看到离锋一行人进了函谷关,孙奕之这才松了口气,一转头,却见李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父,”孙奕之有些心虚地看着李聃,轻咳了一声,说道:“这边没事了,咱们走吧?”
李聃笑了一声,瞅了眼正跟扁鹊挖药草的青青,问道:“你让扁鹊在药香里加了什么?为何那么急着送走离锋?都不等他醒来说一声呢?”
孙奕之噎了一下,苦笑着说道:“师父……还真是瞒不过您老啊!不过我可没害人,我只是问了下神医,那离心蛊上次曾让青青患上离魂之症,失忆了大半年,不知离锋受了这蛊虫刺激,会不会也出现同样症状……”
“失忆?”
李聃一怔,问道:“可你我也曾种过子蛊,却并无此症啊?”
孙奕之干笑两声,说道:“师父,咱俩的情况不同。那离心蛊与宿主的心境息息相关,当初青青中蛊之后,尚未激活,便因她家中起火,阿娘去世之事,悲痛欲绝,受到刺激过度,方才会离魂失忆。你我一心是为了替青青解困,并无他念,自然不会引起蛊虫异动。”
“哦……原来如此!”
李聃忍不住笑了起来,用眼角斜斜地瞅着他,啧啧叹道:“于是你就让扁鹊加重药力,趁着离锋遇伏受伤,青青又与他反目之机,刺激他的情绪,让他在接受子蛊后,忘却前尘?只是你怎么知道,他只会忘掉青青,而非其他?”
孙奕之摇摇头,笑嘻嘻地说道:“这我也不知道。只是神医曾经说过,这离魂失忆之症,原本就是因为受到刺激过度,人在心中下意识对自己的保护,自然会忘却的,便是让他最痛心最受刺激的人和事。青青与她阿娘相依为命多年,所以忘掉的太多,差点变回了孩童。离锋认识青青不到两年,就算忘记这两年间的事,于他而言,也是有益无害。”
他这么一说,李聃想起之前他跟在离锋身边时,离锋时不时地向他打听青青幼时学剑之事,哪怕明知道青青这一走,再见已是敌对,可他的眼神语气之中,依然难掩情伤。
若是他当真能够忘了与青青有关的所有人和事,那么对他而言,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
难怪,在他们引蛊之时,孙奕之与青青那般亲昵的言谈举止,不光是因为关心他,还是在故意刺激离锋。李聃回想至此,忍不住又多看了自家这个徒弟一眼,轻哼了一声,说道:“你莫要以为,没了离锋,青青就跟定你了。你若是对她不好,为师不光会将你逐出师门,还会带走青青……”
“师父!”
孙奕之急忙打断他的话,无奈地苦笑道:“弟子为人如何,对青青用心如何,别人不知,难道师父还不知道吗?青青与我而言,不单单是我娘子,还是我的恩人和知己,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能与我并肩携手之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弟子生生世世,必不会辜负于她。”
“记住你说过的话便好。”
李聃长叹一声,忽地抬头望天,看着晨曦升空,湛蓝的天空中连一丝儿云彩都不见,心情也如这万里晴空一般清爽明朗,说不出的快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话,他似乎从未说过,只是过去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他都记不得,那个曾经结发同心的女子,离去了多久。他原以为这一生有很长很长的时光,那些话,纵使不说也无妨,可没想到,她早早去了,却留他一人在这时间熬过漫无尽头的时间。
忽然之间,他便有些羡慕起自己的这个挂名弟子来。
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要什么,无视那些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认认真真地做每件事,一心一意地对自己心悦之人,无需什么手段,单是这份用心,便是打动自己那个任性的徒儿最重要的一点。
离锋并非不用心,但他的出身,和将来的地位,便已
注定他与青青无缘。
从第一眼在狼群中看到那个小女娃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女徒弟是他此生最任性的一次实验。他一生博览群书,自诩学识渊博无人能及,到老一直追求的,也是天人之道。可他这几十年都在人世间辗转,哪怕只是做个藏室史,却也经历了无数风波,心境早已无法做到上善若水任方圆,唯有这个未经雕琢的女娃儿,犹如一块璞玉,正好可以修习他所悟出的自然之道,修身养心,感应天地万物之变化,从中学到的,远多过他能教的。
事实上,他的确成功了。
青青比他想象中还要出色,她从山林中的飞禽猛兽身上学习身法轻功,与白猿练剑,以山间寒潭为辅,短短几年间,所学所悟出的剑法,连他都叹为观止。这等灵性天分,绝非努力便可实现的。
只是她因此离开了苎萝村,从姑苏寻父、吴宫盗剑,到后来误杀孙武,大闹吴宫,所做之事,绝非一个寻常女子当为之事。若没有一身武功和卓绝剑术,她不过是苎萝村中的一个牧羊女,或许这个年纪,早已成亲嫁人,操持家务,而非浪迹天涯,吃尽苦头。
正因为他当初的一念之差,彻底改变了这个女娃儿一生的命运。
所幸,她如今依然开朗随性,还有那个机变百出的徒弟相伴,想必这一生,定会过得多姿多彩,绝不平淡。
他正想着,青青忽地欢呼一声,从山崖上攀爬下去,没过多一会儿,又爬了上来,手中举着个巴掌大的褐色灵芝,兴奋得脸上都泛起红晕,“师父,你看着灵芝,多大啊!”
