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南国。天空中下着细雨。
“空气中有某种甜腻的滋味。
“澳门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吗?
“至少对许多中国人来讲,这里充满了神秘。谎言和想象力包围着这座城市,也挑逗着人们的探索欲望。
“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陈戈文从到达特区就没再打开过手提电话。我们不知道他是哪一天从香港转向澳门的,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几天。
“但我们相信,只要一个赌场一个赌场地寻找,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好在澳门的赌场本来就不多,如果是拉斯维加斯,那我们的希望将彻底渺茫。我和亲自出马的人事处与财经处主任三个人决定从大到小地逐个搜索。于是,威尼斯人成了我们第一个全面搜索的目标。傍晚,度过了白天冷落期的巨型赌场中的投机气候正在升温。我们进入金碧辉煌的大厅,开始四处逡巡。
“我一直在想,100万这么个资本量,对学校发展来讲不算多,但对一个赌徒来讲,到底算多算少呢?这100万元能让他进入大户室吗?我知道每天来自东南亚甚至其他大洲的赌徒的单笔投注都大大超过这个数字。但手拿100万的人会去一下下地拉动老虎机吗?这么做结果的出现是否太过缓慢?如果上述两个可能都不会出现,那么他一定是选择中等赌注的赌法,而且,一定要特别能够符合概率原理。
“之所以仍然抱着微弱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够找到这个卷款潜逃者,是因为我相信作为数学家的陈戈文在赌博中一定不是把利益获取当成最重要的目标。少年班多年来培养出的那种争强好胜、想证明自己存在的冲动才是他的主导意识。由于多年来他一直被驱逐于数学科研之外,他的生活中也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地方,那赌场上的某种胜利,就将成为他存在的自我证明。
“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尽量在公平性和概率论原理作用较强的赌台周围转悠。而那些纯粹没有理性的游戏,我们会一带而过。
“在赌场中不能打手机。这让我们先分散后集合,发现之后进行集解的想法落空。可能是为了防止作弊,无线发射类的通信系统在这里都显得不好使用。但三个人绑定一起去找又显得效率太低,殊不知每一分钟,我们的100万人民币都有损失殆尽的危险。如果他已经把所有这些出手,我们的资产已经放空,自然没什么可说,但如果恰恰是我们到来之后没有赶上他的决策,或者眼看着他在我们身边把这些资金彻底挥霍,那真是我们的悲剧。
“吴老师,您别笑话我。我是搞中文专业的,对数学这些一窍不通。但我看过一些有关赌博的电影。那些电影自然都很夸张,不过我能记得其中一些细节。我记得有一部电影中写一群数学家去赌,他们除了赌马,还去玩21点。所以我感觉牌戏应该是一个值得调查的重点。为此我们分散各个赌场去寻找加勒比扑克或21点聚集的台子,然后每30分钟大家都回到同一个中心地带交换情况。幸好澳门不大,赌场也相对集中。
“但我们跑遍了所有赌场,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踪影。到晚上九点,赌场中的灯火变得更加辉煌。穿过如潮的人流,我们再度聚集在最大的威尼斯人赌场,垂头丧气。
“陈戈文到底在哪里呢?
