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脸色纹丝不变,“我也想过了,你们这一路西去的,谁知要几年才能归来产业不转手自然是不成的,可钱帛多了,只怕还要招来祸端,我这里倒是收拾出了两三箱金银器皿,大概也差不多有个万来贯钱,你们先拿着,下剩的待你们从西州回来再补上,你看如何”
她看着琉璃,笑得温柔之极,“我这也是替守约着想,他如今怎么也是待罪之身,真是身怀巨款,说不得还会招到莫测的祸事,你说是也不是”
琉璃点了点头,脸上突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如此也好。”
临海大长公主瞟了她一眼,“此话何意”
琉璃笑道,“大长公主说得是,咱们如今是待罪之身,二十万贯固然招祸,难不成万贯便不招祸了既然大长公主这边钱帛还未备好,便不劳烦您再备,说来这钱帛我与守约原是约定好要交给族人的,既然如此,我们离开长安前便把田产店铺都交到族里保管便是。”
大长公主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冷冷的盯着琉璃,“你是要反悔么”
琉璃惊讶的看着她,“不是公主自己说钱帛未备好么”
大长公主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冷笑,“既然你已应了将那些庄子店铺转给咱们河东府,便断无反悔的道理,我倒是想是如数给,守约自己犯下这般大错又怨得了谁先给这些金器,原是见你们路上不便带那些钱帛,体谅你们一二而已须知财帛红颜都是祸水,你若是计较这些身外之物,当真惹出什么祸端来,届时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琉璃垂下了眼帘,半响无语。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又变得懒懒的,“你也莫太过担忧,我虽然只是个不管事的,好歹也占着大长公主的名分,守约既是我看着长大的,少不得也要帮他一二,总不能教你们在那种荒蛮之地,想落叶归根都不得,只是你们自己,也要懂得进退才好。须知这长安城里,不知多少人就爱看人雪上加霜,偏偏这世道上最易遇上的事,又正是雪上加霜”
琉璃蓦然抬起头来,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大长公主的意思,琉璃明白了,大长公主这般处置,原是为我们好。只有一样,我曾应过族中的婶婶们,这产业转手之时,会请她们到场,我是分文不取的。大长公主若能应了这一条,余者都无关紧要。”
临海大长公主略带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难不成她说的“分文不取”竟是真心话想了想才道,“这又是何必,钱帛多少都是你们家的私产,为何要她们在场”
琉璃的语气斩钉截铁,“大长公主明鉴,琉璃曾当众发誓赌咒,若是用了一钱于自家,便不得善终。大长公主此刻能凑出多少原是无关紧要,却不能让婶婶们疑心我谋了私。我已想过了,此事原不宜迟,后日午前我便会请婶婶们到家庙前交割清楚,大长公主您要接手也罢不接也罢,琉璃都会把田地店铺的契约连带公主所赠的奴婢们的身契带过去,若无人肯买,便都充作族产,以了结了此事”
她神色平静的看着大长公主,“只是大长公主若是愿意接手,不知这两日能筹集多少,也好让琉璃有个准备。”
大长公主目不转睛的盯着琉璃,半晌才极慢极慢的点了点头,“好,很好,可惜我这府里原也没有太多的余钱,想来这两日再凑一凑,总会凑足一万来贯,后日我便过去看看,若是无人能出更多,说不得我也只好帮你这个忙了。”她不就是想拿中眷裴那样人来对付自己么不就是觉得自己抹不开这个面子么却也不看看这已经到了什么时候
琉璃微笑着行了一礼,“如此甚好,多谢大长公主,琉璃有事,先行告退。”
大长公主漠然点了点头。琉璃刚刚转身,另一个越窑瓷杯便“啪”的落在了台阶下的青砖上,随即便是大长公主的懒洋洋的抱怨声,“我还当这杯子有多硬,原来却是越硬便越是不经摔,这泥土的便是泥土,再是经过火炼,它也变不成金。还是本份些,莫让人再摔得它泥都做不成才好。”
阿霓和小檀顿时脸都有些涨红了,琉璃却恍若不闻,径直走出了院门。院门外的檐子早已撤下,琉璃皱了皱眉,四下看了一眼,来往的奴婢竟都似没有看见自己这一行人,阿霓忍不住怒道,“难不成还要我们自己找路找出去”
