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对张树愧的事充满了好奇,再三追问才了解了前因后果。原来,张树愧有个独生儿子叫张明生,从小性格火暴、固执,喜欢习武,后来还背着张树愧离家出走,一去三年没音讯,三年后终于归家,才得知他去少林寺拜师学艺去了。
张明生回到鹤峰后,虽然性子收敛了不少,但身上多了许多爱打抱不平的习性,见着看不惯的事就要出手,结果给张树愧惹了不少麻烦。
张明生到底又是如何惹上姚炳才的?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几日前的一个晚上,张明生在大街上撞见几名男子在调戏一名孤身女子,周围虽然有很多路人围观,但谁都不敢上前制止。张明生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断然出手,不仅帮女子解了围,还把几名男子打得很惨,尤其领头者更是被打折了一只手臂。
“巧就巧在,领头者正是姚炳才的儿子姚人杰。”张树愧叹息道,“姚人杰折了一只手臂,现在还躺在床上啊,我想亲自登门赔罪,但姚家连大门都不让我进。”
陈十三松了口气,大笑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张老板您愁眉苦脸的。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活该那小子欠揍。”
“哎呀,十三爷您有所不知,惹上了姚家,麻烦可不小。”张树愧痛苦地说,“姚炳才还有个小女儿,你们知道他女儿嫁给谁了吗?本县知事的公子呀,那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惹得起的吗?”
张六佬和陈十三对视了一眼,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明生已经被关进了县署的大牢,好几天了,连人都见不着一面,祸福生死难料啊!”张树愧哭丧着脸,脸上布满了浓浓的阴云,“唉,都怪我管教无方,现在惹下祸事,后悔也晚了。”
张六佬虽然心乱如麻,却又感觉爱莫能助。
陈十三沉思了一会儿,安慰道:“明生少爷虽然打伤了姚家的人,但错不致死,这个世界还是有王法的,就算是有知事撑腰,也不能乱来吧。”
“王法?罢了。我愿意赔偿姚家,但姚炳才根本不给我机会,还扬言要明生坐牢。要是能换取明生的自由之身,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张树愧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藏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助。
“姚家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跟知事联姻?”陈十三追问道。
张树愧苦笑道:“这是他们两家之间的事,外人哪能知晓内情。不过姚家在本县也算是显赫大户,祖上世代从商,经营着茶叶生意,一直是县署的茶叶供应商,所以也是我们茶庄的竞争对手。”
张六佬担心地说:“这就更麻烦了。”
“张老板,如此说来,姚家岂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狠狠地给我们一拳。”陈十三说。
张六佬接过话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张少爷的事就不只是您张老板一个人的事了。”
陈十三赞同地说:“事情摆在面前,那就要想办法解决,既然姚家跟我们开仗,那就决不能逃避。”
张树愧惊讶地问:“十三爷、六爷,你们这是……”
“放心吧张老板,我跟十三爷是一个意思,要一起营救少爷出来。”张六佬说。张树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十三笑着说:“张老板,明生少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善举;而姚家想利用这次机会公报私仇,那我们岂能仅当看客?”
张树愧没想到居然有人要出手帮自己,可谓求之不得,顿时百感交集。
“要想打败对手,必须先了解对方的底细。”陈十三说,“希望张老板多给我们介绍一些姚家的情况。”
折了手臂的姚人杰在床上躺了多日,每日都莫名其妙地乱发脾气,像疯了似的,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
姚炳才推门进去的时候,姚人杰正像杀猪似的嚎叫,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站在床边,耷拉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
“人杰呀,爹知道你难受,爹给你请了最好的大夫,再躺两日便能下地了。”姚炳才在床边坐下,姚人杰却怒吼道:“姓张的怎么还没死,是不是知事还不知道我被那小子打伤了?哎哟,疼死我了……”
姚炳才叹息道:“人都被关在大牢里了,恐怕一时半会儿都很难出来,你也该消消气了。”
姚人杰不依不饶地吼道:“不行,坐大牢算什么,我要姓张的小子死,永远别再出现。”
“要杀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如此做定会让知事很为难,是你有错在先,现在关他进大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姚炳才对这个儿子真是伤透了心。
果然,姚人杰一听这话,立马又愤然不快地质问道:“爹,你儿子让他打成这样,就让他坐大牢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人杰啊,听爹一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姚炳才是担心张明生对姚家做出更加不利的事。
“爹,您不是忘了张树愧跟我们是生意上的死对头吧。”姚人杰又提起这茬,“这次可是大好的机会,要是咱们打垮了张家,那就相当于打垮了泰和合在鹤峰的势力,以后整个鹤峰的市场不都是咱们的了吗?”
