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入禁中时,楚青崖正在御花园教小皇帝下围棋。
用完御膳,萧泽要午休一个时辰,这孩子精力旺盛,睡不着便央着楚青崖陪他玩儿。他小时候楚青崖还能随手雕个小物件哄他,大了心思就变多了,有时愁眉不展地说自己梦到爹爹,有时又抱怨自己不够聪明,总被先生嫌弃背不会书。
大燕的皇子行冠礼早,上学也早,一般三四岁就开始学琴棋书画了,萧泽资质差,学得晚。楚青崖早上带人封堵宫里的暗道,忙完后殚精竭虑教了他一炷香,总算让他记住了两条规则,看他笑眼弯弯兴致勃勃,暗自舒了口气,正盘算着对他说如何处置木察音,花园里来了个太监,报有急事。
这太监位份高,不是大事用不上他,楚青崖当即站起来,脸色微沉。
“……大长公主殿下去诏狱里看南越女犯,在牢外站了一会儿,发现里头没动静,起初以为是睡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唤了人来才知道木察音和齐王都服毒自尽了。”
楚青崖手一松,掌心的玉棋子“叮当”一声落在棋盘上。
太监是个人精,看出他的失态,把头低着,又说:“阁老将两人看得紧,关在最深处的牢房,殿下走上来叫人还用了些时候。据殿下描述,那毒很是离奇,服下后死者表情安详,面带笑意,玄英统领没在牢房中找到药粉药汁,他们身上也没有伤口。”
是“枕黄粱”。
燕夫人就死于这种毒药。
楚青崖很快恢复了镇静,这样的结局他想过,是最明智的做法。杜蘅说她那指甲染得太红了些,关了七天也没见掉色,兴许是什么厉害的毒物,可他不敢碰,生怕她吹口气都能把自己毒死。
如果她身上有毒药,那为何不在被关进去的第一天自尽?一个性格刚硬、仇恨敌国的罪犯,是不会甘心在罪状上画押、像牲口一样被送上刑场的。
这个问题楚青崖思考了数遍,直到昨晚还怀着一丁点希望——那女人会不会想见他一面再去死?
……答案是否定的。
她只是想施舍一个解释给萧铭,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再让他给自己陪葬。
太监告退后,他对小皇帝跪下,“陛下,此案堪称大燕立国以来最险恶的谋逆案,按律应严惩,即使犯人死在狱中,也应分尸,将尸首挂在城墙上威慑天下。”
萧泽想像着那惨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臣昨晚见了木察音一面,陛下想知道她对臣说了什么吗?”
“嗯。”萧泽好奇点头。
“她说她做那些事都不后悔,只有一句话,想起来是有些后悔的,就是对陛下说的那一句——她不该用双亲的去世来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萧泽望着他,十分意外,“她真这样说?”
“是的,因为她也没有爹娘了。她父亲在她出生时就去世了,陛下的祖父当年攻打南越,把她母亲烧死在她面前,她还有四个兄弟姊妹,全都被烧成了灰。那时候她十六岁,被当成俘虏送到燕国,她每天都很想他们。所以她恨燕国人,没有想过活着离开。”
萧泽若有所思,“南越做了什么事,让祖父攻打他们?”
楚青崖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有做,等陛下长大就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陛下万不可同外人这样说,听过就当忘了。南越并入燕国二十多年,不可能划分出去,陛下身为天下共主,应以仁义治理国家,用德行使万民归服。木察音是前南越公主,陛下如果将她五马分尸,会激起南疆民怨,两族之间的血仇代代相传,没有了结的时候,将来必为国之大患。”
萧泽想了一阵:“楚先生,你的意思是让朕把她厚葬了,送回南越去?”
“平民坐以谋反之罪,若是厚葬,会让臣民认为陛下太过仁慈,缺乏威严,而且她和同党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身为大燕人,实在不能释怀。送她的遗体归乡是个好主意,一来能使她魂魄安宁,二来能震慑存有反心的南越遗民。”
萧泽点头,“那咱们在她的故乡立一座冢,等刑部把跟着她谋反的人审完了,有要砍头的,都和她埋在一块儿。再叫南越的土司每年清明给他们上柱香……朕不知道那边过不过清明节,既然他们已经是大燕子民了,就让他们也过我们的节吧。”
楚青崖伏下身再拜:“陛下圣明。”
萧泽把他拉起来,“楚先生,你心里有事,不开心。”
他用指头在楚青崖脸上画了一道弯,“你从前说这句话,都会笑的。”
楚青崖愣住,试着笑道:“陛下记得这么仔细吗?”