扁鹊在一旁轻笑道:“也就是正好这崖下石缝间长了株松树,生出这等灵芝还不易被人发现,方能长得如此之大。估摸着至少有百年以上,平日里切片给你师父泡水喝,正和益气养身,不枉你下去这一趟。”
青青听得开心,急忙将灵芝递给孙奕之,说道:“你好生保管着,记得让师父每日里喝下去。我再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更大的灵芝。”
李聃听得好笑,说道:“不用去了。能得此灵芝已是福缘不浅,莫要贪多。这等天材地宝,也是有缘者得之,为师今日算是沾了你的光,有这一个就够了。”
扁鹊也跟着点头说道:“说的不错,山崖间能长出这一株灵芝已是不易,就算有,也未必够年份。倒不如以后再来看看,说不定另有收获。”
青青见两人都是一个意思,只得悻悻地收手,神色间还是有些意犹未尽的不平之气。
孙奕之看了,便将她拉到一旁,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说道:“师父和神医都是担心你下去危险,并非有意为难,你莫要误会了师父的好意。”
“我又不怕,就是去看看,说不定还有呢?”青青有些不甘心地说道:“我的轻功你又不是不知道,摘株灵芝而已,能有什么事?”
孙奕之叹口气,说道:“这灵芝已有百年之数,如此天材地宝周围,定然会有猛兽毒虫相伴,方才你是运气好,没碰上,若是再下去,万一碰上了呢?师父说的不错,能得这一株百岁灵芝,已是不易,万不可再冒险行事,不光是师父担心你,我也担心……”
说话间,他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目光幽深专注,看得她只觉面庞热得发烫,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轻咳了一声,急忙说道:“既然如此,那……那我就不找了,我们也该下山……”她忽地一停,有些迟疑地看看孙奕之,又看看李聃,问道:“下山以后,我们该去哪里呢?”
她这会儿方才想起来,邯郸是回不去了,苎萝村赵家亦被烧成白地,她的家已不复存在,可孙奕之的家,应该算是在姑苏城外的清风山庄,他们也一样回不去。先前里忙于赶路忙于逃命,她早就忘了两人都已是孑然一身,唯有相互依靠,方能于这乱世洪流之中屹立不倒。
孙奕之看出了她的迷茫,当
即轻轻摸了下她头顶的青丝,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用担心,无论在哪里,只要你我相伴,天下皆可为家。”
青青的眼圈红了红,差点落下泪来。她想起阿娘曾经说过,虽然这些年吃尽苦头,可她依然不悔当初与阿爹离开晋国。无论锦衣玉食,还是粗衣淡饭,只要两人能相伴相守,天下皆可为家。
那时,她还羡慕阿爹对阿娘的感情,如今同样一句话,从孙奕之的口中说出,当真让人心生感怀,恨不得立刻就投入他怀中,与他正式成家,成一个真真正正属于他们两人的家。
看到她泫然若泣的模样,孙奕之手上稍稍一用力,便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发心处,轻声叹道:“别哭,咱们的家里,现在就你我二人,实在是人丁单薄,还希望以后多多努力,能得子孙满堂……”
青青听得前半句还有些感动,可听得后半句,面上一烫,一把将他推开,扭头就跑到了李聃身后,红着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非但不恼,反而笑吟吟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面红耳赤,再也不敢看他为止。
一行人如此说说笑笑,与函谷关背道而行,哪怕此番依然要翻山越岭,从那无边无涯的山林中硬踩出一条道来,他们的心情却比来时不知好了多少。
离锋带着幸存的狼卫,坐着原本为李聃准备的牛车,缓缓而行,还未到函谷关口,便看到一行人马从关城大门中疾驰而出,朝着他们这边迎面而来。
秦易和狼卫们都忍不住握紧了手中刀剑,他们这边只剩下这十几人,若是来者不善,以他们眼下的体力,根本不足以对抗,只是连公子都不曾后退半步,他们就算心中没底,也绝不肯露出半分退缩之意。
来人飞奔至近前,一看到他们亮出的离字黑旗,当先一人立刻滚落下马,朝着牛车便单膝跪了下去,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道:“函谷关令尹僖,迎接来迟,让公子受惊,罪该万死,请公子处置!”
离锋端坐在牛车上,看着他跪在地上,他身后百余名将士也不敢多言,都跟着他跪下,一个个战战兢兢的,生怕他一开口,便要血流成河。
他良久不语,尹僖只觉得背上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却也不敢求饶,干脆双膝跪地,长拜不起。
离锋这才缓缓开口问道:“你既知有罪,可知为何有罪?”
尹僖双膝发抖,浑身如坠冰窖,好一会儿,才忍住齿间战栗的寒意,结结巴巴地说道:“卑……卑职管束下属不利,竟……竟被人带……带走了两百守兵,意图……意图行刺公子,实为死……死罪!”
他如此坦白,离锋倒也有几分意外,冷笑一声,说道:“你既然知罪,那就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那两百人就在后面的山谷中,我在函谷关就留三日,三日之内,若能找出指使之人,便算你过了这一关。若是……找不到……那这行刺的罪名,就当由你认下了!”
“卑职遵命!”尹僖终于松了口气,他当初也曾在离锋麾下前去北蛮征讨,对这位公子的脾气还是有几分了解,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出事,险些连他也跟着栽了进去。
离锋一挥手,便让他带路,这条路对他而言,本该是陌生的,可他一路行来,只觉得周围景色似曾见过,回想起来,记忆中这两年都是一片空白,只有个纤瘦灵巧的身影模糊地闪现其中,当他回头之时,却忍不住望向身后高耸入云的山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时不时地就朝那边看,似乎想要看到那上面的人,又想不起那人的模样来,当真是头疼无比,更没有心思去想尹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当他们走进函谷关的关门大门之时,离锋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论那山上有什么人,与他曾经有什么样的关系,从他入关开始,便远隔千山万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别去间山川,当为何所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