姚炳才沉思了片刻,才说:“张树愧只是泰和合茶庄在鹤峰的分庄,后台势力很强大,据说总庄的老板还跟洋人有很多生意往来,这是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就算我们打垮了张树愧,总庄必定还会派另一人来接替他,这不是白忙活了?”
姚人杰确实没想到这些,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姚炳才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因为姚人杰的话起了涟漪,他想看看情势再做打算。
张六佬已经离开鹤峰很久了,这里早已物是人非,他家里所有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但他很想回到那间自己从小住到大,现在已残破不堪的老房子看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第三晚,张六佬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悄然离开客栈,独自前往老屋。老屋就在容美镇外,去那里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张六佬趁着夜色回到曾经的家,发现老房子已经垮了半边,剩下的半边墙壁在夜色中孤独而立。他跪在房子前,心情万分沉重,努力回忆着残存在脑海里的往昔记忆,想到至亲的爹娘和妹妹,不禁泪流满面。
想起自己当年离开家的那一幕,张六佬的心情沉到了谷底。那天,他的妹妹被镇上一个恶霸凌辱之后自缢身亡,他愤怒之下便提着一把杀猪刀砍了恶霸。恶霸当场死亡,而他则不得不远走他乡。
张六佬逃离家乡以后,很久都没敢回家,这件事也成了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从来没讲给任何人听。后来终于找机会回来了一趟,才知道父亲已离开人世,留下母亲孤独地活在人世。他很惭愧,可是身不由己。他想带着母亲一起走,但母亲告诉他,她要留下来陪着已经逝去的亲人。
半年后,张六佬再次回家时,才知道母亲也在两个月前过世了。他那次离开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直到今时今日。
张六佬长跪不起,往事历历在目,越来越清晰。
夜色越发深沉,不知不觉间,天边已经透出了光,眼看天就要亮了。张六佬冲着老屋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起身大踏步离开。这一刻,他发誓要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
“六爷,今儿怎么这么早,没多睡一会儿?”张树愧一大早便看到张六佬进了店铺,“哎,昨晚睡得不好吗?怎么看您……”
张六佬强打起精神说:“闹肚子,闹了一夜,没怎么合眼。”
“是吗?那赶紧去找大夫看看。”
“谢谢张老板,不过不用麻烦了,闹了一夜,今儿早上好多了。”张六佬善意地说。张树愧转变了话题:“六爷,我托人打探到了明生的消息,听说真要关他进大牢了。”
张六佬一愣,反问:“消息确凿?”
“是啊,这是托人弄到的消息。”张树愧叹息道,“果然没错,没想到姚炳才真想借这个机会置我于死地呀。”
张六佬想起自己手刃的恶霸,忍不住骂道:“仗势欺人的狗东西,该死!”
张树愧喃喃地说:“六爷,这件事儿太麻烦了,是知事的批示,我看这大牢明生是坐定了。”
“要不是姚家在背后搞鬼,知事会做出这样的批示?不就是打断他一条手臂吗?活该!”张六佬昨晚一夜没睡,加上一大早就听到这样的消息,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就蹿到了额头,头上的青筋都冒了起来。
“六爷,您的好意树愧心领了,但这是树愧的家事,树愧还是自己另想办法吧。二十万大洋我已经备好,您跟十三爷即日便可带回南北镇。”张树愧是个明白人,确实不想因为自己的家事而耽误了茶庄的大事。
张六佬笑着说:“我跟您一个姓,说不定祖上还是一家呢,您就别跟我客气了。这样吧,我等十三爷来了再问问他的意思。”
张树愧点头道:“也好,待会儿我带你们去账房对对账目。”
容美镇的早上充满了浓厚的乡村气息,街头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和谐融洽的画面。
两人等了许久都没见陈十三过来,张树愧只好带张六佬先去吃早点。这家名为“容米包子铺”的早餐店是全镇最好的,得名于古称“容米”,很多达官贵人都爱去那儿,生意好得不得了。
张六佬刚坐下,突然听张树愧嘀咕了一句:“冤家路窄!”张六佬一下没反应过来,张树愧低声说:“姚炳才!”
