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旬,惠风和煦。
周五,周意当天没加班,下班之后打车去了李言喻家,准备去取罗勇的喂食器和饮水机,因为崔缘最近又要出差了,已经把罗勇寄养来了他家。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罗勇一进家门就很不客气地到处巡视,还雄赳赳地跑去他俩床上呼噜呼噜。他无可奈何,还得跑来替这家伙拿东拿西。
走进李言喻家小区电梯的时候才八点,楼道里的灯亮着,一个女人正站在李言喻家门口,似乎很久了。
大概是听见了他的足音,那女人似有所觉地回头望过来。
她穿着一袭暗红色长裙,略显富态,看起年近五旬,鬓边已经有了银丝,眉峰之间揪着两道褶,唇角向下,略显凄苦。
有点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周意心中狐疑,不由多看了她几眼,正准备给李言喻发个消息,那个女人身形却动了,她迎了上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小伙子你好,我想请问一下。”
隔着一段不长的走廊,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局促,走廊的圆顶灯亮着,她窘迫的神情一览无余。
周意闻声停住脚步,问:“您好,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想问问,住这一户的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周意心中警觉,没有直接回答,问道:“您有什么事儿吗?我是她朋友,可以替您转达。”
女人面露喜色,又敛眉思索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说:“我是她妈妈,有点急事儿找她,也顺道过来看看她。”
周意心下诧异,没想到当年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妇人,如今已经倦衰至此,难怪第一眼没认出来。但又想到,她来找人,难道都不提前联系一下吗?
那大概就是她不愿意见她。
周意阔步朝她走过去,说:“她可能没那么快回。”
“哦这样,”李琦有些失望,“我中午十一点多就过来了,按了门铃也没人。”
“您没联系过她吗?”周意摸不清她的意图,自然不会贸然请人进屋。
李琦表情僵硬,有些难堪,“就出了点儿事儿,这姑娘脾气大,把我给拉黑了,这不,我这才赶紧找过来。”
周意愣了一下,顺着话说:“看来是急事儿。”
李琦踟蹰着,抬眼打量眼前的年轻人,想到自己按照李言喻发过来的法律文书上的地址,坐了一天的高铁找过来,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甘心在这等了一天也没见到人,于是避重就轻地说:“是,她官司缠身,做妈妈的总要过来帮帮孩子,你说是不?”
“您说得是。”周意点点头。
“那小伙子,你能不能帮我联系联系她,让她赶紧回来?这事儿耽误不得。”
周意顺着话说:“我先帮您问问,您稍等。”
“好好好,谢谢你小伙子。”
周意飞快打字,把实情告诉了李言喻,但他知道她在忙,这会儿根本没空看手机。
等消息的间隙,二人又围绕着李言喻聊了聊。
一开始的谈话内容都比较客套,但聊着聊着,李琦就带了些情绪,“这孩子吧有出息是有出息,但性格倔,记仇,还自私。不过也不怪她,是我以前没把她教好。”
周意不敢苟同,心里冷笑,嘴上跟着敷衍了几句。
“说起来也是怪我,大学的时候为了锻炼她,没给过她生活费,让她自己去打工,也是吃了苦的。那会儿家里也不宽裕,大人也没办法。何况现在的孩子太享福了,没经历过事儿哪里成?”
“这种情况倒是少见。”周意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李琦却没揣摩出他的意图,只顾着自我宣泄,“这孩子其实也算懂事,那会儿没问我要过钱,自己把自己……”
说着说着,她又迟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哦,也要过一次,可能是见别的孩子都穿名牌,她也想买,才急头白脸问我要钱,不给不行。但当时家里困难,哪能这么造啊,我也没给。”
“所以她肯定是有点怨我呗,现在翅膀硬了,自己工作能挣钱养家了,这不三天两头跟我闹脾气,让你见笑了。”
“她倒不是会要钱去买名牌的人。”周意语气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却莫名带着几分笃定和强硬,毫不动摇。
李琦有些尴尬,笑了笑说:“嗯,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也忘了。不过话说回来,事情过去好多年,还跟我们做父母的闹,动不动就拉黑,确实也是不懂事……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是她亲妈,还能害她不成?”
周意无意再说下去了,点亮手机看了一眼,又迅速关闭屏幕,抬头说:“她说她回来的时间不定,让您改天再来。”
李琦脸上挂不住了,盯着紧闭的门,喃喃道:“嗨,这死孩子,什么事那么忙不回家,我这大老远来一趟多不容易,你说我这住哪好啊?”
