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还吃……”
周妈妈连忙拽老周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别去打搅,让孩子们独处,可房间里那二人已经缓步走了出来。
“吃。”周意替李言喻拉开椅子。
周爸爸和周妈妈打眼看着二人,特别是李言喻,脸红得十分不自然,二人交换了个眼神,露出了个心照不宣的笑。
周妈妈说:“言言,这次阿姨给你带了一些自制的腊肠熏肉,都放在冰箱了。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有空就自己弄个快手菜,很快的。”
周爸爸也乐呵呵地接话:“馄饨和鱼丸也做了新鲜的,都放在冰箱的冷冻室了,不想点外卖就煮一煮,健康有营养。”
“谢谢叔叔阿姨,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我一定会好好吃的。”李言喻受宠若惊。
“欸,”周妈妈看看儿子,“瞧瞧!小周你要对言言同学好点,惹她生气我可不会放过你。”
周意失笑,“妈,吃饭吧。”
因为开了空调,客厅的温度总算是降下来了一些,四人吃完饭又围着电视喝了一会儿茶,聊了一会儿电视剧,周家父母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临走的时候,李言喻也跟着周意去送了,周妈妈拉着她的手殷殷嘱咐了几句,并告诫儿子要好好照顾人,这才关上车门。
两人回到家里已经快十点了,周意清洗厨房,李言喻打扫客厅,都累得够呛。
收拾完客厅,她瘫坐在沙发上,看到房东发来了消息。说楼上的业主同意庭下和解,已经撬开地砖重新做了防水,她租的房子也清理了,可以住人了。
一切来得太快,又消失得太快。
她想起周意那封不容拒绝的邮件,某种热情在心里渐渐冷却。马有马的草原,驴有驴的磨盘,生活最终要把她赶回原位,他们终究要过两种不同的人生。
她游离着,把一杯茶喝得没了滋味。
电视的声音很嘈杂,周意走出厨房,就见她一脸凝肃地盯着茶杯。于是问:“西瓜还是冰淇淋?”
“西瓜。”李言喻极自然地回答。
两人并排坐着,茶几上搁着冰西瓜,却都没什么心思吃。
李言喻盯着电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放什么,突然开口:“你爸妈挺好的,对他们好点。”
很奇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周意显然对自己的父母很好,大概就是没话找话吧。就像是她意识到了自己即将失去什么,总想通过没用的废话试图抓住点什么。
周意说:“我也很好。”
是很好。
可大概很快就见不到了。
原来她的幻境只有这浮生偷来的三十天,每过一分钟,颅内就会响起一声悠长的钟鸣,在提醒她良辰易过,不可妄求。
她突然感到一阵没顶的绝望,可是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根本没理由去挽留。
“为什么没去上班?”周意问。
其实他早就想问,但又不知道要怎么问才显得没那么刻意。
李言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想休息休息。”
也确实是。
她辞职主要是因为那段时间压力特别大,已经被诊断出中度焦虑。而且还伴随很强烈的躯体化,一走进公司大楼就感觉呼吸急促,精神高度紧张,肌肉疼痛。
那时候,状况好的话,会感觉特别疲倦,每天要睡十个小时以上,晚上吃药入睡,白天喝咖啡提神。
不好的话,会连夜失眠,觉得眼睛、头、心肝脾都痛,她去体检了好几次,核磁共振、胸透都做了三四次,但是医生都说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已经影响到了工作,只好停止工作修养修养。
吃了药,不去公司之后,这些症状渐渐都消停了,避免接触会造成负面情绪的事物之后,一切就都好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休息好现在也没什么问题,但这会儿却有点耻于说出口了。为了保全自尊,只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毕竟,他工作前景好,家庭和睦圆满,什么都好。
而她,唉。
“李言喻。”
“嗯?”
“你过得好不好?”他突然问。
“你过得好不好?”
