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她没提到,是因为薛湛不提。指认大燕唯一的大长公主是人假扮的,这话的后果太严重了。
薛湛沉默半晌,方道:“我很担心母亲,不知道她现在何处。起初她气色很差,八年前去了慧光寺养病后,因为不放心家里,回来过几次。白露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在一旁和王总管玩儿,母亲拉着我的手,像是有话要说,可最终都没说出口。再后来,她从每年回来住两个月,变成了住几天,到最后我竟一年只能见上她两三面。如今府里的这个女人,白露见她的次数比我多,这丫头单纯,不觉得她有问题,但我越来越生疑,问她以前的旧事,她每每有意绕过去。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不了她,只要她在,就没有理由抓假王兴,她不仅是侯府的主母,更是一句话就能掀起风波的大长公主。”
江蓠轻声问:“她知道你在怀疑她吗?”
薛湛在桌上叩了叩手指,“我对她十分恭敬,从未曾忤逆过,为了让她打消对我的忌惮,我在侯府的时间少,在国子监的时间多。只是今晚扮了刺客试探假总管,不知他会不会看出端倪,和她商量。她敢回来,就是因为拿住了我父亲,他的病本不该这般重,今年连说话都不能了,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弄清他中的是蛊毒。我得到的消息太少,贸然行动,他们都会有危险。”
江蓠宽慰他:“你往好的地方想,你母亲还活着,因为扮她的人,需要她的血……”
她倏地住口,打了个寒颤。
他说,八年。
这么久的时间,真正的安阳大长公主身上,会被虫子咬出多少个窟窿啊!她和王总管被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忍受采血的痛苦。
薛湛神情沉凝,“岘玉,我需要你帮我找到她。”
江蓠缓缓道:“这两个人的易容术,和桂堂里用的一样,而桂堂和齐王有关联。令仪,你知道楚阁老主削藩,我在帮任何人之前,都要以他为先,你如果想让我帮你,就必须做出承诺,不会与他为敌,也不会站在齐王那边。”
薛湛道:“薛阁老就是薛家在朝中的喉舌,他和楚阁老是一派的。”
江蓠想到这点,就放下心,“那你需要我的时候,就派人知会我。我之前向你讨了好处嘛,也是想参加会试的。”
他笑了笑:“自然要投桃报李,不会让你空手而归。我虽不是朝官,但无论是在国子监,还是在礼部,都有几分薄面。”
“那就成交!”
薛湛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放在茶几上打开,“你可知这是何物?”
江蓠一看,匣子的里层是水晶做的,放着一枚大长公主屋里的金铃铛。
她凑上去闻了闻,“不知道,但这就是薜荔虫的香味,她该不会把虫子养在里头了吧?”
铃铛是空心的,下部只有一条头发丝那么细的缝,薛湛用木条拨弄了几下,铃铛响起来,那阵香味更明显了。
“不对啊,缝这么细,虫子也爬不出来。”
薛湛道:“这几年她回来,我都会趁机进她房中搜一搜。那株鎏金松树是她放在慧光寺里的,她带回了府,我拜见时并未觉得有异,它也没有特殊的气味,今晚我将云间小筑的府卫和侍从都调到别处,独自进来查看,发现这尊法器见风就响,还散发出她身上那股香气,于是推测她碰过这东西,便拿了一只铃铛回来。”
“你还是将它放回去,免得打草惊蛇……咦?木条借我用下。”
江蓠拿着木条,拨了拨铃铛上的螺旋花纹,“每个铃铛上的花纹都是一样的么?”
“并不相同。”
她灵光一现,终于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些花纹了,“你看这些圆圈三角,像不像工尺谱的板眼符号?我娘……我家中有乐伎,她们弹琴的谱子上就有。”
薛湛闻言,注视着铃铛上刻的符号,“只一个铃铛,是敲不出曲子来的。”
话虽如此,江蓠试着用木条在铃铛上敲起节拍来,一板三眼,一板四眼,叮叮当当,敲到最后一拍,“卡”地一响,那根头发丝细的缝居然裂成了一个豁口。
没想到误打误撞,真蒙对了!
薛湛拿来蜡烛,橘色的暖光下,三枚米粒大小的白色物体粘在金属上颤动不休,花香扑鼻。
吹了口气,它们颤得更厉害了。
“原来是虫卵啊!”她恍然大悟。
两人看了一阵,薛湛用木条将其中两粒卵拨出来,放在绢帕上,问:“这虫子吃什么?”
