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喻忍着痛,刚辩白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买”,电话里就传来稚嫩的童音:“姐,你都挣钱了,能不能给我充一下游戏点卡?”
“不能,”李言喻急不可耐,“把电话给我妈。”
王蔚“嘁”了一声,继续抱怨:“我同学他姐给他充了四百多点卡,你有给我买过什么吗?你都自己挣钱了,还问我妈要钱?”
就是这种“你妈我妈”划清阵营的叫法,令她感到一阵厌烦。又因为疼痛加持,人的情绪就很紧绷,愤怒阈值特别低,李言喻一下就被点燃了,吼道:“你他妈有病吧,别的同学都死光了你怎么不早点死呢?把手机还给我妈。”
王蔚懵了,在家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小皇帝,哪被这么骂过,这下反应过来暴跳如雷,怼着手机一通输出。
两人直接骂上了。
李琦发现不对,拿过手机,将两人一通数落。先是数落王蔚打游戏,接着数落李言喻不懂事不让着弟弟,还分个“你妈我妈”的幼不幼稚。
李琦还说:“你自己在挣钱为什么还问家里要钱?这道理你弟弟都懂,你还不懂啊?现在让你锻炼是为你好,你一点苦都不吃,以后出社会了怎么办?”
李言喻那积攒起来的幻想顿时一溃千里,她笑了一声,笑自己竟然还觉得能问她要到钱。
李琦被她这个态度激怒了,继续说教:“这叫挫折教育,以后你长大了就明白妈妈的用心了。现在我知道你在读书,也不要求你反哺家里,但你要知道感恩。不要一打电话就是钱钱钱,就知道跟弟弟吵架,他几岁你几岁?”
李言喻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问:“那你舍得让你儿子吃这种苦吗?你知道我像条狗一样活着有多累吗?你不养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那大概就是李言喻作为女儿和妈妈最后一次对决,也是她人生里最后一次向李琦求助。李琦还欲再说,却被王蔚抢了手机,直接挂了电话。
李言喻绝望了,思来想去打给了赵晓,问她借钱。
一般情况下,出于自尊心她都是不愿意麻烦同学的,对那时候的学生来说,1000块确实是笔巨款,但她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
但没想到赵晓一听,二话不说就带着现金赶来了医院。见到赵晓那一刻,她是真的好难过啊。
哭得伤心欲绝,心理上的无助、痛苦,远远覆盖了生理上的痛。到那时候她才终于彻彻底底地接受了现实,她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赵晓有点不知所措,没想到平时孤傲冷僻的李言喻,得知要做个小手术竟然吓得魂飞魄散,痛哭流涕,一时竟有点哭笑不得,只好连连安慰。
大概是李言喻真的哭得太惨了,令赵晓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留下来陪着做完了手术,跑上跑下地拿化验单,十分仗义。
根据医嘱,李言喻要住院一周多,后续看恢复情况定具体的出院时间。但住到第五天她就要求出院了,一方面是想省点钱,另一方面是周意要回来了。
虽然只是个小手术,恢复得也很好,但身体还是隐隐有不适感,人也元气大伤,瘦削了一截。不过也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知道周意几天后要回国,她真的很雀跃。
时间一晃,就到了他回国的当天。
李言喻提前去接了机,两人从下午待到晚上才分别。周意给她带了很多礼物,有整套护肤品,还有一只没见过的牌子的包,还送了她一张校园卡。
分别之前,他们又约定了周意生日前一天见面,其他时间就留给他回校报道,和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团聚。
那之后,害怕丢掉工作的李言喻,又马不停蹄地回披萨店继续上班了。毕竟日子还得继续,欠的钱还要还,饭也还要吃。
日子终于到了他们约定的那天。
李言喻决定提前给周意过生日,于是上午就在隔壁的蛋糕店定了小蛋糕,还把提前准备给他的生日礼物也带着了。
她一整天都怀着雀跃的心情在等着下班,然而那天,实在是很不顺利。
临到下班前一小时,一桌客人突然踹开椅子,指着一盘小食大喊:“鸡翅里面有蟑螂!”
