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喻不知道怎么回复了,有点茫然,都不明白李琦怎么能理直气壮、毫无羞耻心地跟她说这些话。
别的不说,从父母离婚开始,她就没有了家的概念,常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父母不幸婚姻的恶果报应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他们离婚闹得天翻地覆,互相诅咒,把她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即便是再婚了,李琦和她现任王志明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也懒得在此赘述了,个中辛酸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所以为什么还要催婚?
何况她有什么资格来规范她呢?
李言喻甚至阴暗地认为,李琦提出的种种诸如“你不结婚老了会被护工虐待“等极端假设,并不是真的在为她着想,而是恐吓,是一种党同伐异,或者说是一种控制她的手段。
她自己为了追求一种“正确”,一生都在被婚姻选择,即便一次次地在婚姻里跌倒,都要守着那个烂掉的躯壳维持一切都好的假象。
她没勇气直面自己的失败,继而只能欺骗自己的女儿,把她拉进同一个火坑。
每个人都在重复这种悲惨的命运,似乎才能宽慰她的不幸。
失败的婚姻经验显然没有任何指导价值,她的软弱与愚蠢更是致命弱点,那她为什么要听她的?
她不仅没从中得出一些教训,反而持续地附和这种主流大合唱,无法接受其他半点“不正确”,更加映射出她的无意识与麻木。
那甚至可以说,这种恐吓不是年长者的经验共享,而是一种绵里藏针的恶毒。
许多人都已经明白,这世上有很多父母不适合做父母,但怎么没人提出,也有很多人不适合结婚呢?
李言喻认为自己就不适合结婚。
她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回复,关闭了屏幕。
从自己开始赚钱之后,她和李琦之间的权力关系倒转,已经不必事事迎合她了。过了一会儿,手机又亮了。
是李琦的电话。
李言喻想了一秒,还是走到阳台处接起来,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默默地听着。
“言言,过年回来吗?妈妈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你了。”李琦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女儿的不耐,立刻重启了话头。
“不回了。”李言喻说。
“为什么不回来?过年一个人在那边多冷清啊,你就不想回家看看妈妈吗?我还没去看过你的新房呢,你过年要是回来,就带我去认认门。”
绕了这么久的弯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李言喻说:“我的房子租出去了,没地方住,就不回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李琦陡然提高了声音,显得有点着急:“租出去了?签了几年合同,每个月租金是多少啊?”
“对,租出去了。”李言喻显然无意多说。
电话里传出滋滋声,李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哦,租出去了也没事啊,没事。妈妈这次还有件事,是想找你帮个忙呢。”
“什么事?”李言喻问。
“你弟弟明年刚好要上初一,咱家附近的学校都不咋地,你那个房子不是带了学区嘛,一中挺好的,师资力量强。妈妈寻思,反正你近几年也不打算结婚要孩子,我就想着让你弟弟用这个学位,以后也能跟你一样考个好大学,弟弟有出息,你脸上也有光不是。”
李言喻沉默。
原来包了那么久的饺子,就是为了这一口醋。
李琦急急忙忙又说:“一个学位占用之后,只锁定六年,以后你还是可以接着用。房子租出去了也没事儿啊,你弟弟上学远点就远点,让他吃点苦。租金你还是自己拿着,什么也不影响。后面你要是资金宽裕了,就让他住到毕业,他以后有出息了不会忘了你这个姐姐的。”
“言言,你和弟弟都是妈妈生的,你们有血缘关系,等妈妈以后走了,你们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你们一定要互相照顾。”
安排得挺好,李言喻握紧了手机,感觉胸腔里有血气翻涌。
李琦许久没听见她说什么,继续道:“你过年回来呗,正好看看妈妈和弟弟,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个饭,别太生疏。”
“我觉得这样安排不太好。”李言喻笑了。
李琦奇道:“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安排呢?”
“我直接把房子过户给弟弟吧。”
李言喻终于露出了尖刻的那一面,快意地提高了声音。
“明天我就赔违约金给租户,让她立刻搬出去,后天你们就住进去。房贷呢,当然还是由我继续还,一家人怎么可能分这个?也别住到毕业了,你们就一直住着,以后这房子直接当弟弟的婚房,你看这样合不合适?”
另一端悄无声息。
“言言,妈妈没那个意思。”李琦期期艾艾起来。
“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你是不是忘了好些事情。我为什么不去你家,为什么不和你联系,难道你不清楚吗?”
“妈妈没那个意思,只是想问你方不方便,你要是不愿意妈妈也不会强迫你。弟弟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弟弟,他什么错也没有,你别怪他。”李琦苍白地辩解着。
李言喻十分平静,“别口口声声‘弟弟弟弟’的攀亲道故了,我姓李,他姓王,我俩有半毛钱关系吗?你是不是忘了他是谁的儿子?”
