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喻走在前面,便听见身后人锲而不舍地追问:“什么隐疾?”
李言喻没有回头,边走边说:“你要是想大家都知道,不如拿着喇叭挨家挨户通知?”
周意气笑了,“你刚刚在两万人的直播间,说我有隐疾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别人会知道?”
李言喻特别坦然,“我没想过,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我不在乎。”
这话说完,却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了,李言喻走了几步,又奇怪地回头去望。
手腕上一紧,她被人拽了一下,她这才看见,昏暗的灯光透过树枝漏在他脸上,光影斑驳,只能看清下半张脸。
李言喻心里蓦地颤了一下。
因为他脸上的其他情绪都消失了,只能看见唇线紧抿,唇角的弧度微微向下,显得隐忍而落寞。
“真有你的,李言喻。”
“我是开玩笑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有点小心翼翼了,于是又加了一句,“你生气了?”
“没有。”身边人别过脸。
“你生气了。”
周意不说话了,等着她的下文。
“也不认识他们,”李言喻绞尽脑汁,“大家不会记得。”
“而且马上你就回南市了,也不会跟这些人有交集,咱们也不会再见面。”李言喻莫名有些紧张,用脚尖碾着地面。
周意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个表情,李言喻确定他没被那番说辞安慰到。她不太擅长安慰人,也不知道怎么把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有隐疾的人哄好,所以只好闭嘴。
一阵漫长而磨人的沉默过后,出租车来了,她看见他径直钻进了后座,终于松了口气,也往远方望了望,退到一边等着下一辆。
“你做什么?”车里的人挪到了最里面,冷淡地望着她,没有关车门的意思。
李言喻躬身看他,“什么?”
“帮我关门。”他没好气。
李言喻“哦”了一声,上前几步,“砰”地一声,替他关上了车门。
“我让你上车关门!”他陡然发号施令。
出租车司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催促道:“这里不能停车姑娘。”
李言喻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一路上,本来她盯着司机的计价器,心里想着这次一定要先付钱,没想到周意还是快人一步,直接按住了她的手,付了款。
欠人人情真让人惶恐。
欠这种人情更让人惶恐。
*
回到酒店洗漱完毕之后,她打开听书软件,一边听专业书,一边划拉回聊天页面,仍旧没有好友通过申请的消息。
他还是没有加她。
很神奇,她也不怎么失落了。毕竟,按照他俩现在这个相处氛围,别说破镜重圆了,就算能好好说话做个朋友,那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或许是日有所思,晚上她又梦到了周意。
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
高二开学那天,李言喻起得晚了,眼看要迟到,于是她抄了近道从学校后门进去。
没想到,那个连接着小巷子的后门停了特别多的自行车,几乎把路都堵死了。她抱着一大摞书在里面像个穿花蝴蝶,侧着身,走得十分艰难。
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可还是被一辆自行车勾到了校服裤兜,整个人直接摔了出去,还带倒了一大片自行车。
课本摔在地上,雪白的卷子像蝴蝶一样飞旋,然后翩跹落地。
她连忙爬起来去捡卷子,这时候头顶上方却响起了一道略带嘶哑的声音,“你没事吧?”
李言喻之所以记得很清楚,就是因为那个声音真是不同凡响,嘶哑、低沉、短促,又莫名有点尖锐。就像擦黑板时指甲不小心刮到了黑板,那种令人脚趾蜷缩的感觉。
那是男生的变声期。
于是她抬头望过去,心里顿时吃惊起来,因为和这把难听的嗓子不同的是,面前这个男同学真是长了一张俊美不可逼视的脸。
肤白高鼻深目,下颌线流畅清晰,那双好看的眼睛湛然簇新,过分夺目了。他一身蓝白色校服,外面还罩着一件棒球服外套,意气风发。
见她直直地看着自己,男同学有些不自然地错开了视线。
但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认识自己?李言喻思来想去,又确信在以前没见过这号人物。
“没事。”李言喻说。
但话一说完,她就发现膝盖和手掌有一阵阵的刺痛感传来,低头一看,血肉模糊。
很疼,她当时想。
“得先清理一下创口,不然感染了就难办了。”男同学继续说。
那声音剐擦着耳膜,像一股电流直通心室,令李言喻不由得蜷紧了脚趾,五感都变得敏锐起来。
别说了同学,我害怕。
这是她当时的第一感受。
“快上课了,我下课再去医务室。”李言喻敷衍。
男同学飞快把地上的书捡起来,一边说,“我有红药水,要不你先将就一下?”
