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莎克侦探将她的警徽在那个长得挺帅的酒保眼前晃了晃,此帅哥该是她二十年前喜欢的那一款。她笑了笑,他也回了她一笑。她想起了在她风华正茂之年跟一位长成这样的家伙一同犯下的几个错误。她把红发女郎的画像递到他面前。
“你认识这女孩吗?”
他犹豫了。他本该好好想一想或是顿一顿。可他摇了摇头。
“经理在吗?”汉莎克问。
“玛莎,”酒保对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女人叫道,她刚刚走过后面房间的那扇门,“你能过来一下吗?”
汉莎克向这女人——显然,她叫玛莎——亮明身份,然后给她看了那张电脑画像。
“她看起来眼熟吗?”汉莎克问。
玛莎把画像端到眼前,皱起眉头。
“不熟,”她说,“到这儿来的人太多了。可能她来过这里,随便吃点东西,喝上几杯,可我不记得她了。”
汉莎克点点头,仿佛这完全可以理解。“是的,但我们得到了线报,她可能在这里干活。”
玛莎眉头紧锁着,摇摇头。“嗯,那个女孩没在这里干活。”
“你确定吗?”
“我了解我的员工,侦探。”
汉莎克点点头。“介意我问问周围的人吗?”
玛莎只是略显迟疑,接着便说:“别客气,请随意。”
“谢谢你的合作。”
汉莎克仔细观察着。看得到的是三个侍者。可能有一两个厨师在后厨。眼下只有七名顾客。也许其中一个认得红发女郎,即使玛莎没有……或自称她没有认出来。
十分钟过去,汉莎克从在场的员工那里一无所获。要么就是这个“一致对外”的小团体在给她打掩护,或者,他们是真的没认出她来。
汉莎克看着顾客。七人当中的某一人认识红发女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无论如何,汉莎克要问他们每个人。她又落空了。吧台后面,玛莎装作没在看。汉莎克走回来找她。
“好啦,看来该做的都做了,”汉莎克说,“除了你的员工登记表外。我想看看它。”
玛莎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考虑这个请求。“你有搜查令吗?”
汉莎克笑了。“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电视上放的警匪片。因为那些节目,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变聪明了。罪犯认为他们知道如何脱罪。目击者不想帮忙,要看搜查令。因为他们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类东西。”
玛莎说:“我没——”
“但如果你看这些节目,”汉莎克说,“那你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是说,其中的一个节目里,警察威胁要把卫生局的人带来,如果酒吧里面不是每件事都弄得妥妥帖帖的,就得关门一阵子了。”
“这个地方守规矩。”玛莎提防着说。
“当然,守规矩。可电视上的警察会这么说:‘希望你这里没有向任何未成年人提供酒精饮料。’然后酒吧老板会说:‘我们不让未成年人进来。’然后,警察就做得太过分了,因为硬汉警察并不总是守规矩的,不是吗?”玛莎一言不发,于是汉莎克继续说下去,“警察会说:‘好吧,我敢打赌,我们能在这找出几个未成年人,也许我们能逮到个身上藏了几十片羟考酮的,再逮个入店行窃的,我打赌他们会说,你卖酒给他们。就是说,如果我们问他们问对了。’现在,我不玩这些游戏,当然,他们也只是在电视上这么说说。”
汉莎克看着玛莎咬着牙,下巴肌肉给咬紧了几回。“你想要的,只是员工登记表吗?”
“暂时如此。”
玛莎叹了口气,从酒吧后面抽出一本活页本。她打开它,递给汉莎克看。上头大概列出了十五个名字。其中一个被划掉了。汉莎克感到一阵兴奋。
“那是谁啊?”汉莎克问道。“写的凯瑟琳·萨瑟恩。”
“她以前在这里工作。”
“以前?”
“工作到大约两个星期前。”
“她有没有正巧符合描述的红发女的特征?”
玛莎挠挠下巴。汉莎克看见几缕乱发正撩着她那里。“我真不记得她了。”
“这些人有地址吗?”
“不是全都有。”
“真的吗?本子上记得不怎么样啊。让我有点怀疑这里堂堂正正的模样是假的。可能有人拿工钱不入账吧。凯瑟琳·萨瑟恩是这样的吗?你有她的地址吗?”
玛莎摇摇头。
“如果我们把你的员工文件彻底翻翻?能找到她的地址吗?”
迟疑了片刻,玛莎说:“你找不到的。我发誓。”
“你碰巧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对吧?”
