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个头有凯特琳的两倍,闻上去是一股正在腐烂的垃圾味。他的皮肤是鱼腹的那种苍白。光头上坑坑洼洼,伤痕累累。他那两只黑色的小眼睛隔得太远了。双手强壮得不可思议。他是妖怪。他紧紧捉住了她的手,用爪子抓她,想把她拖到地上。“逮住你了,我可爱的凯特琳。”他说。恶臭的呼吸中,弥散着一股死物的味道。
这是她自小反复做的同一个噩梦。只有这一次,在她醒来的时候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马上消失,没有重施他这二十多年间一而再再而三的伎俩。不,这一次,虽然她是清醒的,她仍能看到他的眼睛,感觉得到他的手还在她身上,她还能闻到他身上如影随形的恶臭。
但清晨到来了,这一切便开始消退。
多年来,她一直在做这噩梦。反反复复,无尽重演,却丝毫没有削弱这梦的黑暗力量。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腐烂气味。可爱的凯特琳。
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松开身上缠裹着的毛茸茸的盖毯。显然是乔什在昨夜的什么时候把毯子搭在她身上。她在噩梦中从魔鬼那里逃脱时,也显然扯起盖毯裹紧了身子。她花了点时间使自己镇定下来,让呼吸变得平稳。
她觉得自己很蠢,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但她无法否认梦的恐怖已经慢慢渗入她的灵魂。
噩梦最后的痕迹消失了,腐烂的垃圾气味从鼻尖飘散,凯特琳觉察到一阵新的气味。它闻上去妙极了。因为毕竟没有什么气味闻着比培根更香的了。她很少吃培根,但她是爱吃的。她还闻到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她愿打赌附近有人正在做鸡蛋。
快快上过洗手间后,她循着美妙的香味来到厨房。看见乔什将煎蛋卷在煎锅里滑炒过,盛进一个盘子里。
“我懂,我懂,”他说,“培根是魔鬼,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我爱吃培根,”她说,“没益处,但我就是爱吃。”
她坐在桌边,他把盘子搁在她面前,旁边放了一大杯茶,然后坐到她对面自己的那个盘子前。
“太棒了。”她说。
“不,不行,”他微笑着说,“你我都知道,在厨房里,我就是个笨蛋。”
她轻轻一笑。他没说错。煎蛋卷半生不熟,里面的火腿切得太大块,奶酪又放得不够。独自过活了七个月,他也没变成个更好些的厨师。
“培根很好,至少。”她说。
凯特琳咬了几口煎蛋卷,即使不是太好吃,也是乔什亲手为她做的。而且,她饿了。
“我一直在想。”她放下吃的,说道。
“用什么时间来想?你沉沉地睡了好几个小时。一闭上眼睛,几乎动都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睡得沉呢?”
“我查看了你几次。”
她望着他的眼睛。
“好吧,”他补充道,“不止几次。多得多。两分钟以前你还睡得天昏地暗的。”他退缩了,好像为他的措辞而后悔。
“我刚才是在浴室里想。”
“好吧……”
“我要回去。”
“回去哪儿?”
“不管我走过哪儿……你知道,不久前去过的……”
乔什放下手中的叉子。“怎么回事?你说你不知道去过了哪里。”
“我想,我可以沿路返回去,回到我头一次意识到身在何处的那地方。在那里我会……弄明白的。我相信我会认出些什么来。”
乔什显得有些犹豫。“我没法肯定,说这是个好主意。”
“我得这么做。”
“凯特琳……我们都不知道你去过哪里,发生过什么事,但显然出的事挺严重,留下了创伤。我们得去医院,让你接受一次彻底检查——”
“我感觉很好。”她说。
“你可能会感觉很好,但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如果你不能记住七个月来你的生活的话。”
话可没说错。“我想,去到那里可能会帮助我记起来。”
乔什深吸了一口气。“亲爱的……你回家时满身是血,还记得吗?回去可能会有危险。”
“那不是我的血。”她提醒他。
“我不确定危险性会因此而减少。你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不可能是好事。也许……”
“什么?”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对你坏到足以让你忘了它七个月,也许你就不应该记起来。”
凯特琳不知道如何让他明白,但她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是什么事情。不管是好是坏,她需要知道……她去了哪儿,她干了什么,谁流的血。“假使我犯下了罪,会怎么样呢?”
“假使你犯了罪,”他开始显得小心翼翼,“现在一切也都结束了。”
这下,她放下了叉子。“说真的,假如我伤害了谁呢?”
“你不会那么干的。”
“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显然,你,甚至我自己都不太了解我。我们都没想到我会流落某地七个月之久,但我真是如此。所以,我不觉得我们真的心知肚明我会做什么。如果我伤害了某人,乔什,我得知道。”
乔什盯着他没吃完的煎蛋卷。“如果那里的警察正在找你呢?”
“如果他们在找,那么他们应该能找到我。我不愿逃避任何事情。如果我干下了什么可怕的事,我该为此受惩罚。”
“等等。如果你做了什么事——我不是说你做过了——但假如你做了,显然你不是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干的。那不是你犯的错。”
“这得由陪审团来决定,不由我们。”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窗外。当他回过头时,她与他四目相对。
“我得知道。”她说,“我不能忍受对自己何去何往、所作所为竟一无所知,不论我做了什么……坏事。看看我们只花几天时间,能找到什么答案。之后我会去看医生,让医生用尽手段,把我有病没病查个一清二楚。当然,除非我进了监狱。”
乔什摇头叹气。但过了一会儿,他问:“只是几天?”