说完他也没等人同意,就从书包里找出一瓶矿泉水,一瓶红药水,看着李言喻说,“不痛,忍一忍。”
李言喻终究没有拗过执着好心的男同学,于是任他替自己冲洗了伤口,涂了红药水,快速收拾完,这才一瘸一拐地往教学楼走。
上课铃适时地响起来,李言喻不由加快了脚步,但身边的人却依然步履从容,仿佛一点也不急。
她忍不住停下来看他。
他在阳光下眯着眼,黑发被朝阳镀了一圈溶溶的金,日光粼粼跃动在他眼底。见她看过来,他冲她弯了弯唇,眼角浮起一道笑纹,唇边凹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是有些羞赧的,温柔的笑。
其实,那个年纪的男生,已经进入了快速发育的阶段。他们张扬、野性、中二,没有完全社会化,多数不懂收敛自己的攻击性,还不知道怎么和异性相处,多得是把没教养当真性情的。
有些男同学还喜欢欺负女生,用打压、捉弄女生的方式,来防御自己内心喜欢女生喜欢得要命的事实。
李言喻见过很多粗鲁的、装痞没教养的,但第一次见到这么温柔和煦的,不由得留起神来。
“谢谢。”
“你不疼吗?”
她偏过头,“什么?”
“走慢一点,也不差这点时间。”他显得不疾不徐。
李言喻觉得,他的声音好像也没有特别难听了。她从他怀里接过自己的书,说:“我得走了。”
“你在几班?”他问。
“一班。”
“是吗?” 男生重复,尾音上扬显得有些喜悦。
李言喻觉得有点奇怪,她只说了是一班,又没说几年级,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男生大概是猜出了她的疑惑,又问:“高几啊?”
“高二一班。”李言喻点头。
“我也是。”
“你也是?”
男生忽然又把她手里的书拿走了,“我今天转学过来的,以后就是同学了。”
两个人竟然就这么一起回了教室,老师当然也没责难,学习好总是有这点优势。
李言喻随后才知道,他叫周意。
他父母在南市做生意,家里在学校附近就有房子,是班上为数不多的走读生之一。
不过很快,这点小插曲就被繁重的学习任务带过了,直到一周之后,李言喻从班主任口中得知,学校后门被巡逻老师贴上了罚款的告示。
告示的内容说是接到了同学的建议,由校委会一致决定,为了保证师生通行顺畅,学校后门以后一律不许停车,违者罚款5元,并由班主任全班通报。
她在午间休息时间溜去后门看了一眼,果然一辆车都没有了。
虽然有预感,但一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确切地从他口中得知,那个去提建议的同学就是他。
这就是她印象里的,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饶是后来李言喻真的发自内心地讨厌周意,但也不得不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对他倒是挺有好感的。
翌日。
李言喻之所以定了晚上的航班,是因为上午要做一件大事。
工作几年,她用存下来的工资与副业收入,在西科大附近付了个首付。房子是现房,精装修,因为她暂时不住,所以就交给中介挂出去出租。这样还能以租养贷。
她对房子挺有执念的,毕竟那是自己的、且永远不会被赶出去的家。
而今天,她要和租客面签合同。
租客是个年轻小姑娘,有稳定的工作,还表示自己不会弄脏墙面,会好好爱护家具,挺让人放心。
签完合同、录完视频之后,李言喻去赵晓家吃了个饭,就不紧不慢地赶往了机场。
想起饭桌上罗青说的话,“我哥也是晚上的飞机,不如我让他过来,然后一起送你们去机场。”
李言喻还是婉拒了,毕竟真的挺麻烦人的。
正想着这事儿,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来电显示是李琦。
李言喻提了口气。
“妈妈。”她接起来。
“言言,妈妈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不回家看看?”李琦的语调温柔,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李言喻简单解释:“我没时间,工作忙,就不去麻烦了。”
“哦,”李琦默了一下,又问,“那你过年回来吗?”
“不确定。”李言喻沉吟道。
“那也行,到时候你告诉我一声儿。”
李琦一股脑说:“对了,言言,那什么,你也应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妈妈别的不担心,就怕你忙工作,把终身大事给耽误了。你注意身体健康,保持心情愉悦,工作不用太拼命。”
“嗯谢谢,我会看着办。”李言喻说。
电话那头沉默。
过了良久李琦才说:“别跟妈妈那么见外。”
她的语气变得期期艾艾起来,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
她又说,“对了,你那个房子要是需要照看的话,妈妈可以隔三差五过去帮你除除尘、通通风,定期让家电通通电,这样你回来住也是干净的。”
李言喻不耐烦打断:“我马上到机场了,得去拿行李了。”
李琦忙不迭地说:“好好好,那我给你发微信。你空了再回。”
电话挂断后,李言喻打开了和李琦的对话框,其实没什么有效沟通。
无非是对方发来一堆迟来的、没用的关心,只图自己爽快地朝她倾泻一通过期的母爱,而她就负责扮演情绪稳定的温良人,把对话敷衍过去。
李言喻有时候是真心感谢李琦。
如果不是她带着她改嫁寄人篱下讨生活,倒逼着她努力参与社会竞争,她大概率不会有今天。
工作之后的李言喻没有像学生时代那样孤僻尖锐,一部分的原因是职场会磨灭人的杀气,社会会将人缴械;另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工作带来了经济自主权,让人拥有了对人生的笃定控制感,就变得从容和善了。
人有了诸多选择空间,才会收起戾气。
工作之后的李言喻,将锋芒收进了刀鞘里,性格更随和,也是因为可以自主的选择人际关系,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
现在能客客气气地跟李琦相处,主要还是在于,她再也不用跟她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