“我见过的都是成虫,它们要喝人血,活不长,长得和蜘蛛似的。”江蓠还发现一个问题,“这玩意敲开了要怎么关上?”
薛湛道:“你按刚才的倒着敲敲,关不上就做一个新铃铛挂回去。”
她硬着头皮敲,敲完没反应,又不死心地正着敲一遍,“卡”一声,金属夹层弹出来,将口子封上了。
江蓠长舒一口气,眉开眼笑地把铃铛放回匣子里,“你赶快送回去,总算有收获。”
薛湛看着她明媚的笑颜,唇角扬起,“多亏了你,否则我就是把那棵树搬回来,也摸不着门道。”
她摆手:“我只是想法比较多而已,你要是钻研它一个时辰,肯定也能想出来……嘶!”
肩头的伤被牵动,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眼睛一酸,差点哭了,埋怨道:“令仪,你的剑也太快了。”
薛湛下意识伸出手,又收回来,“实在抱歉。你可有喜欢的物件,我送到你府上做赔礼。”
江蓠想了想,摇摇头,眼里的星星又冒出来了,“我们桂堂里的代笔,如果能见到靖武侯府的世子,那可比中了举人还高兴!令仪,你不知道,我们平时训练都是学你的作答风格,我十二岁的时候看到你写的文章,就特别想见你一面,如果能同你说上话,做梦都要笑出来!这还不算什么呢,我们堂里排第三的一个代笔,他在屋里给你在魁星边上摆了个牌位,每次上考场都要拜一拜,说要是能同你畅谈一番,死了也值!你赏识我,把我当成朋友,愿意帮我的忙,我还有什么想向你要的呢?我就是向你要一只小兔子,都会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屋里忽然静了下来,须臾后,薛湛叹息:“我倒希望我的文章写得没有那样好。天晚了,你早些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江蓠一个劲儿地点头,心满意足的模样。
薛湛收好匣子,站起身,执起银钳在熏炉里拨了拨,“我燃的是龙脑香,需熏得浓些,把薜荔虫的气味盖住,你介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
他往里又丢了一块香脂,“我这就回去了。”
门外的轻云已准备好水盆巾帕,他叮嘱几句,施施然走下楼。房中甚是温暖,江蓠洗漱后褪了衣物,躺在床上,莫名生出忐忑来——楚青崖倘若知道她留在侯府过夜,怕不是要气得把尚书府给拆了!
不过她是来办事的,等明日她带着最新消息回去,再哄他几句,应该就没事了。
晚间睡得断断续续,轻云给她换了三次药,药粉吸完湿寒之气,变成了淤泥状的药膏,伤口疼痛减半。
约莫到了辰时,她精神不济地起床,轻云给她缠了绷带,带她去一楼的浴池泡澡。这儿引的是温泉水,有驱寒的功效,泡上半柱香,换上郡主房里送来的衣裙,已是饥肠辘辘。
好在各样粥饼小点都送进了卧房,江蓠胃口大开地吃了一顿,身上懒懒的,便披着中衣窝在床上,拿着卷书看。过了两盏茶,侍女就通报小侯爷从玉杯斋请安回来了。
她望向窗外,朝阳升到梧桐树梢,从叶间漏出千万金芒,好似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羽栖息在枝头。
今日天气不错。
东边日出,西边也未落雨雪,侯府后巷却凝着一股森然的寒气。
年近八十的薛阁老一出门,刚拐出巷口,轿子就被截住了。过了些时候,这顶八人抬的轿子原路折了回来,一个家丁同府卫说:
“老人家忘带绶囊了。”
于是轿子晃晃悠悠,抬进了后门,抬过了温泉茅舍,抬过了薛阁老住的厢房,一直抬到轩星阁的竹林,才最终落地。
压根没看见什么绶囊。
厚实的轿帘一掀,一个穿红袍的身影走出来,冷声道:“薛阁老,要是你那侄孙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就别怪本官心狠手辣了。”
“楚大人,有话好好说,令仪不是那种人。”
楚青崖对轿夫命令道:“还等什么?进宫迟了,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
待轿子一溜烟抬远,他在鸟鸣阵阵的竹林中踱了几步,几个朱衣侍卫立刻围上来,手按在绣着北斗七星的刀鞘上。
楚青崖将御赐的金牌一亮:“都瞎了眼,认不得本官?”