“一种可能,是我们没有认真看每一个角落。毕竟在这种金碧辉煌、金钱和戏剧性的电脑游戏、音乐混合的地方,想要集中注意力寻找一个人不是特别容易。再有一种可能是,我们的路径还是不对。
“经过一天多的紧张、愤怒之后,我们的心情都开始有所冷静。我们再度聚焦到陈戈文的个性和他所从事的数学研究上。也许,我们都错了。不应该放弃那些简单的老虎机和押大押小游戏,因为那些游戏才是概率真正起着重大作用的地方,反而这些扑克牌戏中充满了数学无法预测的人的狡诈,他不太可能这么傻去面对自己的弱点。
“想到这些,我们再度重新开始全盘搜索,不放过每一个概率可能被应用的赌台的死角。
“我们一直在考虑陈戈文可能穿怎样的服装。他会西装革履、手提皮箱吗?这种装束是否显得太滑稽?除非他也跟我一样看多了香港电影或美国电影。那么,他会穿得跟在学校中一样邋遢且破旧吗?那种不修边幅的状态会让他感到更加自如吗?但这样的话赌场的保安会立刻让他出去。
“您有这种感觉吗,吴老师?在一些非常紧张焦虑的场合,你会突然想到非常幽远漫长的东西,那些东西虽然跟当前的境况格格不入,但却出奇地攫住你的思想久久不愿离去。
“在那个紧张寻找的澳门之夜,我突然在想中国人所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
“我们以为我们了解陈戈文许多了。我们读了他的简历,跟他有不少次交锋,我们以为在这种矛盾斗争中已经掌握了他的个性,但我们其实对他知之甚少。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在放弃概率研究转向机器证明数学定理之后,仍然在摸索预测赌博输赢的秘密,而且一旦有机会他还会现场尝试。
“100万元,那是一个可以判无期徒刑甚至可能获得死刑的犯罪,他难道没有生活的底线吗?
“难道数学家跟我们的道德观念不同?就算他没有自己的底线,难道他不关心我们这些给他创造条件发展学术、发展未来的人吗?一旦他发生问题,我们这些人,甚至整个学校都会遭到灭顶的灾难,难道他自己不清楚吗?
“我记得我们学校讲授科学哲学的人常常谈论科学家的道德问题,什么学术上的弄虚作假、什么使用动物做实验上的违反伦理,这些都太遥远了。我们连自己身边的人都弄不清,连他的基本生活选择都还无法弄清呢!
“就在我的思想信马由缰胡乱想象的时候,我们的人事处长发现了情况:‘高校长,您快看那儿!那不是陈戈文吗?’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用光彩照人的样子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呢?你觉得万事如意容光焕发,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你的脚下,山峦海洋都向你臣服?歌曲中唱过的亚洲雄风、世界之巅等所有的说法,都无法跟我们看到的这场华丽的演出相提并论。
“一袭藏蓝的中式暗花上装,镶嵌暗金裤线的阴丹士林裤子,脚凳一双墨菲斯特休闲皮鞋,头发被刻意地整理过,一改总是蓬头垢面的模样,陈戈文展现出中年人所特有的那种干练,同时又隐含着某种神秘莫测的风采。
“他跟着一群同样气宇轩昂、各种肤色且操着各种语言的古怪同伴,目中无人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朝向赌场深处的一个光明的桌子走去,一场看起来波澜壮阔的世纪赌战将要正式开始。
我们三个人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年龄,竟然像听到了发令枪一样飞奔了过去,在第一时间和众人恐惧诧异的眼光中从各个角度把他紧紧地按在桌子上不能动弹。
“‘快说,钱呢?’三个愤怒的人竟然汇成了一致的语言。
“‘什么钱?’他扭动着不舒服的身体,使劲挣脱着。
“‘我们的一百万呢?’
“‘谁拿了你们的100万?’
“‘难道都让你赌光了?你把钱拿到哪里去了?’
“‘放开我,你们疯了吗?没看到这是第3届澳门博采数学讨论会的会场吗?’
“我们放开他,再度回顾他周围这些人。
“‘傻×啊,你们!神经病啊,你们?疯了,你们?’他接二连三地臭骂我们,把我们搞得很不自然。
“‘没听说过博彩业大亨何鸿燊先生亲自创办的概率论数学大会吗?只有全球最顶尖的概率学者才有机会参加吗?’
“‘你之前申请出差可没说要来开什么概率论的研讨会,你不是到香港买软件吗?’我们的人事处长争辩着。
“‘对啊,所有这些参加会议的人都会到香港的公司去寻找最新的软件更新,我就是在那里跟他们熟悉后才决定来这里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