萧泽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御花园中无人,只有蜜蜂在芍药花骨朵上嗡嗡飞着。
“我不喜欢你假笑,和爹爹一样。你是不是在生祖父的气呀,因为他不要你。”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楚青崖浑身一僵。
他艰难地开口:“陛下在说什么?”
萧泽又说了一遍,很老成:“你别伤心,不是每个父母都会喜欢自己的小孩子,母后就不喜欢我。爹爹临终前就告诉我你是我六叔了,让我照顾你,我会努力做的。”
楚青崖倒抽一口凉气:“那陛下在早朝上……”
萧泽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这样能保护你。我虽然比较笨,但谁真心对我好,我还是能认出来的……喔,我只叫你这一次,往后还叫你楚先生,别人都不知道的。”
想好的回答在舌尖滚了一遍,又咽了下去。
楚青崖蹲下身抱住他,抚着他小小的背,鼻音有些重,“我这辈子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也不会过继收养,阿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泽摇了摇头。
“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等你到了十五岁行冠礼,就辞去官职。到那时候,你就该明白了。”
湛蓝的天空划过两只燕子,白云在屋脊上悠悠漂浮,韶光嘉月,昼长人静。
*
日子过得如同翻书般快,到了三月十四,衙门外的桃花落了,一条街染着青碧的草色。
临近申时下起廉纤细雨,湖畔柳堤升起茫茫春烟,一匹枣红马从白雾深处飒沓奔来,马背上的人绯袍皂靴,飘动的衣袂拂过千丝垂柳,扬起漠漠飞花,带着一身清冷的雨气来到衙门前。
“大人,时辰到了,马车等在后门,您要的东西都搬上去了。”杜蘅撑伞将楚青崖引进二堂,脸上有些犯难,“夫人还没出来呢。”
“她还在里头?”
楚青崖大感诧异,她应早就准备好了。明日就要开考,今日傍晚应试的学生们就要经唱名、搜检、领签入场,过时不候。
他疾步走到牢房中,还没进去,铁门里就传出激动的声音,正是他那位磨磨蹭蹭的夫人:
“来得及来得及,你就再帮我押一题……”
他真想大叫一声“来不及了”,就听薛湛在里头温言细语地拒绝道:
“……岘玉,你太紧张了,这样是不行的,我眼下同你说了,你也记不住。”
江蓠听到“不行”两个字,就跟爆竹似的,当场炸了。
楚青崖听了几句,直拍大腿,以往都是在心里骂薛湛,这会儿反倒觉得他脾气太好了,她语气这么冲,还刺人,就该朝她吼一句,让她意识到没时间了,而不是在那儿委婉又礼貌地跟她道歉。
……姓薛的不中用啊,不中用!
之前楚青崖去京官里问了一圈,得知世家大族的后辈考前都喜欢给薛湛送礼,请他押题改文章,纵然看他极碍眼,也抵不过考试重要,假模假样地下了道公文,让他来诏狱录证词,实则是每天给江蓠偷偷地补一个半时辰的课。为了防止被有心人瞧见,时辰不固定,有时是三更半夜,有时是大白天。
至于课上得怎么样,楚青崖懒得听,他看到薛湛就犯恶心。反正自家夫人不会跟人跑,就当他是本会说话的书罢了,名满天下的君子还能在大牢里撬他小舅墙角?
楚青崖上前把门一开,手一挥,“说好了吗?好了就出发,申时过了,你还考不考?”
两人的争执戛然而止。
薛湛朝他拱手行礼,“楚阁老。”
江蓠转过头,呆呆地望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
楚青崖心道不妙,她这是真紧张了,魂儿都不像在身上,当下拍了拍她的肩,“申时到了,我送你去考场。你都考过四十二场了,全天下找不出比你考得更多的人,你怎么还把它当回事儿?早上不还胸有成竹喝了两碗及第粥吗?”