已经很久没人问她过得好不好了,久到上一次是谁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都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当然,也可能根本没人说过。
如果没有重新遇到他,她或许觉得人生也就这样了,无非是这样或者那样,无所谓好与不好。
但是重逢之后这段时间,就有了对比,就让她深刻认识到以前就是过得不好。
那些日子没什么意思,她只是顺着生活的惯性,在咬牙坚持——
咬紧牙关捱过那些无聊不幸,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跑,偶尔得到生活的奖赏后,继续咬牙捱过更多的无聊不幸。
得亏她的父母,用他们的冷漠,把她锤炼成了一个非常能吃苦、非常能忍的人。在中学时代已经尝尽冷暖,工作之后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但这会儿却因为他一句话,把那些她尽量忽略的微小痛苦都放大了,满腹都溢满了心酸。
你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真像斧钺汤镬,简直要把她的心都挖出来。
她想当场痛哭流涕,想吱哇乱叫,想跟他说这狗比日子过不过也无所吊谓,跟他说日子好难啊,你能不能别走,想说她早就后悔了当年是她错了,想说她还是好喜欢他一点都没变过……
但是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把这些痛苦轻易展示于人,不想脆弱,不想丢人现眼,不想被人同情,不想被看轻。
她怂得要死,还是害怕,不敢。
怎么可以让人家放弃那么好的工作机会留下来,这怎么说得出口呢?
何况,即便她厚着脸皮说出口了,他又怎么可能会答应呢?
挣扎了好半天,李言喻勉强扯出个笑,说:“还挺好的。”
这是不是叫做成长?成长总是让人言不由衷。
空气静默良久。
周意动了动,更深地坐进沙发里,窸窸窣窣声很快静止又再响起,他仍在调整着坐姿,挪了一下又一下,好像什么坐姿都不合适,焦躁极了。
终于,他没再动了,而是侧首盯着她,问:“那为什么哭?”
他的声线本就低沉,这会儿更喑哑,显得这句极难说出口的话的背后,还站着千言万语。
“我没有!”
李言喻猛然抬头,眼泪从濡湿的睫毛里滚落下来,汹涌急迫,一颗接一颗。她抬手抹了一把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连忙吸了口气,努力把眼泪往回憋。
但是没有用,根本不受控制,她的泪腺比她的心更坦率地求饶了,像是要在他面前,痛痛快快把身体里的水分和委屈都流干。
她瞬间想了好多个办法来盖过眼前的尴尬,比如疯狂尖叫,然后因为呼吸过度、浑身痉挛送去医院急救。
或者做些奇怪荒诞的举动,譬如站起来把水杯里的水浇在头上,然后开始唱海绵宝宝里的水母之歌。水母之歌好应景啊,她现在就像只水母,脑子里一晃都是水,只会飙泪。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好奇怪。
要不还是若无其事走回房间吧,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她最擅长了。或者先发制人,突然发疯把他的脑袋摁进垃圾桶的西瓜皮里,就算吵架翻脸也比现在这场面更容易接受。
唉,真丢脸。
一感觉丢脸就更伤心了,一伤心眼泪就更加汹涌肆虐,她绝望又无助,只能感受着无边无际的眼泪将她淹没。
沙发上再度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身边的位置慢慢往下陷,她感知到一道温热的气息逼近,他的呼吸就落在了头顶上方。
她下意识往旁边让,在霍地站起来百米冲刺回到房间之前,一双温热的手掌却捧起了她的脸。
她被迫扬起脸来,他的指腹剐蹭过面颊,一下一下将她的眼泪抹掉,动作温柔珍重。
他身上清冽的香味倏然钻进鼻腔,李言喻一下像被某种情绪捆缚住,动弹不得。
她失去了保全自尊的最后时机。
眼前的人看不真切,模糊一片,只能看见他冷玉一样的轮廓,离她很近。她想看清些,于是只能快速眨眼,一眨眼,眼泪就飞快滚落在他指腹间。
“我没哭。”
她的声音轻,带着克制的鼻音,响在空荡荡的夜色里,颓然的,又无可奈何。
“嗯。”
周意依旧一下下重复着动作,轻拭着掉不完的眼泪,眼泪烫得他心里一阵接一阵的钝痛。
“我不问了。”
他像回到了十七岁,看见她被人欺负,心里急得团团转,只要她不哭了,他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去做什么都原谅。
我不问了,你能不能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