琉璃的笑容带上了几分轻蔑,扬声道,“正是,河东公府何等繁忙,大长公主御下何等有方,似咱们这般的客人,便算是受召而来,出门时也得自己找路出去才是。”
小檀声音清亮的接道,“娘子,这难不成便是唐人高门大户的规矩婢子虽然是在胡商家中长大的,却当真不知原来唐人大户有这般的礼数婢子回去跟姊妹们告别时,倒要好好说说这新鲜事。”
琉璃淡淡的一笑,“你莫乱说,大约也便是河东公府是这般的礼数罢了。”
主仆三人一路说一路便往外走,走了没多远,便有管事娘子打扮之人急急的从后面追了过来,赔笑道,“大娘走得好急,抬檐子的奴婢们只是略走开了一步而已,请大娘稍等。”
琉璃脚步顿都不曾顿一下,“不必麻烦了,我倒也记得路。”
管事娘子额头见汗,却又不好拉琉璃,只能一面引路,一面赔着不是,琉璃脚步甚快,待后面抬檐子几人气喘吁吁的赶到时,却已是看得见河东公府的二门。
在二门上刚刚上了马车,小檀的脸就垮了下来,“娘子,咱们难道便由着她这么欺负一万贯,她怎么说得出她就是吃定了如今阿郎被贬,那几户人家断然不敢跟她相争罢了要不,让婢子回去问问安家阿郎们”
琉璃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又说傻话了,舅父那边钱帛自然是不缺,但若真接手了,不是自找祸端么你记着,她是大长公主,咱们如今只是待罪之身,鸡蛋还能往石头上碰我只是没料到她竟会吝啬至此若是以前也罢了,横竖不是咱们的财产,多了少了又如何只是如今唉,这也差得太远了些”
一旁的阿霓紧紧的皱着眉头,“娘子,你说阿郎是当真是被人陷害的,他当真不曾与人私议过昭仪之事”
琉璃叹了口气,“你家阿郎是什么性子,你们也该知晓一二,他可是胡乱说话之人平日可曾对昭仪有半个字的不敬又怎么会突然去跟外人说昨日他便说起过,他去政事堂时所遇之事颇有些古怪,结果半夜便被召入了宫里,今日消息回来,我才明白,哪里是古怪,他分明便是落入了太尉几个设下的局只是无可辩解,圣上才不得不发落他。至于去西州,你莫忘了,苏将军领兵会去何处我若猜得不错,圣上只怕心里也是信他的,才让他去了那边。”
阿霓低头想了半日,双眸闪亮的抬起了头,“娘子,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西州,只是爷娘还在,请娘子开恩让奴婢过去给爷娘磕个头,奴婢去去便回。”
琉璃往窗外看了一眼,扬声道,“阿古,咱们往西走,走宣阳坊东门那条道回府。”
阿霓忙谢了,琉璃摆了摆手,又笑着看向小檀,“你莫急,你嘴角伶俐,待会儿回了府,让阿古带你到中眷裴几个叔父家中报个信,就说后日午初,请叔父婶娘们到家庙前议事,记得把今日之事和大长公主的出价也说一遍,省的她们到时抱怨我。待办完此事,明晨你也带上几色礼物,和阿琴一道去几位舅父那边告个别。”
小檀努力笑得若无其事,“多谢娘子体谅”又忙道,“娘子莫听那大长公主胡言,他们唐人不知,咱们难道也不知,西州不过是平日热一些、风大些,却极是繁华的,又不似长安这边规矩大,更是自在。更莫说长安这边看不到的瓜果,那边便是拿来做米面吃也使得”
琉璃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舅父不是说过,那边的市坊,比西市也不差什么。”她的小舅父便常年来往西州与长安之间,大舅父在西州也有店面宅院,二舅安四郎虽然店面都在长安,却也常贩些丝绸过去。西州于长安唐人而言,是可怖的蛮荒之地,但在安家人看来,却几乎是故乡热土。
小檀忙点头应和,又说起了西州那边的珠宝香料如何物美价廉,琉璃连连点头,阿霓此时却颇有些心神不宁,半句也没听进去,车子又行了一段,缓缓停在了宣阳坊的坊门之外,她忙站了起来,“娘子,婢子去去就回。”
琉璃掀起车帘,看着阿霓脚步匆匆的跑向了坊门,没多久背影便消失在了门内,才微笑着扬声道,“咱们回去”
苏府的上房里,苏定方长叹了一声,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唯一的爱徒,“纵然如此,西州长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那边情势复杂,安西都护鞠智湛身为高昌王裔,根基深厚无比,你虽然官居不过六品,到了那边却也只在他一人之下而已,更要处处谨慎才是”