张六佬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口看去,果然看见了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没想到姚炳才一眼就看到了张树愧,立马向这边走了过来,眯缝着眼睛,笑着说:“张树愧,你儿子都要坐大牢了,没想到你倒挺有闲情雅致的。”
张六佬从张树愧眼里看见了多种复杂的表情。张树愧本不想跟姚炳才撞面,但既然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他也回避不了,只好强挤出一丝笑容,问:“姚炳才,你相信报应吗?”
姚炳才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突然狂笑道:“我当然相信报应,你儿子打伤了我儿子,然后被投进大牢,这就叫报应。”
张树愧摇了摇头,叹息道:“人有旦夕祸福,善恶并存一身,有句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日未到。”
“那我等着。”姚炳才说完这话,目光突然落到张六佬身上,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大摇大摆而去。
张树愧颓然地坐了下去,看上去非常难受。
“没必要跟他那种人生气。”张六佬劝道。张树愧无奈地说:“大清早的遇上这种人,我能不气吗?”
张六佬想起姚炳才看他的眼神,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这是他们到达鹤峰的第三天晚上,当夜幕沉沉时,大街上变得无比冷清。姚家的宅子静卧在夜色中,门口的两具石头狮子隐约可见,高高的城墙把宅子包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半夜时分,突然几个黑影悄然翻越围墙,像夜猫一样跳落到院墙里,然后蹑手蹑脚地摸到其中一扇还亮着灯的屋子前。为首者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正要推门而入,门却突然从里面开了,众人立即散开,藏在了大门两边,待里面的人一出来就冲上去架住了他的双臂,捂住嘴,重新推回到屋里。
男子挣扎了几下,看到这些蒙面人手中的枪时被吓得张大了嘴,却没敢吱声。
“不想死的话就老实点儿。”为首者冷冷地喝道。男子跪在地上直哆嗦,求饶道:“好汉饶命,饶命啊,只要不杀我,我什么都说。”
“哼,少废话,我问你,姚炳才的卧房是哪间?”
“是、是……”
“起来,带爷过去,最好不要耍花样,要不然老子在你头上开个洞。”蒙面人威胁道。男子忙不迭地起身,被押解着出了门,然后沿着走廊左拐右拐,终于来到最里面的一扇大门前。
“是这儿吗?”蒙面人又问。男子唯唯诺诺地点点头,殊不知却被打晕后扔在了地上。
姚炳才听见房门被撞开,先是受到惊吓,之后猛然清醒过来。但当他看到站在面前蒙着面的数名黑衣人时,双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恐。躺在他身边的姨太太腾地坐了起来,可还没出声就被吓得捂住了嘴。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姚炳才摸着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问。为首者晃悠着手中的枪,带着戏谑的口吻,冷冷地说:“姚老爷是吧,实在不好意思,大半夜前来打扰,搅扰了您老的美梦。”
姚炳才以为遇到了土匪,咽了口唾沫,道:“不知几位是哪条道上的好汉,姚某不曾得罪各位呀。”
“嘿嘿,姚老爷这话可说错了,老实交代,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啊?”为首者问。姚炳才连连摇头道:“没,真没,我可是本分人。”
“本分人?”为首者干笑了两声,拿枪对着姚炳才的脑袋。姚炳才的姨太太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往后缩了缩,蜷缩在床角不敢动弹。
姚炳才瑟瑟发抖,哭丧着脸说:“请好汉明示,要是姚某得罪了几位,姚某在这儿赔不是了。”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我不妨告诉你,爷几位是革命党。”
“革命党?”姚炳才一听到这话,吓得差点没尿裤子。他是知道革命党的,并且听说革命党是专革有钱人的命,顿时起身跪倒在地,鸡啄米似的磕头求饶。
为首者暗笑起来,又冷冷地呵斥道:“别磕头了,要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行、行,我都听好汉的。”
“好,那我问你,你认得张树愧吗?”
