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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月圆之夜 白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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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寨的夜晚似乎来得格外肃静,随着夜幕彻底笼罩下来,帐篷四周的脚步声、交谈声,远处不时响起的号令声都渐渐消失,唯有秋风拍打帐篷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起来。

    麴崇裕随手用银签拨了拨案几上并不明亮的烛火,呆了片刻,还是起身走出帐篷。他所住之处是在整个唐营的后部,往外几步走到营地与寨墙之间地势略高的开阔之处,延绵数里的大小营帐便可收入眼底,皎洁的月光下,那些零零星星的火把和风灯看去越发黯淡,中部的火光密集处便被衬得格外显眼,大约正是在开着庆功宴的中军大帐。想到今日午间见到的那些嘴脸,他心里不由冷笑了一声。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几名巡营的士兵举着火把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领头的队长打量了几眼麴崇裕,又脚步不停的带队离开。

    这些晃动的火把在营地四周自然是随处可见,麴崇裕往远处看了一眼,二十里外便是贺鲁的大军营部所在,只是在今日这一战之后,以贺鲁那狐狼般的性子,在没有探听出虚实之前,是绝不会轻易出战了他正想得出神,却听不远处有人笑道,“世子好兴致,竟然在此处赏月。”

    看见迎面走来的修长身影,麴崇裕多少有些意外,“你怎地也逃席了”

    裴行俭走得不急不缓,脸上的笑容在月光中显得分外清朗,“彼此彼此。”

    原来也是个懒得应酬的,麴崇裕压了压嘴角的笑意,正色道,“麴某一介纨绔子弟,偶然押运粮草,竟遇到此等凶险,惊魂未定之下,自是无心宴饮,裴长史却是苏将军得意门生,如此盛宴竟不告而别,又焉能说得过去”

    裴行俭叹了口气,“裴某岂敢不告而别,乃是不胜酒力,被人架出来的,也不知让多少人满心欢喜。”

    麴崇裕一怔,自己之所以推了邀约,便是知道宴无好宴,只是看着裴行俭此刻分明毫无醉意的模样,猛然想起西州的那次接风宴上他也是半路便被众人灌得“大醉”,忍不住淡淡的道,“原来如此,此事长史从来最是拿手。”

    裴行俭笑着摇头,“被人灌酒滋味如何,世子心中有数,我倒真真是替那些美酒可惜,好端端的被人浊了味道。”

    听到“被人灌酒”四个字,麴崇裕脸色不由微变。在长安时,他最恨的便是参加那些宴席,看着那些宗室贵介带着恩赏的神情向自己举起酒杯,“玉郎,你莫不是觉得长安美酒不及你们高昌的”

    裴行俭已笑着转了话头,“再说,如此佳节,原该与一两知己共酬明月,世子今日既已赏脸应邀,守约哪敢失信于君”

    麴崇裕回过神来,倒有些没想到早间随口的一句话裴行俭竟还记得清楚,一眼看到他手中果然拿着两个酒囊,淡然道,“此酒风味固然颇佳,只是要拿来酬此明月,却是不大容易。”难不成两个人坐在这营中空地上对着月光喝

    裴行俭呵呵一笑,“世子请随我来。”说完转身便走。

    麴崇裕心头不免有些疑惑,迈步跟了上去,却见裴行俭沿着营墙,一路向营地西北角走去,径直走到后营的一处木制的瞭望台下,几步跨了上去,也不知说了写什么,那两位值守的哨兵便笑嘻嘻的走了下来。

    到望台上去喝酒他也想得出来麴崇裕不由呆了片刻,叹了口气,迈步登上望台。却见裴行俭已悠然自得的坐在木栏边上,见他冒头,劈头便把一个酒囊扔了过来。

    麴崇裕忙偏了偏头,一伸手接住酒囊,在裴行俭对面坐了下来。这望台不过是离地一丈半高、大小四五尺见方的简易木台,四周是矮矮的木栏护板。只是随意四下一看,他的心里也不由暗赞了一声。这望台视野极佳,又是圆月当空,月华如练,举目远眺,莫说这一大片军营,便是鹰娑川一望无际的草甸,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流、湖泊,也是尽收眼底。兼之夜风清冷,拂面生凉,让人心神都为之一爽。他忍不住拧开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对着夜空长长了吐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底无数浊尘都被吐了出来。当此即,却也无甚可说,只能笑道,“好酒”