“我不知道。真的。”
汉莎克点点头,拿出手机,拍下员工名单。
“在这个名单上的人,如果我问起他们凯瑟琳·萨瑟恩的事情,他们会说的吧?”
玛莎耸耸肩。“这你得去问他们。我对她没什么了解。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只有她的电话号码。”
汉莎克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玛莎显然一直试图掩盖事实,汉莎克不认为这只是因为萨瑟恩的工钱不入账。因为画像上的红发女郎便是凯瑟琳·萨瑟恩吗?
“如果你是我,”汉莎克说,“眼前这些名字里,你先从谁开始?你会先找谁来问呢?”
玛莎犹豫了好一会儿,说:“我可能会想要从名单最底下的开始。”
汉莎克低头看着摆在吧台上的记事本。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是珍妮·斯蒂沃。
“嗯,”汉莎克说,“你知道吗?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事情不必像他们在电视里干的那样收场。没有理由打电话给卫生局叫他们来这里,我没看到任何证据表明你们卖酒给未成年人。我认为这很好。”
玛莎什么也没说。
汉莎克走到外面她的车边,又拿出手机。她把玛莎员工名单的照片发给了帕迪拉,然后和他通话。
“这是什么?”他问。
“‘突击队’的员工名单,栗树街上的一间酒吧。我有很强的直觉,我们神秘的红发女直到两周前还在那里干活。我还觉得她名字也有了。”
“是吗?”
“是的。我想她叫凯瑟琳·萨瑟恩。名单上有她的电话号码。我会打这个电话,但她不会接的。我还要打这个名单上其他人的电话,看看谁知道她的什么事情。一定会有人知情。我建议从姓的字母顺序开始。”
“要我来打电话吗?”
“不,”汉莎克说,“你在哪里?”
“在洛林大道的公寓楼。临时管理员说红发女——萨瑟恩,我猜是这个人吧——不住在这里。她也没住在列在表上的另外两个公寓里。”
“如果这是你去的最后一幢公寓,就别管表单上其他地方的公寓了。我们知道她在哪儿干活。现在,我们得找到她住在哪里。你看这个凯瑟琳·萨瑟恩,她有一个电话号码,这意味着她能收到账单,也意味着有人有她的地址。不管她的手机服务是属于哪家公司的,我都怀疑这家公司现在马上就可以给我们提供她的地址,我不想等到明天早上,所以我指望你在明早之前能找出些什么来。检查汽车登记,财产记录之类的。我这边和你同步,去联系她的前同事,从珍妮·斯蒂沃入手。”
“明白了。”帕迪拉说。
“我们就快要成了,杰维。我能感觉得到。”
凯特琳从杰夫·比格森那里得到了好些答案,包括她从未希望获得解答的——对抗了近乎一辈子的妖怪噩梦之谜。现在她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她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她知道在那些催生噩梦的事件中她置身于何地。不过,仍有许多疑问需要解答。为什么凯特琳七个月前去往史密斯菲尔德?为什么她两周前不再去上班?她一直藏在壁橱里的那份名单上的名字和地址有何意义?那天晚上,她在那个仓库里到底做了什么?最重要的是,她杀了报上登了画像的那个男人吗?在她的梦里,她见过那人的脸,脸上有一个弹孔。果真如此,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海厄特维尔开车到刘易斯顿得花二十多分钟。对凯特琳的更紧要的调查而言,这不是至关重要的一站。而她得回到马萨诸塞州寻找答案,所以她不妨尽可能多地搜集信息。他们去的地方不是很偏僻,尽管她不记得确切的地址,但她知道那条街,她相信会认出那幢房子,即使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到它了。
她告诉两人她想去的那个地方,乔什说:“凯特琳,我无法想象你的感受,我知道你想要答案,但我不确定我们现在还有时间绕弯路。稍后可能会有时间去看看那儿,但是现在,我们得继续前进。比格森认出你来了。他跟我们说,如果他能等,他会在一个小时内叫警察。也许他在撒谎。可能我们一走出门,他就叫了警察。”
“他会等的,”比克斯自信地说,“超过一个小时。”
“他会吗?”凯特琳问。
“他会。我不是医生,可我想说,我们至少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在我给他止痛药的时候,我其实给他的是几片安眠药。药瓶上写的助眠用量是一片。”
“你给他一片?”乔什问。
“我给了他四片。”
“加上他的羟考酮?”