姚炳才又是一愣,但随即涎着脸说:“认得,认得。”
“认得就好,跟你直说了吧,张老板的儿子是我朋友,听说你靠着知事撑腰,要让他坐大牢?”
“这……”
“这什么这,别磨蹭,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蒙面人死盯着他的眼睛,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来找你了吧。”
姚炳才不敢装傻,忙说:“明白,明白了,我明儿一早就去求知事放人。”
“算你识相。不过还有一点要提醒你,今晚见着我们的事儿谁也不许说,以后也不许再找张家的麻烦,否则爷爷随时来取你的狗命。”
姚炳才趴在地上连声喊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找张家的麻烦了,再也不敢啦。”当他再抬头时,几名黑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几名黑衣人离开姚家大院后,扯下了蒙在脸上的黑布,为首者赫然便是陈十三。他得意地说:“经过今晚这一闹,姓姚的恐怕吓得要死,以后再也不敢乱来了。”众人大笑不止。
“十三爷,这出戏演得好啊,你们没见姓姚的当时那熊样,我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有人说道。陈十三开心地招呼道:“走吧,明儿一早恭迎张少爷归来。”
翌日一早,张树愧刚起床,打开门准备做生意,突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挡在了他面前。当他看清眼前人时,立马惊呼起来:“明生,明生,你怎么回来啦,真的是你吗?”
站在张树愧面前的人确实是他的儿子张明生,他紧抓着儿子的胳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激动之余不禁泪眼婆娑。
张明生也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被放了回来,但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张树愧兴奋得像个孩子,恨不得立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天下人。
“哎呀,太好了,张少爷,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兴许是老天爷开了眼。”陈十三故意夸夸其谈,他之前见过张明生,所以言语之间也不客气,“张少爷,你身手如此好,怎么就只废了姓姚那小子一条手臂,要是我,干脆就把他两只胳膊全废了。”
张明生讪笑道:“废了他一只手,估计他短时间里不敢出来作恶了。”
张树愧插话道:“明生,你这次福大命大,也许真是老天开眼,以后行事可得收敛一些,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要是真惹出人命,就不好收场了。”
“对了,张少爷身手如此之好,这次我们押送二十万大洋回南北镇,张少爷干脆跟我们一块儿过去,路上也多个得力的帮手。”张六佬这个建议得到了大伙儿的极力赞同。
张树愧忙说:“六爷的建议,我看很不错,明生得罪了姚家,留下来也并非好事,正好离开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再回来吧。”
“爹,您让我去我当然去,但我绝不是为了避开姚家的人,我也不怕……”张明生满脸大义凛然。张树愧苦笑道:“啥都别说,只要你走就成。”
陈十三却突然反驳道:“这一路上能发生什么事,再说咱们有人有枪,还怕什么?我看就不用麻烦张少爷了吧。”
张六佬说:“十三爷,张少爷可是从少林寺出来的,说不定真能帮上咱们的忙。再说如今乱世,南北镇那边也正缺人手,让张少爷过去,老爷也会求之不得的。”
“对对对,如今世道不太平,这二十万大洋可全是救命的钱,让明生跟着,也确实多个帮手……”张树愧忙不迭地帮腔,他深知这二十万大洋对泰和合来说至关重要。可陈十三却眯缝着眼,半天没开腔。
“十三爷,您倒是说句话呀。”张六佬提醒道。陈十三这才睁开眼,缓缓地说:“这条道我可是跑了千儿八百回了,路上有几块石头,山上有几棵树,我一眼就能数清;张少爷如今是受了惊吓的人,惹上的不只是姚家,还有知事大人,万一要是人走了,姚家再上门讨麻烦,我担心张老板自个儿应付不过来呀。”
张树愧笑道:“十三爷替我考虑得如此周全,我就算再不识时务也不能只顾私利。我今日能吃上这碗热饭可全仗卢老爷的大恩,卢老爷对树愧可谓情深义重,树愧虽然就一个儿子,但为了茶庄,让我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
“既然张老板是如此大义之人,我也不能违了您的好意,那就按大家的意思办吧。张老板,马上安排,我们明日一早就走。”陈十三沉思了一会儿,想着自个儿太过坚持,反倒会坏了气氛,于是便应了下来,又笑看着张明生,想起昨晚自己导演的那出戏,弦外有音地冲张树愧说,“不过,我看姚家短时间里不敢再上门惹麻烦了,您就安心做生意吧。”
“有件事我还是很糊涂,知事为何会突然放了明生?”张树愧再次问到这个问题。陈十三笑道:“管他呢,只要人回来不就好了?”