“要不您先找个酒店入住,晚了可能不好订。”周意笑说。
李琦自认没趣,应付了几句,加了周意的微信就告辞离去了。
回到家,李言喻还没回来。
周意拧着眉灌下两口水,找出赵晓的微信,斟酌着措辞,打下一行字:【李言喻大学的时候,有过急用钱的情况吗?】
赵晓很快就回复过来:【没什么急用钱的,她都挺有计划的】
【不过,做过一个手术,算吗?】
周意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问:【什么时候?】
赵晓说:【大三】
正兀自出神,对话列表里跳出了李琦的消息,【小伙子,我是言言的妈妈,你记得帮我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我好去看看她】
周意回了个“好”,一句话也没多说。
李琦又说:【你有空帮我劝劝她,谢谢你哈】
周意没再回复,打开冰箱拿出鱼饺,准备简简单单煮一锅,等她回来一起吃。
李言喻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进门换好鞋往里走,才看见周意抱胸坐在餐桌附近,正在等她。
“怎么不先自己吃?”她问。
“等你,”周意这才开始将一锅鱼饺重新分置成两碗,又拿眼瞥她,“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了吗?”
“嗯,”李言喻去洗了手,拉开椅子坐下,“我不想见她。”
“那就不见。”
周意将碗推给她,盯着她潮红的脸蛋,“你大三的时候,做过手术?”
李言喻一怔,半晌点了点头。
吃完饭,两人先后洗了澡,周意帮她吹完头发,就一起躺下了。
十一点半了,室内一片昏暗。
李言喻轻轻翻了两次身,脚心贴住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罗勇十分不满地“喵”了一声,舔了舔她的足心。
想起周意晚上问手术的事,她一丝睡意也没有,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赵晓说的话“重新来一次,还是要把以前分手的原因解决掉,不然容易重蹈覆辙”。
她睁开眼,翻了个身,再翻了个身。
“你再动的话,我有办法让你尽快睡着。”
李言喻恍若未闻,蹭过去抱住身边人,往他怀里钻。
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周意顺势将她更紧地嵌进胸膛里,耐心地哄着:“怎么了?跟我好好说说。”
从哪里说起好呢?
李言喻抿紧了唇,“我没忘。”
“嗯?”周意掌住她的下巴,轻轻摩挲她的脸蛋。
“当年和你说好的那件事,我从来没忘。”
周意一僵,心里说不清有什么情绪,只低下头在黑暗中找她的眼睛,“当时发生了什么?”
李言喻吸了口气,陷入了回忆里。
那时候是大三,她打两份工、上课考试,每天疲于奔命,反正无论如何,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
大学期间终于能自给自足,让她对现实生活稍微有了点笃定控制感,尝到了甜头,就更不敢停,工作学习都从不敷衍。
即便已经远离了李琦,但家庭阴影一直无形地笼罩在上空,令她一直生活在某种恐惧里,恐惧自己一不小心,又打回原形,回到高中时代那种孱弱无助的状况里。
她患上了恐弱症,害怕变成弱者,所以努力学习打工,努力摆脱家庭带来的弱者羞愧。想变得更强大,只能努力奔跑,抓紧手里的一切。
同时,她也深刻意识到,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高中时代人人都穿校服,同学之间似乎还留有余地,可到了大学,没有校服做遮掩,她人生当下的境况一览无余。
钱真好啊,钱是一个尺度,可以用来丈量未来,有钱可以量出丰富的未来,而没钱根本没有未来。她那时候总是削尖了脑袋想,到底怎么才能多挣点钱啊。
而最让她感到挫败的是,以前她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到了大学也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这里人人都优秀。她那点自傲的优势在一点点消失。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算算时间,周意也该回国了。
然而,某天早上醒来,她突然感到下腹特别坠痛。像是痛经,但日子又对不上,渐渐的,疼痛开始变得尖锐,像有什么东西在凿她。
终于还是没忍住,她捱到下课就赶紧去了医院。
检查来检查去,医生说是卵巢囊肿蒂扭转,虽然不是大病,但需要立刻手术,不然长期扭转容易导致卵巢坏死。
当时医生就赶紧给她安排了住院,李言喻吓得面色惨白,一边向辅导员请假,一边给李琦打电话。她的兼职还有十天才发工资,卡里没那么多钱,做手术怕不够。
电话接通,她刚问李琦能不能给她打1000块钱,就听见电话里的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不是在打工吗?钱省着点花,自己都挣钱了还伸手问家里要,你王阿姨家的小林还给他妈买了新皮包,多孝顺。我就不跟人家攀比这些了,但是你也别太大手大脚。你要钱去买什么?”
但那个小林比她大整整五岁,都工作三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