    裴行俭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囊,“此酒乃新丰酒家埋入桃树下十年方得,名为桃花,我却觉得,细细品来,竟有杀伐之气。”

    酒香犹在唇齿之间,在悠长醇厚之外,的确自有一股清烈,麴崇裕心里一动,不由又看了看眼前的大片军营,这寂静无声的深黑色起伏轮廓之中,似乎自有一股隐隐杀气,而扑面的清爽夜风里,若是仔细分辨,在草甸特有的清香中也带着些微的血腥之气前方数里便是大片的战场,这几日中,上千人的鲜血足以染红了那大片的草原。他不由点头叹道,“若非身在沙场,的确品不出此酒的妙处,守约果然独具慧眼。”

    裴行俭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神半晌,自嘲的一笑,“何曾是有慧眼我不过是在沙场上痛饮过一回,毕生难忘而已。”

    麴崇裕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难道裴行俭竟是曾入军征战过可他的履历自己明明记得很清楚,上面绝无次笔。

    裴行俭自顾自的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囊才道,“世子不必惊疑,行俭虽不曾从军,却也曾于荒草白骨之间,喝了一夜的新丰酒,自此之后,便不轻醉。”

    在沙场的荒草白骨之间喝酒麴崇裕想了想才笑道,“守约这酒,果然喝得别出心裁。”

    裴行俭摇头而笑,语气甚是平静,“不怕世子见笑,六七年之前,行俭也曾日日醉生梦死。恩师看不过眼,带我日夜急疾,来到一处他曾鏖战过的沙场,当年那一仗甚是惨烈,我去之时虽已时过境迁,但荒野之间依旧是白骨随处可见,还未入夜,便是阴风煞气逼人。恩师丢了几囊酒给我,让我或是醉死沙场,与他当年的同袍手足作个新伴,或是放下酒囊,从此活出一个模样来。”

    麴崇裕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过来,六七年前,也就是裴行俭的长子与结发妻子先后夭亡之际,听闻与那位号称收留了他们母子的临海大长公主不无关系,裴行俭日日买醉,大约便是因为此事,这恩仇之间的折磨,的确让人他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

    裴行俭略停了停,竟是缓缓的说了下去,“那一夜,我对着荒草间的骷髅想了许久,若就此一醉不醒,想来不久也会化为这样一堆白骨,无知无觉,无忧无喜,似乎也还不错。可是喝了几囊酒之后,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对,若人死则无知,那我来这世间一遭,难道就是为了做一堆这样的无名白骨,好教亲者痛、仇者快若人死后有知,我又如何去面对那黄泉之下所有的亲族思来想去,我还是放下了酒囊,在荒草间睡了一觉,醒来时,正是日出东方。世间从此便少了一个酒鬼,多了一个禄蠹。”

    他竟然曾在沙场白骨之间,这样苦苦思索生死之事麴崇裕心里一阵惊悸。月光之下,看得见裴行俭的眉目间依然是一片清朗从容,仿佛说的不过是最平淡无奇的琐事。麴崇裕不由看了他好几眼,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渐渐看清了面前之人,静默半晌,长出了一口气,“你若是禄蠹,世间之人如我等,岂不都是米虫”

    裴行俭摇头一笑,“世子过奖。世间之人,若想不做米虫禄蠹,何其难也当日我也曾问过恩师,人生在世,不满百年,王侯将相,乡野匹夫,转眼间不都是这一堆白骨,建功立业或是碌碌一生又有何不同恩师告诉我,白骨自是绝无不同,只是在他看来,身为男儿,既来这世上一遭,总要令这世间,少一些荒野乱草间的白骨。因此若是为官,当泽及子民,造福一方,而为将者,则当以战止乱,擒贼擒王如此,便是自身最后化为白骨一堆,也无愧于天地,世子在西州的所做所为,自是不能以米虫而论,裴某也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才勉强算不得禄蠹。”