江蓠看看他,又看看薛湛,表情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哭丧着脸道:“令仪,我承认我是紧张了,我只考过乡试没考过会试,你就再给我讲一题吧,万一考到了呢……我总觉得它会考,但我又没准备,这多可怕啊……”
薛湛叹气道:“那我把讲义给楚阁老,让他在车上和你说。岘玉,我也要送学生去考场,实在不能再拖了。”
他告辞离去,与楚青崖擦肩而过时,听到一声“多谢”。
薛湛蹙了下眉,转身又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淡然神情,“阁老言重了,这是薛某应该做的。”
他以为楚青崖是在谢他那天在早朝上帮忙、及时阻止木察音说出秘密,像这种给他夫人一对一上课的膈应事,肯定不会当面出言致谢,所以加了句“应该做的”。
可这话听在楚青崖耳朵里,就不是滋味了——你给我夫人私下上课,怎么就成了你应该做的?
于是他阴笑一声,拉起江蓠的手,当着薛湛的面抚了抚,语气感激又熟稔,“令仪啊,我和你同岁,你娘有言在先,我不敢认你这个外甥,你却把阿蓠当成舅母来孝顺,委实让我欣慰。”
……他在说什么?!
江蓠被他的不要脸给惊住了。
薛湛垂在身侧的右手握成拳,细微地颤了一下,没有发作出来,神情温和如初,“阁老误会了。”
说罢不欲与楚青崖争辩,把讲义放在桌上,拎著书袋就要走。
江蓠的脾气顿时上来了,这狗官把人家叫来补课,一文钱都没给,人家好心好意给她改策问押题目,临走他又嘴欠要咬人家一口?
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嘴也欠得很:“夫君,你说岔了。我诚心叫他一声先生,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几日也不知叫了多少遍,你不该喊他外甥,应该喊他岳父大人。”
薛湛嘴角一抖,好容易忍住,“说笑了。告辞。”
屋内静了一瞬,身后那对小夫妻果然辟里啪啦地吵了起来,恨不得把屋顶掀翻。他听得耳朵疼,走了几步,一件事涌上心间,回头道:
“岘玉,忘了同你说,编书的事……”
江蓠从争吵中抽出嘴来,“喔,白露说过了,陛下派了几个翰林院编修帮你编《桂鉴》嘛,是不是人手满了?”
“嗯,抱歉,本来答应了你。”
“不要紧,我又不是只有这一条出路。”
楚青崖也抽出一张嘴:“等阿蓠考了进士,你们可别装瞎,编史重在求实。”
薛湛笑了笑,身影消失在走廊里。
两人又接着吵了一阵,外头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杜蘅崩溃地大喊:“要迟了要迟了!考完再吵行不行!”
如此方才作罢。
*
京城的贡院在北城最东边,依山靠水,闲时充作盛京府学,是个朝气蓬勃的灵境。
马车行到此处,用了一炷香,江蓠一落地,就看见院外排了几列长队,黑压压全是应试的举子,足有上千人,围墙外还站着手持枪矛的士兵。
会试的考场果然与省里气象不同,东西两座牌坊合抱门楼,三间主门上挂着块红漆牌匾,上书鎏金“贡院”二字,左右立一对石狮、两座石坊,刻着“明经取士”和 “为国求贤”,气势极为磅礴。此时小雨新停,天边涌起一道明霜般的霁色,映着碧瓦飞甍,朱阑金殿,煞是清朗宏丽。
“你运气不错,我考试那天下了大雨,衣裳都湿了,还有不少举子在考场上打喷嚏。”楚青崖笑道,“东西都带齐了吧?”
“嗯……不是你整理的吗。”
江蓠时隔半年再上战场,态度却再也没有往日的松弛,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越是告诫自己不要紧张,就越紧张,拉着他的袖子跟在后头,恨不得让他陪着考完九天三场。
这是她头一回替自己考试。
还是会试!
放在一年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楚青崖虽换了不起眼的常服,乘的马车却是刑部的公车,没等排队,就有礼部的小吏走过来问候:
“这位定是获圣上御批来考试的江夫人吧,请跟小人来,礼部从宫中、民间、命妇中抽签选出了五名搜检女官,夫人把带入考场的东西给她们验看。进了考场,是与旁人一样的号舍,就是公侯子孙也得睡在号舍里,没有例外的,夫人若在考试时身体不适,拉铃铛即可,巡考的大人会来照看,只是卷子也得交了。”
这小吏一开口,举子们就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没看错吧,怎么有女人来考试?”