“是的,羟考酮只有一片。”
“该死,比克斯,你可能会杀了他,”乔什说。
“这是‘杯子有一半是空的’悲观式思维,”比克斯说,“我也可能没有杀死他。我愿意这样想。”
“该死,比克斯,如果警察发现我们下药——”
“放松。我不吸毒,从来没有,但是我有朋友吸毒,我还算略知一二。”
“真够劲爆啊。”
“吞下四片安眠药不会要人命,当中甚至还有一片羟考酮。他会睡上几个小时,醒来时休息足够,感觉也好。如果我们走运,他甚至会忘记去叫警察。”
乔什摇了摇头。“不管怎样,”他说,“我们没多少时间,凯特琳。如果你能,该抓紧时间。”
“我明白。”
比克斯将探路者开进了艾特本路。车子沿着街两边开行,让凯特琳仔细察看他们经过的每一幢房子,直到她最后指着一栋小房,说:“就是这里。”
比克斯停下车。小房不似比格森家的精巧华丽,也并非年久失修,但看去十年前就得粉刷了,草坪也急需有人打理。
“你确定吗?”比克斯问道。
“我住在这里时,房子是浅蓝色,但绝对是这地方。”凯特琳说。
“这房子刷的是浅蓝色。”乔什在后座上说,“可能过去刷的是这颜色。不管怎么说,现在褪色褪成几乎无色了。”
“会是什么人住在里边?”凯特琳问道。
“我有个找出答案的好办法。”比克斯说。
凯特琳点点头。“我自己来找,好吧,两位?”她知道他们会抗议,于是她补了一句,“如果有人在家,可能会更愿意和我一个人谈话。”
没等他们同意,她就从车里出来了。她站了一会儿,看着她曾住过两年的房子。她留下了零星的记忆,还记得当年在前院里玩球。那时院子里的杂草很少,栽培了一些花儿。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比凯特琳记忆中的要小得多。当一个人重返年少无知时的成长之地情形便总是如此。她沿着不平的砖块路往前走去,想记起在这里是否得到过快乐。她真的不记得有过什么真正幸福的时光,但在此地,她确实有过特殊的糟糕回忆。她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
她按响了门铃,等着。她又按了一次,门开了,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穿条脏运动裤,褪色的印花上衣和廉价的运动鞋。她一只手中拿着一瓶饮料,凯特琳分辨不出是不是酒,如果是,她不会感到吃惊。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些面熟。
“找谁?”她说,被烟熏透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有点吓人。
“我叫凯特琳。我以前住在这里。”
让她相信还耗费了点口舌,但她最后还是让凯特琳进门了。凯特琳朝待在车里的两人快快摇了摇手,跟着屋主穿过了一间散发出几十年陈年烟味的房间。屋里很黑,遮光物和窗帘大都闭合着。凯特琳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居家过活喜欢黑暗更甚于光明,也许眼前这个女人有她自己的道理吧。她们走过走廊,穿过客厅,过了一间浴室,进了厨房,凯特琳试图回忆起在这些房间里生活的情形。眼前一切,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她旧时的记忆有如这屋里的光线一样暗淡。
他们坐在一张面上有刮痕的塑料贴面桌子旁,桌正中摆了一个烟灰缸。女人没给凯特琳端茶倒水,凯特琳很是感谢。她还没点上烟,凯特琳为此也心存感激。
没多寒暄,凯特琳直接告诉她自己的来历。她解释说,这是她三到五岁时寄养的家庭。戈德史密斯太太——她的名字,凯特琳听起来确实熟悉——听得相当用心,但现在,她的眼睛里起了某种变化。
“你说你的名字是凯特琳吗?”
