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痛苦万分的脸,“两位祖宗,这是在外头,回了府你们随意。小的才把那指挥使送走,咱们进宫要紧呐。”
果然是要进宫。
江蓠趁机又狠狠咬了他一口,留下两排尖牙印,“听到没有!跟你说正事,就知道发火,等你死了不要来找我。”
楚青崖深呼吸几下,头痛欲裂,拿起水囊灌了几口,她夺过去,也灌了几口,瞅着他怒意未消,忽然凑过去,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下。
刹那之间,气焰全被这甘霖般的一吻浇灭了。他抬起眼睫,乌黑的瞳仁转了半圈,映出她的如花笑颜,鼻子皱了皱,觉得自己这样很丢脸,却到底不甘心,于是将她一把拽倒在垫子上,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吮着两瓣樱桃似的柔嫩嘴唇。
……好甜。
“有没有想我?”他啄吻着她的鼻尖,“我都三十天没见你了……就是死在外面,魂也要飘回来看你有没有改嫁。”
楚青崖把手伸进她的褡裢里,摸索一阵,找出一只牙雕球、一只红木雕的小狼来,唇边的笑意挡不住,“你真的天天都带着咱们崽崽?这球又带着做什么?”
她轻哼一声,“我准备丢掉的。”
他把小球系在腰上,笑道:“好,你快丢在薛家马车上,我明儿管他要。”
江蓠抢过木雕塞回原处,嗔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回来得真是巧,今晚南越人就要把地牢里三个正主灭口了,或许明日就要放手一搏。我刚才正要坐侯府的马车回国子监,就撞上你大摇大摆地进城。你猜我们在桑芦庵挖到什么了?”
她将发现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还有慧光寺地道里不见踪影的玉佩、关在地牢里的三个人、假扮王总管和安阳大长公主的南越遗民,以及薛湛的计划。
楚青崖直起身靠在晃动的车壁上,静静地听着,起初神情凝重,继而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到后来目光飘忽,她的声音听在耳中犹如隔着一层雾,忽远忽近。
他茫然一刻,抬手推开窗,想让清冷的夜风吹醒自己。车行得飞快,黑暗里的景物影影绰绰,亭台楼阁、市井人烟在眼前一闪而逝,仿佛脑海中旋转不停的走马灯,把这些年的际遇羁绊、悲欢离合在弹指间再次上演,最终停在一个狰狞的画面——
河岸被鲜血浸染,片片柳絮如飞雪飘荡,齐王抱着死去的儿子放声大笑,流着泪对他一遍又一遍尖叫:
“你看看他的脸!”
“下一个就是你!”
今夜无月,星光洒遍大街小巷的瓦檐,恰似斑斑泪珠,溅落了些许在绯红的广袖上,恍然拂去之时,那明灭的光影猝然消融在中宵风露里,心头却染上冰凉的一滴。
大梦醒来,却是这般彻骨的寒。
风停了,手掌被握住。
江蓠关上窗,搓着他的指头,“你是不是冷啊?”
楚青崖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她不说话了,伏在他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甲拨弄着他松散的发丝,凉凉的,滑滑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有人想要我死。”他低声说。
“嗯,很多人都这么想。”她安慰他,“你不要老是想那一个两个。”
他眼中滑过一丝痛意,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谁不得好死。”
江蓠默然良久,“我说你有性命之忧,是觉得齐王和世子一旦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你可是陛下的亲……所以才急急慌慌拦你的仪仗。你这么早就回朝,还故意挑这时辰从慧光寺外经过,就是要引蛇出洞,逼他们早动手,但你的消息不如我多。如果假的大长公主明天出现在宫里,祭出杀手锏,你怎么办?”
楚青崖道:“自从萧宝渝被南越奸细杀了,我就怕夜长梦多,所以抛下那几万人,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我想引她上朝,直接动武,不等她开口就押住卸了易容,接着让薛家父子作人证,搜查暗道找物证,再叫刑部狱里的南越流民编个口供,这案子就结得干干净净了。她明日不动手,后头一定会发难,我需要早做打算。”
她算是服了他,“你的手段也太硬了!在永州也是,能私下解决的事,你非要动刑,弄得自己声名狼藉。你如今知道她是谁,还敢在文武百官面前卸她的易容?要是这么干,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他反驳:“你也只是推测,卸完才知道是谁。”
江蓠叹了口气,“好好好,我不逼你。你进宫可拿了合符?”