“你当我是你女儿了吗?你但凡设身处地站在我的角度稍微想想,怎么可能说出这些话?”
李琦也不遮掩了,“王志明是王志明,你弟弟是你弟弟,你弟弟哪里对不起你,要被你这么记恨?”
她本来还搂着,结果越说越愤恨。
“我十月怀胎生了你,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现在家里有困难你不帮忙,还冷嘲热讽。当年要不是离婚带着你,我怎么可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哪家孩子要是像你这样忤逆不孝,脊梁骨都被戳断了,你不反思一下?”
李言喻仰面深吸了口气,低声说:“养猪的也会把猪喂肥了再杀,你从指缝里漏点儿糠下来,就指望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你儿子的血包啊?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做得再不好也是你教的,你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李琦的声音尖利:“你高贵什么?我生你养你还对不起你是吧?飞上天我也是你妈,没有我你过得上这种日子,你就跟你那个爹一样是个自私冷血的种……”
那些声音在耳朵里渐渐模糊成阵阵嗡鸣,接下来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钱没有,学位没有,反正我贱命一条,你要就拿去好了。”
对面一下切断了电话。
李言喻望着傍晚一坨坨的铅云,只觉得被挤压在半空里的不只是那些云,还有她自己,一种难以呼吸的愕然。
从高中开始,她就有一种难以说明的耻感,为她的家庭,为她不体面的父母。她从来都羞于提起,哪怕她一点错处也没有。
那些怠慢冷漠、忽略鄙夷,那些活得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的日子,她是一点也不想再回忆了。
她妈就不说了,她爸傍上富婆远走温哥华,多年来更是对她不闻不问。承诺的抚养费一分不给,他做人就是这么不讲究、不要脸。
真是老套。
父母离婚之后,她就分别失去了父母。很多事情没办法细想,也不敢去对比。
她没得到过什么,只能步履不停地往前走,守着自己辛苦打拼来的几个金币,谁也不许觊觎,谁也休想拿走。
在这个年纪,打感情牌或者说说漂亮话都可以,但那些切切实实的利益,那可是一点儿便宜也别想占。说她自私冷血也好,不近人情也好,无所吊谓。
周意看着阳台上的背影,没敢走近,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看她的表情,他还是察觉到她很不对劲,心里隐隐升起一股焦躁来。
*
八点钟,饭菜就全部上桌了。
周妈妈和周爸爸热情地招呼李言喻,她笑着帮忙摆碗筷、倒饮料,看夫妻俩互相打趣,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圈下来,周妈妈笑着说:“言言同学辛苦了,每天忍受臭脸小周都瘦了。来,快坐下多吃点。”
“平时都是小周照顾我多一些。”李言喻这话真不是客套。
周爸爸看了周意一眼,笑呵呵地说:“小周你看看,还是老同学好吧?多顾着你的面子。”
周意无奈道,“吃饭吧。”
饭桌上的气氛温馨又尴尬,周家父母还老说起周意初中时代的中二往事,但没什么恶意,涉及隐私就一句话带过。
他们什么玩笑都能开,什么话都说。看得出来,周家父母对孩子那种耿直的爱,是无条件的。
和李言喻不同,当她还只能依靠父母给钱生活的时候,妈妈的爱就消失了;当她拥有赚钱能力的时候,妈妈的爱就回来了。
她在她妈眼里就是一支垃圾股,最开始以为没有投资价值直接清仓减持,现在发现她业绩逆袭多次涨停,又赶紧捡了回来。
李琦用无数的行动告诉她,她只有在对别人有价值的情况下,才会被爱。如果没有,那就不配。
真是高下立现。
明明不该多想,也不该这么敏感,但身体里那种狠毒的自卑感如影随形,这会儿已经把她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外面的那层躯壳还在苦苦支撑。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开始惶恐,开始患得患失,明明也没得到过。
天气很热,一餐饭吃得慢吞吞的,周妈妈和周爸爸说说笑笑,只有周意和李言喻不怎么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周意忽然对李言喻说:“太热了,我去关门,你去开房间空调,这样会凉快点。”
“好。”
李言喻站起身来,跟周家父母点头致意后走向了房间。
打开空调,把温度调到了16度后,李言喻在地毯上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想什么,就觉得疲惫至极。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皮球,正在漏气。
工作台上的电脑屏幕还亮着,他刚刚好像在家加班了。扫了一眼,是一封英文邮件,两个醒目的单词一下攫住了她的视线,Dispatch Lette.
是派遣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