因为卢次伦急等着要钱,所以他们第二天一早就把大洋搬到了马背上,然后离开鹤峰县城,沿着原路返回南北镇。载着二十万大洋的马匹行走极慢,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天快黑时才赶了几十里路,只好在途中找了一家客栈暂住一晚。
“这家客栈可靠吗?”张六佬担心地问。陈十三道:“大晚上的赶路更不安全,还是先住一晚,等明儿一早再走吧。”
张六佬看着这家荒郊野外的客栈,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陈十三又说:“怕什么,这家店的苏掌柜我认识,以前住过。”
店小二一见这几人都背着枪,慌忙把他们让了进去,又招呼其他伙计过来帮忙,连同装着大洋的箱子也搬进了大堂。
“苏掌柜在吗?”陈十三扯着嗓门问。店小二忙说:“掌柜的回乡下办事去了,过两天就回。”
陈十三疑惑地问:“新来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其实他只记得苏掌柜的脸,对下面的伙计根本没什么印象。
“对对对,真是新来的,刚来没两个月,之前大部分伙计都请辞了。”小二说完,又问:“几位客官,看样子没吃晚饭吧?要不先给几位爷来点好菜好酒?”
“行,有什么好吃的全端上来,再把好酒来一坛。”陈十三吆喝道。不多时好酒好菜便端了上来,他端起碗便喝了个底朝天。
张六佬看在眼里,忙劝道:“十三爷,我看今儿就别喝了吧……”
“怕什么,这点酒还能把我给灌醉了不成?”陈十三趾高气扬地说。其他兄弟把枪卸下放在一边,也摆开架势打算好好喝几碗。见此情景,张六佬只好起身说:“我出去撒泡尿。”
陈十三见张明生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到处看,带着戏谑的口吻问:“张少爷,你该不会也跟六爷一样担心这儿是家黑店吧?”
张明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并不答言。
大伙儿赶了一天路,早就饥肠辘辘,一个个像饿死鬼似的狼吞虎咽起来。
“来,再满上!”陈十三大声吆喝着,大伙的酒碗碰在一起砰砰直响。
张六佬回来的时候,现场已经闹翻了天。他挤上去刚扒拉两口,突然正站着喝酒的一人手一松,酒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就趴在桌上没了动静。
“哎,这就醉了?”陈十三话音刚落,自个儿也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当他倒下的时候,刚才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趴在那儿没了声息。
“这么快就醉了?”张六佬没喝酒,所以是清醒的,但是当他说完这话,才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此时一回头,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横在面前,像门神一样。
张六佬扫了他们一眼,才明白遭了黑手,心想这酒里肯定被人下了药。
“小兄弟,知道大爷是干什么的吗?”说话者是光头,而且一脸横肉,长满了络腮胡。
张六佬知道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但他跟土匪打过交道,大致了解这些人的脾性,所以装作很胆怯的样子说:“大、大哥,几位大哥,大家求财不求气,你们要什么尽管拿去,只要放咱们兄弟一条活路。”
“络腮胡”狂笑道:“还算识相,不过大爷我一向做事干净利落,万一要是放了你们回去,你们一报官,那不是要断了咱们兄弟的后路?”