“有,先帝赐了我三枚牌子。我一进宫,就把薛阁老从床上拉起来商量,薛湛同他说了大长公主是假的,我这边有个帮手,朝堂上方便行事。”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薛阁老都八十了,你就不能让他好好睡觉?”
“八十也得起来当值!其他几个阁员又靠不住,我一个人哪顾得过来?尊老爱幼也不是这节骨眼上。”
江蓠扶住额头,“那你进宫,我回国子监,明早还要考试。”
楚青崖从鼻子里哼唧两声,脸颊在她脖子上蹭:“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不是要去找薛湛,才这么说的吧?”
她无奈地推搡着他,“投桃报李,他要是找我帮忙,我没理由拒绝……你别哼哼了行不?叫人听见笑话。”
他躺到她腿上,摘了乌纱帽,在手里转着圈儿玩,“他们早就笑话了。我太累了,眯一会儿,到宫门叫我。”
江蓠嫌他重,把腿一抽,他脑袋“咚”地磕在坐垫上。楚青崖嘶了口气,揉着后脑勺抱怨:“幸好还记得和离书怎么写,等下朝就抄一遍……”
声音渐渐低下去,那双眼阖上,浓密卷翘的睫毛投下两抹蝶翼般的阴影,呼吸变得深长。
她用指尖蜻蜓点水地触了下他的眉峰,“喂。”
他没反应。
她又戳了两下,楚青崖依然不动。
马车依旧在飞驰,车舆晃得厉害,竟然这样都能睡着。
……定是日夜兼程赶回来太辛苦了。
江蓠放心大胆地伏下身,在他耳边用气音道:“其实我有想你。”
又补充:“就一点点喔。”
然后在他两只眼睛上各亲了一下,学着他的语气说:“这样就没有黑眼圈啦!”
她往他颈下塞了个软枕,给他盖上薄毯,抱膝坐在他身边,也闭目养神,烛火染了一身橘黄的暖意。
*
二更刚过。
慧光寺的四十多座殿宇沉浸在茫茫夜色中,上千名僧侣都已安寝。时值阳春,红墙内花繁草密,幽香扑鼻,大雄宝殿的阶下蹿过一只狸花猫,鼻头动了动,鬼影般遛进了西北角的菩提禅院。
百年前的大燕皇帝笃信佛法,重金从西域请了一枚佛骨舍利供奉在此,又栽种了许多花木,最是个清净宜人的宝地,是以安阳大长公主八年前选了此处养病。
孕妇本不该在寺庙生产,但太医说胎相不稳,她焦虑之下便提前住进禅院,命主持和十几位高僧在临盆时念经庇护,纵然如此,下人们还是目睹收殓孩子的金匣被产婆送了出来。
春夜万物躁动,一会儿是草虫嘶鸣,一会儿是幼鸟在巢中啁啾。被烛火照亮的窗纸外倏地闪过残影,下一刻,凄厉尖锐的猫叫响了起来,像婴儿在啼哭。
禅房里忽传出“啪”地一声。
棉帕甩进盆中,热水溅上镜面,那鎏金的镜子刻着凤鸟衔珠,镶以猫眼翡翠,连同镜架也是二尺高的红珊瑚打造,彰显著主人高贵的身份。
水滴慢慢滑落,雾气消散后,露出一对紧蹙的黛眉,和一双深潭般幽冷的眸子。
岁月没有苛待镜中人,骄阳的炽艳和冰雪的冷冽奇异地交融在这张脸上,美得不似凡间生灵,纵然她的眼角已出现了细纹,也丝毫未损那万中无一的风韵。
可若是禅院里的缁衣卫此刻进来,定要大吃一惊——这张国色天香、妖娆绝丽的脸,并不是他们守护多年的大长公主。
“殿下,我出去把那猫杀了。”捧着水盆的男人道。
他身着赭色衣衫,戴着巾帽,这副打扮虽是靖武侯府的大总管,但容貌和王兴差异极大,五官平平无奇,气质文雅,左太阳穴有一颗黑痣,赫然是桂堂主“秋兴满”。
女人转过脸,将颊边垂下的青丝捋到耳后,尖尖的指甲涂着丹蔻,殷红如血。她的嘴唇也似噙着一抹血色,与雪肤相衬,明艳得晃人眼,可微弯的唇角始终透着一股森然寒意。
“等会儿再出去不迟,你随我过来。”她的声音很小,宛如黄莺般娇嫩,若是看不见脸,定要叫人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男人用银灯簪拨了拨观音像前的烛芯,随她移步至浴房。
门帘垂下,两人用南越苏伦部的语言密谈起来。
“诃士黎,你去打探了,一盏茶前进城的真是他?”
