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中,河豚鱼汤冒着热气。
萧铭出了丰阳的都司衙门,又被押进另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从朔州到干江的路程走了大半,若不是数着木板上用指甲划出的“正”字,他都不知道过了几日。此时到了晚饭时辰,一个圆脸的年轻侍卫捧着碗蹲在笼子前,轻声唤他:
“王爷,该用饭了。”
这些天楚青崖没短了他的衣食,但军中饭菜着实难以下咽,他每每只能逼自己吃两口果腹,然后万念俱灰地闭目养神。饥肠辘辘的人嗅觉最是灵敏,他的视线追随着那碗鲜香扑鼻的汤,咽了口唾沫,费力地撑起身子指指喉咙,示意让对方解开自己的哑穴。
这一路上,他不被允许与人交谈,也见不到窗外的天空,只有碗里那一点苜蓿的翠绿色提醒他春天已经到了。
杜蘅和善地道:“王爷还是省省力气吧,等到了干江,见了您的亲眷至交,怕是要磨破嘴皮子呢。我家大人知道您吃不好睡不香,特意为您留了一条河豚,说眼下正是梧州吃这个的月份。”
饥饿让萧铭不由自主地伸出戴着锁链的手,但对于这样的施舍,他到底还是拉不下脸,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把木碗用力一推。
杜蘅是个练家子,一旋身将碗稳稳地托住,半滴汤汁也没洒出来,笑眯眯道:“饿急了脾气不好,小人明白,这就喂您吃。”
听到这话,萧铭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恐慌,紧紧盯着碗中的鱼肉,那碗近一寸,他就往后躲一寸,直到背靠笼壁,浑身冷汗涔涔。
杜蘅很是无辜:“王爷,我家大人可不想害您,这河豚洗得一点毒性都没了。”
这时外头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只得放下勺子,掀开黑布帘。
一个身影登上车,身着红袍,乌发玉冠,闲闲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殿下不用饭,是瞧这鱼没有梧州的品相好么?”
楚青崖做了个手势,杜蘅把碗放在笼前的地上,骈指点了犯人喉间穴位,不声不响地退出车舆。
一阵剧烈的咳嗽在车中响起,萧铭长久未说话,嗓子哑得厉害,“你……你到底想怎样?!”
楚青崖乐见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抬手在鼻端轻轻一挥,这动作刺得萧铭又羞又怒。他身陷囹圄,每日吃喝拉撒都在笼子里,虽然有侍卫倒马桶、熏香,可这儿的气味实在不好闻,与他待惯了的清修之地简直是天壤之别。
“王爷只需稍微动脑子想想,就知道本官留你一命是为什么。”他从褡裢里拿出一个戴五彩胡帽的木偶,手指轻点着它长长的鼻子,“王爷不想再见到小世子吗?过了年这孩子就九岁了,听说生得玉雪可爱,很招人疼呢。”
萧铭看到他手里的木偶,鼻子一酸,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敢动宝渝一根头发,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我动他头发做什么,我又不是给人剃度的老和尚。”
楚青崖把木偶塞进笼子,看他颤着手把它搂到怀里,仿佛见到了儿子一般,不禁叹了口气,“王爷到底被人灌了什么迷魂药,不在干江好好地修道,非得东施效颦学先帝清君侧,您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身边都是些什么货色。大过年跑到北方借兵,赔了自己不说,还连累家眷,您要是真心疼小世子的安危,何必做这等谋逆之举?”
萧铭阴沉着脸,“本王是父皇第二子,皇兄无子,皇位本就该由我继承。自古成王败寇,事已至此,我迟早是要死的,也没有别的话了。你说吧,要怎么做才能保我儿子平安。”
“王爷果真是看淡生死的修道之人。不过可惜了,你的命对本官毫无用处,软禁也成,在阵前杀了也成,全看你对朝廷的态度。如今宗室凋零,陛下身边没有同龄的兄弟姐妹,本官觉得小世子就挺好,和陛下差不多年纪,想来两人作伴其乐融融,能给天下做个兄友弟恭的表率。”
楚青崖轻笑:“当然,小孩儿都不愿离家,本官怕士兵们手脚粗笨,伤了世子,所以还请王爷写封信劝劝世子,连同家里的老老少少、府内外的幕僚百姓一并知会了,等到了干江,咱们双方相见,脸上好看些。”
这是要世子上京为质的意思,萧铭低头久久不语。
“本官说话一向作数,陛下宅心仁厚,做不出残害手足之事。”楚青崖把纸笔摆在囚笼前,“王爷若是悔悟,便写得情真意切些,陛下看到信或可免了你的死罪,届时你想在梧州吃河豚,也非难事。”
萧铭拿起笔,狐疑地抬眼:“你不恨我在虎啸崖设伏?”
楚青崖随口应付他:“王爷的埋伏设得极好,夫人一心疼,就不与本官和离了。世子是王爷的命根子,夫人便是本官的命根子。”
萧铭满脸震惊。
提到这一茬,他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如何得知本王来了朔州?”