张六佬听他如此一说,知道今晚遇上了狠角色,顿时头皮一麻,忙哀求道:“大哥,我可是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记得啊,咱们弟兄都是干小买卖的……”
“少废话……”“络腮胡”手上的枪突然指向了张六佬的额头,张六佬惊出一身冷汗,强压着内心的恐惧,咽了口唾沫,赔着笑说:“大哥,枪口……小心走火,小心走火,小心……”
“把箱子打开!”络腮胡逼迫着他。他说:“箱子都有钥匙锁着。”
“钥匙在哪儿?快拿出来。”
“在、在……”
“在什么在,再啰唆,老子一枪崩了你。”“络腮胡”极不耐烦。张六佬只好说了实话:“钥匙在他身上。”他指的是陈十三,“络腮胡”示意一个手下去取钥匙,但搜遍了陈十三全身也没找到钥匙。
“络腮胡”立马变了脸,瞪着眼睛怒吼道:“小子,活腻了吧,敢骗我!”
张六佬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忙说:“我来,我找找。”
“络腮胡”让开了路,张六佬绕过去,陈十三突然从板凳上滑落到了地上,他只好蹲下身去找钥匙,可就在此时,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睁着眼的张明生。张明生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即心领神会,起身说:“我记错了,记错了,钥匙没在十三爷身上。”
“络腮胡”顿时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踹翻了张六佬,嘴里骂骂咧咧。可当他要进一步对张六佬不利时,突然一个人影如闪电般抓住了他手中的枪,然后猛一用力,他站立不稳,险些摔倒,然后便被一只大手从后面掐住了脖子。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你没被迷药放倒?”“络腮胡”瞪着眼睛纳闷地问。张明生冷笑道:“练武之人不近酒色,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学人抢劫?让你的人全都把枪放下。”
“络腮胡”虽然落入了张明生手中,又被卸了武器,但仍然十分嚣张,瞪着眼睛咋呼道:“识相的话最好赶紧放了大爷,大爷手下这么多人,要不然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张明生艺高人胆大,呵斥道:“我再说一遍,让你的人把枪放下。”
“别他妈做梦了。”“络腮胡”依然态度强硬,“爷爷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便。”
“信不信我捏碎你?”张明生手上加了些力道,“络腮胡”果然受不了了,连连挥舞着手臂,张着嘴,从喉管深处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明生待“络腮胡”的手下放下武器后,又冲张六佬说:“快把人弄醒。”
张六佬折腾了许久,陈十三才终于睁开眼。他一看面前这阵势,迷迷糊糊地问:“我怎么就醉了?”不过等他清醒过来后,又猛然起身吼道:“发、发生啥事儿了?这些人都是干啥的?”
“十三爷,别慌,已经没事了。这些人盯上咱们了,咱们着了道儿了。”张明生说,“刚才他们在咱们酒里下了迷药,你们都被迷倒了。”
“那、那你怎么没事,你不也喝了吗?”陈十三还记得跟他碰过酒碗。张明生轻蔑地说:“行走江湖,哪能不多长一只眼,刚才一进店就觉察哪里不对劲,所以那些酒我虽然喝了,但没吞下去。没想到这还果然是家黑店。”
陈十三拔出枪来,对着络腮胡的额头怒吼道:“什么来头?敢动十三爷的货,活腻歪了吧,也不打听打听,这条道上谁人不认得十三爷?瞎了你的狗眼!”
“络腮胡”仰着脑袋,咧着嘴说:“今儿我栽了,你们也没什么损失,带着货走人吧,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陈十三大笑道:“兄弟,你当十三爷第一天出来混?你说算了就算了?要是我这兄弟没留一手,这会儿恐怕已经被你剁了做包子馅儿了吧。”
“络腮胡”横着眼没吱声。
“十三爷,依我看,咱还是报官吧。”张六佬建议道。陈十三却冷笑道:“官匪一家,你不知道吗?所以十三爷我从来不相信那些当官的。明生,这件事是你摆平的,该怎么处置这些家伙,你做主吧。”
此时,被迷倒的保安队兄弟陆续醒来。
张明生沉吟了一下,问“络腮胡”:“我不想见血,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们是哪条道上的。”
“五峰过来的。”“络腮胡”不快地回道。张明生想了想,又问:“孙老大的人?”