“是,几百号人跟着呢,楚青崖回来得急,动静很大。”诃士黎道,“我们的人传信过来,说萧宝渝已经死了,齐王和棺材被押来京城,已在路上。”
“除了在河里自尽的那个护卫,你还能和干江的人联系上吗?”
“放出去的鸽子都没回来,恐怕他们凶多吉少。主子,我们人太少了,我担心……”
诃士黎望着面前的女人,她神情淡漠,面容生得很像她母亲。
苏伦部仅剩这一名公主,她母亲是部族里的王和大祭司,育有三子二女,只活下来这一个,她本该是下一任的王,如今却只能在暗中号令残存的几十个族人。
自从二十六年前王宫被燕军一把火烧尽,木察音就开始学着隐藏内心的情绪,这是中原人特有的技巧。山神的子民是坦率直爽的,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可中原人和他们不一样。
大燕皇帝许诺他们交出长生药就可以平安无事,可最终所有王族都被屠戮,不下跪的子民都被坑杀,纯金的神像被扔进熔炉。
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历历在目,木察音还记得母亲在大火里对山神呼号祷告,求神明让那贪婪的皇帝不得好死。可这些年她逐渐醒悟过来,世上是没有神的,宣宗皇帝活到了五十岁,“长生药”甚至延长了他的寿命——他早该死于她在茶杯里下的慢性毒药。
熬过最苦的那几年,她和流浪在外的死士们重聚,大隐于市,创办桂堂,却因寡不敌众,只能借助于外人的力量。眼下这场以少博多的战争终于到了收尾的关头,她要抢占先机,一举消灭最大的障碍,为死在血与火里的同胞们报仇。宣宗的儿子只剩下两个,其中一个铁定不会将她供出来,而另一个正往刀口上撞,等他们都死光了,龙椅上的小皇帝就任由她摆布,燕国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正是人少,才等不得,他回京这么匆忙,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我不能给他说话的机会。诃士黎,你亲自去牢里送那三人上路,多取一些血,放在冰窖里,等事成之后我找个机会称病,就用不着这些了。我去暗室里易容,丑时二刻把朝服拿到屋里,我们寅时叫上证人出发,得走快些,宫门一开就赶在众臣之前进去,我要见皇帝。”
安阳大长公主是宣宗爱女,有御赐的玉符,可不闻诏令进宫。当年她就是凭这个在宫门落钥前进入禁中,在献宗寝宫前跪了一夜为靖武侯求情。
诃士黎劝道:“主子,您得睡一会儿。明早的朝会,必须万无一失,出手就要将楚青崖拿下,不可有片刻犹豫。”
木察音抬起略尖的下巴,冷笑道:“这是自然。中原人有一句话说得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有一个词造的不对,就是‘妇人之仁’。母亲当年为了继位,杀了她的异母兄弟,把他们的心脏挖出来献祭给山神,族人都服她,要是我坐上燕国的皇位,只会比她更狠,萧培欠我们的血债,我要他的儿女子孙、大臣子民偿还干净。”
她按下墙上的机关,浴桶旁的地面裂开一条缝隙,继而露出通往暗室的木阶,举步走下去时,又听到窗外似小儿夜哭的猫叫,眉头皱成川字。
“我出去时,不要看见一只猫。”
“是。”
当年难产两天一夜,鲜血将床褥染红,惨烈至极的痛苦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无法诉诸于人。从那以后,她本就孱弱的身子更加亏损,连站半个时辰都做不到。
而那个耗费大半条命生下来的儿子,她只在他四岁时看过一眼,也极少想起。
这猫着实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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