“我爹是朝官,听说陛下在早朝上恩准了一位立大功的诰命夫人参加考试,原来这么年轻……”
“呵,我也听说了,想是妇人家想考着玩儿,陛下看在楚阁老的面子上才准了……这不是侮辱我等读书人吗……”
“肃静!肃静!”小吏挥挥手,叫士兵过来整顿纪律,把二人往门里带。
江蓠看出他言辞虽恭敬,眼里却也有些不耐烦,仿佛觉得她来考试实在是浪费人力。
一股火气蹭地窜了上来,她抿着唇腹诽几句,跨进大门时回望一眼躁动的人群,突然奇异地平静下来,不紧张了。
楚青崖低笑道:“你就得被激一激,我看现在是恢复了。拿出你考乡试睡觉的气魄来,不就是九天么,写出个天花乱坠的文章给他们看看。”
江蓠深沉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我不紧张,一点也不紧张。”
经过官廨就是考场的第二道门,被唱名入场的考生手持书稿在门外摇头晃脑地背诵,拖得一刻是一刻。二进院子可以携书僮进,最后一关便是龙门,由此开始,考生和官员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楚青崖留在了门外,和书僮们一起向里张望,冲她招手。
龙门内的考生依次将考篮交给官员查验,再入耳房袒衣,接受搜身和浮票核对。江蓠是个女的,与旁人不同,顶着周遭的指指点点进了耳房,把硕大的考篮交了上去。几个女官将笔墨烛纸、生火的小炉、熏肉煎饼等都细细查过,确认无误后便要她在屏风后宽衣,还体贴地准备了一个木桶给她放衣物。
江蓠才脱掉外衣,余光瞥见脚下的桶,蓦地“哎呀”一声,一巴掌拍在额头上,她才发现少带了个东西进来!
她满心想着那东西,急急抛下句“稍等”,撒腿就往外跑,生怕楚青崖往回走了。
楚青崖正在龙门处站着,装成个书僮,跟别的书僮炫耀自家主人万里挑一的文采,冷不防瞅见他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衣衫不整地朝他跑来,伴随着一声无比清晰的大喊:
“快快快!马桶在车上忘带了!回去拿!”
还怕他在人堆里没听到,喊他名字:
“楚明渊,你听到没?拿马——桶——”
那一刻,院子里鸦雀无声,他的心被风吹得拔凉拔凉。
楚青崖想跟她讲道理,没易容就别脱衣服跑出来,可她大喇喇地站在围栏后,好像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出了错,眼睛瞪得溜圆,非要得到他的回应才肯走。
他欲哭无泪地高叫一声:“晓得了!”
然后用运起轻功,捂着脸飞奔出去。
她还说不紧张,连这个都忘带了!
每个号舍都备有夜壶,考场虽有茅厕,但是要大解,卷子上就会留下巡考官的戳子,极影响阅卷,所以很多考生会自备马桶,有的还在里头私藏夹带。江蓠这个是楚青崖向他姐夫的爹借来的,卢少卿养猫很讲究,给猫用的雕花马桶里装的都是香砂,只要插上沾有母猫气味的木棍,小猫就知道在这里解手,解完拿砂盖上,一个大桶够五只猫使上一天,屋里都没异味。
这一个崭新的马桶连砂带铲足有十几斤重,楚青崖单手提回来,叫了几个小吏把桶抬进耳房查验。
这番所作所为惊掉了众人的下巴,他心想脸都丢光了,以后总归是做不成酷吏了,索性清清嗓子,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朝屋里扬声喊道:
“夫人,旗开得胜!”
窗口闻声探出一个脑袋来,头发已束成了书生样,两眼弯成月牙,亮晶晶地发光:
“夫君,要第一个来接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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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第一次叫狗狗的字诶~
不要歧视学习差的小朋友,人家可能是全场MVP,情商拉满。狗对小朋友还是很温柔的,为了安慰幼小心灵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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