侍卫们面面相觑,都没料到楚阁老竟坐着薛阁老的轿子进侯府,一个机灵的躬身道:“请阁老去前头院子稍等,某等去通报小侯爷。”
楚青崖冷笑:“不需通报,本官不想坏了他的好事,就在外面站着等。什么时候他出来,本官就要他的命。哪个教书先生正人君子会把女学生留在自家过夜?”
侍卫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了,“阁老息怒,小侯爷晚上不住在这,江姑娘受了伤,楼里有特制的药,还有温泉水,所以在这歇了一宿。”
楚青崖听见“温泉”二字,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敢情还要温泉水滑洗凝脂!
楼中忽传来一阵开怀的笑声,银铃也似,清泠泠地飘过竹枝。
他额角青筋一跳,再也忍不住,喝道:“都退下!”
然后便从林中走出,就在楼前孤零零地站定,袖中露出一截剑尖。众人看他似有深仇大恨,都不敢轻举妄动,安安静静地在门口站成两排石像。
二楼的笑语又响起来,听得真切:
“……我考过四十二场科举呢,一点也不紧张!钱是赚了一些,都拿去给我娘买药了……没关系,陛下和薛阁老都知道……”
“……哈哈哈,是的,我考试包过!县试十两,府试二十两,要替雇主从头开始考秀才,会收便宜些,二十七两就行。乡试是五十两,一路考到举人七十两,碰上贵客就收得更多,但七成都要交给堂里,堂主很小气的……”
有个清朗的男声低低说了些什么,她笑得更开心了,“令仪,你真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嗯?”
她的声音停了一瞬,又响起来,“要是定了亲,不就不能来上课了吗?也见不到你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了。你还要把我的策问印在程文集上,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那一刻,楚青崖全部的怒火被一盆冰水浇下,四肢都僵住了。心脏裂开一个口子,又涩又痛,继而有只铁手生生把它撕成了两半,血肉模糊,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江蓠还在说:“……你得看看清河长公主是不是和她一伙的,这里头问题大了,依我看尽早退掉亲事……”
薛湛的声音含着笑:“便不是跟她一伙的,我也不会做驸马。”
疼痛从心肺蔓延到喉管,楚青崖尝到血的味道,眼前晕眩了片刻,咬紧牙关。他垂下的袖子颤抖起来,觉得自己下一瞬就要冲进去杀人,这个官位他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他今日必定要见到薛湛人头落地!里面那一个没良心的,冷酷无情的,对他虚情假意骗得他团团转的,让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绞尽脑汁为她破例的,不值得他挂念,不值得他一宿没睡辗转反侧,不值得他疼成这样……撕心裂肺!
可就在他跨出去那一步时,面前清幽雅致的小楼突然变成了幽冥地府,散发着令他极度害怕的气息。他怕冲进去看到那两人依偎在一处,怕看到她眼睛里满满的爱意,怕那个男人搂着她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她喜欢的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良金美玉的探花郎,光风霁月的小侯爷,君子风度的薛先生,他楚青崖算什么东西?
他麻木地站在原地,急促地呼吸着,天旋地转。
可他挪不动步子,不肯走。
他是来要他的结发妻子的,空手而归,不如一头撞死在侯府门口的石狮子上。
楼上卧房里的薛湛站起身,“我要和叔公商量此事,但愿一切顺利。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
江蓠道:“那就多谢了。”
她想偷偷看他一眼,但屏风遮得严实。他怕她劳累,就没让她下床,隔着扇绣屏在说话,她都觉得他太讲礼了。
薛湛出了屋,在走廊上驻足,窗子开着,清冷的风吹起他月白的衣袍,如一只翩然欲飞的鹤。
几声有规律的杜鹃啼叫在檐角响起。他波澜不惊地走下楼,出了门,看见阶下站的人,微微一怔。
明明是登基大典上见过的那张气宇轩昂的脸,此时却冷得像尊冰雕,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布满血丝,十分的恨意里竟有一丝酸楚,绯袍广袖似燃着熊熊烈火。
楚青崖幽幽盯着他,从牙缝里磨出艰涩的几字,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把我的夫人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