李言喻赶紧过去,先诚恳道歉,然后跟对方协商重做,对方不同意。又跟对方说免单,对方也不同意,她明白了,这些人可能是有备而来的。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客人开始骂骂咧咧要求见老板,李言喻跟店经理汇报了此事,于是经理出面协商。
然而没想到,他们聊着聊着气氛就不对劲了,经理被几个大汉围着推推搡搡,那桌客人拍了照,还在打工商局电话、市长热线,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
李言喻赶紧上前解围,双方继续僵持。她跟经理商量,直接按《食安法》的10倍价款赔偿,不然这些人闹大了,引来有关部门检查,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经理略一思索,心知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式了。但到底还是不忿,低声咒骂了一句“下三滥”。
没想到,这话却被对方听到了耳朵里,马上就不依不饶要打架。
对方人多势众,一下就围了上来,李言喻连忙说好话劝架。对方见经理怂了,也不想让事态升级,最后经理被推来搡去,胳膊腿上擦伤了好几处,混乱中李言喻胳膊也被擦伤了一块。
店里其他员工报了警,所有涉事人员被一车拉去了派出所。
一个小时之后,老板终于风风火火地赶来,在派出所就当着民警的面怒骂两个人,分别扣了二人当月工资的25%,去平账。
李言喻实在冤枉,分辩了两句,老板大发雷霆,直言自己的店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不想干可以走人,没人能像她这样一请假就请七八天,一来上班就惹事的。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距离她和周意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她返回店里拿了周意的生日礼物,找到手机,打开一看,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有周意的,还有隔壁蛋糕店的。
蛋糕店早就下班了,店员直接把蛋糕放在了披萨店,然而那个蛋糕是当时新出的冰皮蛋糕,需要冷藏,当时店里一片混乱,根本没人注意要把蛋糕放进冰箱。
所以,蛋糕塌了。
同事们都知道她要给人过生日,连忙找了冰袋出来打算挽救一下。所幸上面的巧克力还是完整的,几个“生日快乐”的大字还清晰可辨,蛋糕胚的形状也还是好看的。
在同事们的热心挽救和安慰下,李言喻强打起精神,一边给周意回电话,一边提着蛋糕拦车。
那一次,大概是她大学四年里唯一一次打车,心里什么也没想,特别疲惫,就想赶着去见他。然而如果她知道后续发生的事情,大概宁愿走路,也不会在那时候打车。
起初一切都好,到了西科大之后,司机一边看她掏钱,一边说:“小姑娘,半夜出车不容易,给点辛苦费呗?”
李言喻愣了一下,直接拒绝说:“不好意思,我是学生,麻烦给我一下小票。”
意思很明显,就是按打表的计价来付。
司机嗤了一声,把票撕了扔给她。李言喻气了个好歹,但不想节外生枝就隐忍不发,飞快地付款之后下了车。
大概是气急攻心,下车的时候她却忘了拿座位旁边的蛋糕,感觉到手里空空如也之时,出租车已经徐徐驶出了一小段距离。
她飞快追上去,拍打车窗,司机停车瞥她,她赶紧指了指后座上的蛋糕。
司机看了后座一眼,然后解开安全带,提着蛋糕递出车窗。
李言喻感激地说了句“谢谢”,司机却笑了一声,手扬高,一松,“啪”地一声,蛋糕摔在了地上,应声而碎。
车子启动,扬长而去,她甚至听见他快意地踩下了油门的声音。
李言喻遇到过很多好人,所以她不愿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个世界,只觉得自己是运气不好。是运气不好,所以总是看见底层人互相倾轧,看见恶意泛滥。
但那几天的运气,未免也太差了。
蛋糕盒子都摔散了,一滩奶油倒在地上混着泥土,像一堆来不及消化的呕吐物。她感觉脑子都空了,停顿了几秒,才把一地残渣兜着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她始终很平静,连悲伤的情绪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不理解的东西在心里静静燃烧,化作余烬。
这个蛋糕本该是她近些日子最饱含期待的东西,是她贫瘠窘迫悲惨生活里的一点奢望,但一来二去,还是拿不住。
那一瞬间她都想仰天发问,是不是自己真的不配?
不明白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那条通往成年人的道路还有多长,人生为什么就这么艰难这么痛苦这么莫名其妙?
太欺负人了。
真的太欺负人了。
经历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两人终于还是见面了。
周意在寒风里等了许久,但那天竟然也没生气,两个人都饿着肚子,默默地往前走,不知道去哪。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情绪的低落,周意一直在讲曼哈顿的趣事,想把那些轻松的、不过脑的东西一骨碌说给她听,讨她欢心。
他讲他们学校有钱人的派头,讲中产精英家庭和中东土豪之间炫富风格的区别,讲那边的生活有多昂贵,华人餐厅的甜酸鸡味道有多单一劣质,还讲学校的同学甚至有六十岁的中年女性等等。
真是繁华自由到令人瞠目。
“那你过得怎么样,开心吗?”她还是绽开笑脸问。
“嗯,还挺开心的。”其实当然没那么开心,很孤独,他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过得好就好,之前我还担心你不习惯。”
“人在非极端环境里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的。”
李言喻笑着附和,十分配合,但手握着口袋里的生日礼物,忽然就觉得烫手了起来。
那是一款石英腕表,中低端牌子货,淘了很久才买的。对他正在过的那种生活来说,或许廉价到不值一提,但已经是她能送他最贵最贵的礼物了。
那时候,学校论坛上有很多关于腕表真假的鉴别帖,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手表是真是假,也还没来得及发帖去验证,但此刻却觉得,这支手表,连带着她的真心也成了可耻的赝品。
周意还在笑,温柔地说着那些跟她全然不相干的事,阐述着一种她全然高攀不起的生活,全身上下穿着她不认识的牌子,散发着梦幻般香味。
李言喻还是笑着,可觉得眼前的人都陌生了起来。她手里那只带着她体温的、廉价的手表,包括她自己,都让她生理性地反胃,厌倦。
她觉得自己离他好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