“我保证。”
他盯着吃了一半的煎蛋卷,跟着又再和她对视了一眼,“只在浴室里三十秒钟,你就想了这么多。”
早饭后,凯特琳洗净身子,穿好衣服。衣服穿到身上,比以前有点儿宽松。虽说并不明显,但她能感觉得到。
她边刷牙边在心里想事。她觉得乔什可能正如出一辙。她能听到他在楼下将餐具一一放好,弄出的响动稍大了些。这听起来倒不像生气摔碟子——更像是边干家务边分心考虑事情。
她下楼时见到他。他走进客厅,在裤腿上弄干手。
“我们有这么多事情要谈。”他说。
“我们可以上路后在车里说话。你肯定可以离开工作几天吗?”凯特琳自己当然不必为请假操心,毫无疑问,她的雇主和同事一定以为她和别的男人跑了,或是死了。她怀疑她的办公桌是否仍一如往昔,虚位以待。桌上她的笔记本全都堆放齐整,铅笔支支削尖,就像过去她总在每天的收工时让它们保持的样子。
“他们甚至不会知道我走了,”乔什说,“你失踪后,他们没有解雇我,一切如常……他们说他们要照顾我,给我一些时间,可他们开始把我的客户派到别的业务代表手里,让我把佣金分出来。我们推出了一个新的数据存储产品,我甚至没被邀请参加预展会。是啊,我想我可以放心离开,办公室不会因为我这一走,就分崩离析的。”
“上帝,乔什,我很抱歉,真的——”
他挥挥手,似乎并不需要这个道歉。“我们要去哪里?”他问道,“你知道吗?”
“上了高速公路,我想,我就能记起来,我们就从那里出发。你看起来糟透了。”
“看,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想念你。”
她笑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睡好了。”
“我没睡好。有这么多的问题。像我刚才说的,好多事得谈谈。”
“也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可以在车上谈。”
“凯特琳……”他脸上严峻的表情,顿时让她止住了。
“怎么啦?”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很抱歉。”
“每个人都以为你死了。”他顿了一下,“妻子消失之后,大家都会怀疑谁呢?”
她明白了。哦,上帝。
“乔什,我真,真的很抱歉。我没法相信人们会……任何人都知道我们……”
“他们认为我杀了你,宝贝。”
“谁会这样想?”
“每个人。警方。不认识的人。朋友们。每个人。”
“但我还活着。他们会看得到的,会知道他们错了。是哪些朋友?”
他摇摇头。
“告诉我,”她说,“我们的朋友中,谁以为你杀了我?”
“没有谁言之凿凿放出这样的话来,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全都这么想。特别是最初的几周过去了,你没回家,也没被……发现。起先,他们支持我。他们愿随时来帮我。可是,很快,他们不再来走访,接着不再打电话,再后来,他们甚至不回我的电话。”
“哦,乔什。”
“警方没有给予任何帮助,还有媒体。”
“媒体怎么啦?”
“他们还不如直接过来,明明白白地说,我杀了你。”
凯特琳的眼泪夺眶而出。听他说经历了些什么,想象这一切给他带来的折磨,她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好吧,我们现在就去警察那里,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再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你可以给所有不相信你的混蛋们送上飞吻,包括我们那些所谓的朋友们。”
他一时无语,像为什么事情而纠结。她能从他的双眼中看出这种情绪。
“凯特琳,”末了,他说,“如果我们那样做,会碰到问题。你不能回答的问题。”
“比如说,我去了哪儿。”
“首先。他们会质疑你怎么会离开,而且离开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不会仅仅只质疑你。他们还会评估你。也许允许你找家医院或是……”
“或是去精神科。”
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当我们走到光天化日下,警方会向你要答案: 你去了哪儿啊。你干了什么啦。呵,老天,还有媒体。他们会爱上你的。好几个月里你都会成为热门报道,至少在本地是这样。在全美范围内,也会弄出点儿声响。”
“全美范围内?你说真的?”
他点点头。“所以,如果我们现在公开宣布你回来了,你会忙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如果是这样……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寻找答案。”
“我只是担心,你可能不喜欢你发现的东西。或许,甚至更糟,你会受伤。但我希望你能完好如初。我想你需要答案使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所以,如果我们得回到那地方去找答案,无论去哪,我们这就去把它找出来。”
“好,”她说,“去找,直到弄清了那段时间我在做什么为止。然后我们回家,直接去警察局,好吗?”
“行。”
她看着他。“你是一个好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个好人。但是我爱你。我想起来一件事……”他穿过客厅,拿起放在扶手椅上的黑色运动包。“你在车里放了这只包。你把它从……什么地方……带回来。我猜可能只是换下的衣服,但也许里面有些什么,可以告诉我们……什么。”
他把包放在沙发上,在一旁坐下。凯特琳坐在它的另一边。他朝这包点了点头。
“嗯?”
她吸了口气,打开了包的拉链。她立即后悔了。
“哦,真该死,凯特琳,是枪吗?”
的确是的。
“那些是什么?是……人手?”
看上去就是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