“络腮胡”似乎受到了惊吓,顿时就瞪大了眼。
“孙老大是谁?”张六佬诧异地问,陈十三很明显也想知道答案。
张明生道:“孙殿峰,一个土匪头子,不过听说孙老大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想到他的手下居然大老远跑鹤峰来了。”
“络腮胡”听了这话,眼皮微微垂了下去。
“你们把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怎么了?”陈十三突然想起这茬。“络腮胡”脸上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陈十三把手中的枪一挥,“络腮胡”瞬间就露了怯,无奈地说:“都这时候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掌柜和伙计都被我们绑了。”
“在哪儿?”陈十三追问道。“络腮胡”仰了仰头,看着身后说:“地窖。”
“让你的人把老板带出来。”张明生呵斥道。“络腮胡”只好照做。
张六佬此时又问道:“你们来这儿多久了,害了多少路人?”
“没,没几个。”“络腮胡”哭丧着脸,“实话给您说吧,过往的客商不多,生意不好做,这也就是第二趟。”
“怎么着,跟着孙老大混不下去了?”张明生问。“络腮胡”叹息道:“山寨被城防团给剿了,大当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几个兄弟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只好躲到这儿来做点无本买卖。不过我们不伤人命,打算做几笔买卖就撤,上次绑的那几个人也全在地窖里……”
苏掌柜和几个伙计,还有上次被抢劫的客商被从地窖里放出来时,全都因为大难不死而悲喜交加,千恩万谢自然不在话下,然后又反过来把“络腮胡”等人关进地窖,商量着该如何处置他们。
“为了免除后患,我看还是交给城里的警察局或城防团处理吧。”陈十三提议,但没人理会,他不解地问,“你们都怎么了,难不成想放虎归山?这可不是最好的办法,跟山匪仁慈,那可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张明生好像旁观者一样,默默地坐在那儿发呆。
“既然都不开腔,那就按我说的……”陈十三话音刚落,张六佬突然说:“十三爷,我看还是放了他们吧,这个世道,要想讨口饭吃还真不容易,要是有口热饭吃,谁愿意落草?”
陈十三听到这话,似乎有些吃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很久,又迟疑了片刻才问:“你忘了大崖山上的山匪是怎么对待茶庄,还有玉莲的?”
张六佬心头一紧,只好喃喃地说:“十三爷,你看着办吧,我听你的。”
“那好,就这样办吧。”陈十三正要派人去报官,张明生开口了:“十三爷,我觉得应该再考虑考虑。”
“你有什么想法?”陈十三问。张明生道:“刚才六爷也说了,世道艰难,民不聊生,平头百姓的命不值钱。我这次被姚家陷害,险些蹲了大牢,再加上这些年在外面闯荡,也深知要讨口饭吃实属不易。这些山匪虽抢了客商,但并未伤人性命,依我看,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此时,苏掌柜出来了,感激地说:“几位客官,房间都已打扫干净,天色不早,累了一天,还是早早安顿下来吧。”
“苏掌柜,你别管我们,我们还有些事要商量,你先去歇息便是。”陈十三说。谁知苏掌柜问:“几位客官是在商量如何处置这些山匪吗?”陈十三点了点头。苏掌柜叹息道:“那些山匪当初来小店想讨口热饭吃,我看得出来他们是又累又饿,所以才给准备了酒菜……”
“老板,你这是好心没好报呀。”陈十三打断了苏掌柜。苏掌柜却摇头道:“他们吃饱喝足后把我们这一干人关进了地窖,但那带头大哥跟我说,他们只抢有钱人,做几笔大生意就放了我们,而且绝不会伤及人命。所以我的意思是,他们的骨子还没坏,还有得救;但要是报官,八成就毁了。”
“苏掌柜,你也不支持报官?”陈十三言语之间很是郁闷,没想到掌柜的境界竟会如此之高,只好扫视了所有人一眼,起身说道,“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放人吧。”
掌柜正要去,张六佬却拦住了他:“还是我去吧。”
张六佬躬身进地窖的时候,“络腮胡”正紧绷着脸跟手下商量脱身之计,一见有人来了,立马就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