“没错。”
戈德史密斯太太径自点了点头,凯特琳知道老太太认出了她,至少,现在意识到她是谁了。
虽说这房子没有多唤起凯特琳无论好坏的几丝回忆,这里也并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所在。凯特琳想要知道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的答案,然后,就离开这里。
她告诉戈德史密斯太太达瑞尔·布克曼的事情。这女人说,她回忆起了一些关于这段往事的事情,它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凯特琳说是的。又说,她来问一个问题: 当她失踪后,为什么戈德史密斯太太和她的丈夫——凯特琳当时的养父——没有报警?按退休侦探杰夫·比格森的说法,凯特琳当时已经失踪了一夜,但警方那里没有一份失踪儿童的报告与对她的描述相匹配。
戈德史密斯太太把脸转过去。然后站起来,走进厨房柜台,从电话旁边拿起一包万宝路。她抖出了一支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她站在那里,将烟灰弹进她放在柜台上的一只烟灰缸里,尽管另一张桌子上的烟灰缸离她只有几英尺远。最后,这女人开口说话了。
“当时我是要报警,”她说,嘶哑的烟民嗓冒出话来就像是一阵咆哮,“但哈罗德不让这么做。他觉得你只是跑开了,跟许多孩子一个样。他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这么干过,后来自己找到回家的路。他说你也会的。你没事。看起来他是对的。我看你挺好的。”
凯特琳不想和她对抗,因为这女人可以随时让她离开,但这些解释对她来说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我那时只有五岁,戈德史密斯太太。一个五岁的女孩,独自离家了。”
“就像我说的,事情结果不错。不管怎么样,你现在看起来挺好……我记得你是金发的。”
“达瑞尔·布克曼绑架了我。把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带走了。他关了我们一整天。其中一个被他摧残了。另一个……嗯,再也没找到。”
女人深吸了口香烟。“那,我猜你够幸运的。”她说,话音不像刚才那么刺耳了。
“我是幸运。情况如此。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没有报警。当然,我只是个寄养的孩子,但你得照料我啊。”
戈德史密斯太太身子越过洗涤槽,透过窗帘的一道缝隙向外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对凯特琳。“就像我说的,我想报警,但哈罗德,我丈夫——他八年前去世了——他不让。他觉得,如果警察发现我们弄丢了你,他们可能会来把其他寄养在我们这里的孩子带走。那时,这里有几个寄养的孩子,你看,我们需要他们每个人,有他们我们才能拿到钱过日子。我们担心警察会把他们都带走,不再让我们收寄养小孩。所以哈罗德认为我们该再等几天,看看你会不会回来,如果你回来了,就万事大吉,对吗?”
“如果我不回来呢?”
“那我们就报警。”
凯特琳花了一阵子来回味这番话。在这对夫妇眼中,她差不多就是一件商品。
“我们从来没有虐待过你。”戈德史密斯太太说。
至少,那是真的。
“发生了什么事?”凯特琳问,“我离开了一夜后又出现在这里?”
那女人犹豫了。“事实上,你离开了几天。”
“几天?有多少天?”
“四天或五天,我认为。可能只有四天。”
“四天?”凯特琳重复着。
戈德史密斯太太耸了耸瘦骨嶙峋的肩膀,在烟灰缸里掐灭了她的香烟。她马上又点燃了另一根。凯特琳从未吸过烟,但她认为,如果女人第一支烟过后直接点燃第二支作无缝衔接,也许这样她就能欺骗自己说她不是个一支接一支的烟鬼。她似乎很擅长自欺欺人。
戈德史密斯太太说:“我们接到一个人从什么教堂打来的电话。他们在那里办了一个孤儿院。他们说,两天前有人把一个小女孩带到那里。女孩说她叫玛丽,叫苏还是什么的,我不记得叫什么了。那时,他们就开始处理这事,为了做点什么,但突然,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女孩改口了。说她的名字叫凯特琳·戈德史密斯,住艾特本路。他们找着了我们,给我们打电话。但哈罗德到那里接你的时候,他们的收养程序当中的收养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们做得太对了。凯特琳这般想着,抑制住脱口而出的冲动。
“我们失去了你,”戈德史密斯太太说,“我们失去了你们所有人。你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来了,把其他人带走。哈罗德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凯特琳没法肯定,但戈德史密斯太太看上去就像控诉般地怒视着她,仿佛这一切都是凯特琳的错。
“他们说,给你找了个新家,我们不再是你的养父母了。”
凯特琳点了点头。
“我们从来没有虐待你,”戈德史密斯太太又说,“没虐待过你和其他任何人。”
凯特琳又点点头,站起身来。她谢过老太太,说她能够自己找到路走出去。当她最后一次穿过黑暗的房子时,禁不住想起了在下一个家里和她的养父母一起度过的那些明亮的日子。他们最终收养了她,给了她自己的名字,像父母爱亲生女儿一般爱她,直到凯特琳二十岁那年,他们在一场车祸中猝然离世。
凯特琳打开前门出来,回身掩上门时,平心静气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她呼吸着屋外清洁的空气,走回车上。即使她仍不知道为什么妖怪……或说是布克曼……出现在她的名单上?独眼杰克和鲍勃又是什么人?她不得不承认,已经开始得到一些答案了。不过,到目前为止,她并不喜欢她所知晓的这些事情。一点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