    麴崇裕慢慢的喝了一口酒,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答言,依他来看,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恩仇,纵然无愧天地又有何趣伯父和父亲难道做过什么有愧于天地之事当年西州那万千百姓难道都做了有愧天地之事一旦沦为亡国君民,不都是一个任人宰割只是裴守约他若是这样想,倒也不算奇怪,他沉吟片刻,还是笑道,“守约胸怀如此,崇裕佩服。”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不敢当,其实对于世子,行俭心里也佩服得很,世子深谋远虑,能屈能伸,只是裴某有一事不解,还望世子指教。”他顿了一顿才道,“以世子之才干,为何执意自囿于西州”

    这一问的声音极为轻缓,但落在麴崇裕的耳里,却是嗡的一声巨响,他蓦然抬头看着裴行俭,目光变得冰冷,半晌才嘲讽的笑了起来,“裴长史,你出身河东名门,又是大唐忠臣之后,有何等雄心壮志都不为过,请不必拿我取笑”

    裴行俭的目光依旧平静,“世子所言差矣,若非这门第名声,裴某大约也不至于险些做了草间白骨。所谓门第,其实与这酒囊有何差别日日捧在手中,自是足以醉生梦死,若是放下,便什么都不是。男儿如我等,学成文武,顶天立地,何必计较他人目光议论世子,请恕我直言,你太看轻了自己,也太看轻了大唐。”

    麴崇裕一时不由说不出话来,旁人若说这个,他自是会嗤之以鼻,他在长安十几年所受的欺辱轻视,岂是几句话能打消的但认真论起当年的憋屈不得意,他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顶着天煞孤星名头的裴守约,莫说自己不能比,只怕整个大唐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裴行俭的目光投向了大营中央的灯火摇曳之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长安自有一些宗室纨绔,只是此等人物,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酒囊饭袋,就如大唐之军中将领,若都是世子所见此营数人那般的心胸气度,唐军又焉能创下天军的赫赫威名”

    麴崇裕依然只是默默的仰头喝酒,裴行俭也不再多说,眼见手头这囊新丰桃花酒已所剩不多,麴崇裕才微眯着眼睛笑道,“我也有一事不明,还望守约直言相告,以你的心胸手段,何至于会来西州,会来此处与我饮这一场酒”

    裴行俭放下酒囊,直视着麴崇裕,“一则所谓命数如此,此间曲折原也一言难尽;二则,我生平志向,不过回报师恩君恩,使这月光所照之处,略少几处沙场,略少若干白骨荒丘。”

    麴崇裕点了点头,却听裴行俭又问道,“不知世子胸中所愿,又是何事”

    麴崇裕沉默片刻,扬眉一笑,“崇裕不敢与守约相比,只是既然身在西州,自然也希望此地风调雨顺,此外么,”他笑了笑,“有时难免也会思量,那些喜爱将他人踩在脚下之人,他们的头顶脸面若是踩起来,却不知会是何种滋味。”

    裴行俭怔了怔,不由摇头苦笑,举起手中的酒囊,“玉郎请”

    麴崇裕斜睨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欢畅,好容易才止住笑,“守约请”

    此后两日,战场上风平浪静,贺鲁部竟是再未出战,因此次所送及缴获的粮草充足,一时倒也无人提及让苏定方再去押运粮草,另外两支大军则先后有捷报传来:程知节本军破歌逻禄、处月两部于榆慕谷,周智度破突骑施、处木昆两部于咽城。麴崇裕心中不由开始暗暗期待一场大战,不想等了几日,一骑快马传来的却是一道军令:唐军三处人马立即靠拢,不得轻战

    签发军令者,并非大总管程知节,而是行军副总管王文度。

    麴崇裕不由愕然,一番思量后找到裴行俭,“军令既是如此,我等多待也是无益,不如速回西州,也好多做一番准备。”

    裴行俭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世子,我有一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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