于夫人的眼睛早已红了,低声道,“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老师又不是第一回去西疆了,这次就算形势差些,他又不是主帅,你何必要搭上自己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琉璃,她性子刚强,身子骨却是弱的,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如今竟要跟着你去吃这样的苦”
裴行俭脸色微变,垂眸不语,苏定方皱眉道,“事已至此,多说何益大娘也没那般弱不禁风,西州更不是什么虎狼之地。”
于夫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们要建功立业,自然哪里都是好的那种风沙之地,琉璃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怕一出门吹也吹跑了,还不如虎狼之地”
苏定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于夫人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依我说,守约既然是被诬陷的,说不得过两三年便回来了,琉璃不如留在长安,若是怕那些人烦扰,便住到咱们家来,看谁敢来扰她”
苏定方冷冷道,“若是两三年回不来呢若是要十年八年呢”
于夫人不由一窒,随即便道,“你也说了那边情势复杂,便是守约两三年回不来,也等立稳脚跟了再来接她,岂不更妥当”
苏定方沉吟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到底还是皱眉道,“这是守约和大娘两人之事,你我争来吵去作甚”
于夫人忙转头去看裴行俭,只见他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顿时又后悔起来,忙道,“唉,我也是瞎操心,我记得琉璃的母族似乎就是那边过来的,或许她去了反而无事。时辰不早,你也熬了两天一夜了,回去赶紧歇息,明日我再去看你们,有什么为难的尽管跟我说,我横竖是个闲人,帮你们收拾打点大约还做得。”
裴行俭微微欠身,“多谢师母。”
苏定方便问,“家庙和陆侍郎那边你都去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弟子前日便去过家庙,适才来这边前,也去陆侍郎府上给他们叩了首,明日再与琉璃一道去拜别库狄丈人。”他还让阿成给李淳风送去了一坛清酒,想来这一切都是李公意料中事吧。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如此甚妥,你走前便不必再过来了,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咱们师徒便能在西疆相见。”
裴行俭站了起来,撩衣跪倒,行了一个顿首之礼,“恩师保重。师母保重。”
于夫人揉着眼睛没说话,苏定方叹了口气,“你也一路小心。”
裴行俭缓缓站起,转身走出门去,到了院中,清清楚楚听见身后苏定方的低声劝慰声,“好好的你哭什么”于夫人带着哽咽的叹息声,“我心疼守约,更心疼琉璃,守约是个什么苦处都放在心里的,琉璃又是那样的身子骨,跟我学管账都能瘦成那样,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裴行俭只觉得脚下突然有千斤之重,要用尽全力才能一步一步走出去,好容易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心神有些恍惚的到了自家门口。门房的奴仆忙上前牵住了马,神色比平日要惶然许多,却还是照例回禀道,“今日午前河东公府请娘子过去了一趟,没多久娘子便回来了,适才应国公府的杨老夫人又亲自上了门。”
杨老夫人昨日应当是袁公瑜去她那边告了状,她才连夜入宫的,今日过来,是兴师问罪的么裴行俭心里顿时一凛,忙加快脚步往里走,刚刚走到上房的院门口,就见小檀坐在院外的台阶上,两眼通红,一面抹眼泪,一面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低声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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