楚青崖道:“这就要问问王爷了,适才不是让王爷仔细想想,身边都是些什么货色吗?我也有一问……”
他凑近笼子,压低嗓音:“王爷娶的王妃早在十五年前就薨了,您爱若珍宝的小世子,到底是谁生的?本官在干江的探子可是夸您清心寡欲,从不去女人房里过夜呢。”
萧铭的手猛一抖,笔尖在纸上拖出一条墨迹。
半晌,他咬紧牙关继续写起信,写着写着,突然笑了起来,抬起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目光充满怨毒,“楚阁老,你神通广大,怎么连这个都查不出来?一个早死的婢女罢了,长得有几分颜色。”
楚青崖抚弄着腰间的象牙球,微眯起眼。
他并不怕齐王这副恨不得活剥了自己的神情,只是辨认出这语气中有一丝奇异的幸灾乐祸。
好像在目睹他踩进一个陷阱。
他站起身,冷声道:“本官真是迫不及待想见世子了。一个时辰后,咱们一同把信润润色。”
*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了。”
彝伦堂的博士厅中,江蓠同薛白露说起上午的考试,忿然作色:“明明是他出的题,他判的卷子,见了我还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表情,非得再考考我。那帮学生也是,我第一个把月课交上去,他们都像在看笑话。”
在桂堂她可没受过这委屈,秋堂主是干没良心的勾当,可从来不会因为她是女子就不信任她的能力。
从前偷偷摸摸不必担心,如今正大光明却尊严扫地,江蓠觉得世事离奇得很。
“等宋先生批完月课,他们就知道你的本事了。”薛白露往嘴里丢了一块梅花糕,“哎呀,男人就是这样的,看你顺眼的时候夸你两句,你要是真做得比他们好,那就等着被添油加醋嚼舌根吧。”
江蓠听她这么说,倒很稀奇,“我原以为你一个郡主,不太懂这些,国子监里的人对你都毕恭毕敬的。”
薛白露来了精神,大倒苦水:“你别看我是郡主,背后也不知遭了多少议论。人家知道我哥哥读书厉害,就觉得我读书必须也厉害,只要得个‘丙’,先生看我就和看头牛似的,好像他弹的是什么好琴!六年前我刚进国子监,有一次月课得了前三,你都不知道我旁边坐的那个胖子脸色有多难看,我只是一次比他强,他逢人就说我的功课都是哥哥代写的,气得我把他揍了一顿。”
江蓠忍不住笑出声:“你哥知道吗?”
“知道啊,那个胖子的爹来国子监找他评理,被他拿身份压回去了。”薛白露叹道,“他很少这样做的。”
“那他有没有骂你?”
江蓠记得小时候在翰林府读私塾,和男孩儿打架,每次挨骂的都是她。
“哥哥回家给我找了个武学师傅,让我下次不要丢侯府的脸,揍人都不会揍。”薛白露托着下巴,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道,“其实他很护着家里人的……”
江蓠一看就知道她脑子里又生了奇怪的念头,无奈道:“我和你哥哥只是朋友,因为他有事需要我帮忙,我也有事需要他帮忙,所以走得近了些,城里的谣传你别信。”
薛白露顿时失望地趴在桌上,“你知道我多想要个能帮我做功课的嫂子吗?”
“我妹妹也很想要两个能帮她做功课的姐夫。”她忍无可忍,“自己的功课自己写!这么点小事,扯到什么上去了。”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和阿芷的想法。”薛白露郑重道,“自从哥哥跟我说了母亲的事,我就知道他铁定不会尚公主了。他哪里比楚阁老差?无论家世还是人品——”
廊上响起脚步声,江蓠赶紧捂住她的嘴,“让你哥哥听到你在这瞎说,他要生气了!”
薛白露极小声地嘀咕:“他气什么,他明明……”
门被推开,两人立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薛湛抱着一摞竹纸,向江蓠颔首:“抱歉,让你久等了。”
薛白露一口气把茶喝完,走时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教训我,岘玉姐姐已经教训过了。我去外头守着,你们谈。”
薛湛微微皱眉,“有侍卫守着,你早些回家,方才你先生又同我诉苦……”
小丫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江蓠斟了杯璧山银针,吹了吹热气,放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道:“令仪,我想见王总管,是因为——”
“听六斋的助教说,你早晨受委屈了?”他撩起衣袍坐下。
“称不上委屈,多谢关心。”江蓠接着道,“我想见王总管是因为私事,上次去玉器铺,听那个假扮他弟弟的人说,他雕刻的手艺是顶尖的……”
“你不必同我说理由,”薛湛道,“我带你去。”
江蓠一怔。
茶香氤氲,嫩绿的芽打着卷儿,在水面一沉一浮,他的声音也泛起细微的涟漪,听在耳中如窗外的春雨,极是清润柔和。
“我让你来这,只是想提前说说暗道里的机关,以防进去时出意外。你离京后,我带人又进去过两次,发现另外两条道里的机关术更复杂,好在我的人里有精通这行的术师,找到了囚室。”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银匣子,开了锁拿出图纸,放在她面前。江蓠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压抑的愤怒与痛苦,像是回忆起牢中惨状,轻声问道:
“他们如何了?”
他偏过头,低声道:“囚室有相邻三个,关着我母亲、王总管和王老板。他们虽活着,可长年累月被灌药,神智受损,挣扎得很厉害,若是当场搬动,我担心他们身子受不住,只能给他们先喂些吊命的药,派了两个高手潜伏在暗道里,等他们恢复一些再做打算。”
江蓠纵然知道这三人的下场不会好,但听他描述,又多了一层同情,安慰道:“这离救出来不远了。”
薛湛静默片刻,道:“我真恨自己无能,为何这么晚才发现……母亲从小半点苦都没受过,怎经得住这么多年的折磨。但我为了大局,竟不能立刻让她解脱,我怕打草惊蛇,又怕父亲看到她这样会伤心至死,还怕外人知晓她奄奄一息,会趁机打压薛家……我这个儿子做的,真是不孝至极。”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江蓠急忙道,“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你别往自己身上揽,都是那些南越人干的。等准备齐全了,我们就把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抓起来,给殿下和王总管他们报仇!谁要是敢对我娘这样,我扒了他的皮!”
她说着说着,喉咙一哽,几乎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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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老现在好喜欢上班说笑话
女儿帮教授找妈也有弥补自己对母亲的遗憾,她没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