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敏听出春鸢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说柳嫣跟蔡玠才是一伙的,不管是她对柳嫣表现恭敬,抑或往后生下蔡家的孩子,她能得到的只有感激,其他的就不要肖想了,虽理解,作为被防备被排斥的那个人,冯敏只觉得意兴阑珊。
不想说什么话,她点点头,回了自己的院子,跟春梅好生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柳嫣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至少有一半的子缠绵病榻,对整个刺史府来说,这个未来的当家主母倒像一颗易碎的宝石,只能高高供着,轻不得重不得。
春梅其实不少次听家里积古的老人说过,大奶奶这样的身体不但有碍于子嗣,恐怕她自己的寿数也不长,难为公婆跟大爷都对大奶奶那么好,半点不叫她心什么事,也算是难得有福气了。
西院聊起柳嫣的身子,上院蒋夫人听说媳妇又不好了,也是忧心忡忡,叫人送了上好的药材跟名贵的药丸过去,心里不免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再次暗暗后悔,跟刘妈妈道:“刚成婚的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严重,怎么倒越来越不好了?家里什么好吃好用的不是紧着那边,你瞧你们大奶奶,怕是一个月没出门子了吧。”
刘妈妈只能安慰,“近几年冬越发严寒了,大奶奶不耐也是有的。”而且她也知道点原因,大奶奶实在也有些富贵病。
听说以前没出嫁时,两位县令小姐还跟着李夫人做绣活补贴家用呢,成亲之后,吃食精细,大奶奶倒越来越挑嘴,厨房好几回流出大奶奶难伺候的话来。如今天冷了,东院等闲不开门,柳嫣若要出门,就是来上院短短距离,也要婆子抬着来,一点不肯动弹。
身体本来就不好,合该什么都吃点,调养身子,多动动增强体魄才是,这话,她一个下人却不好说,只好道:“听说西院的姨娘这么冷的天还用冷水洗漱呢,午间饭后都不睡的,说是刚吃完饭睡觉对脾胃不好,昨儿我过去,姨娘跟春梅两个将屋后的小花圃翻了土,打算栽花种树呢,那块地不大不小,怎么也得忙活半个月。”
蒋夫人何尝不明白刘妈妈的意思,媳妇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总隔着一层,你为她好,她当你磋磨她呢。她那个媳妇素性又是个小性儿的,里面又牵扯了冯姨娘,越发说不得。
哪怕为了儿子好呢,少不得要做个恶人,蒋夫人便叫红英去看柳嫣,若是好些了,吃完饭陪婆婆逛逛院子。听说城外有一处梅林,红梅开得极美,正是该赏玩的时候,蒋夫人打算带媳妇去逛逛。
天公作美,这晚天稍黑,便开始落雪,几年来从未有过的鹅毛大雪飘了三。冯敏趴在窗棂边,将木窗推开一条缝,看外面的大雪,直到蔡玠进来,给他换衣裳,被一把握住手,发觉冰凉,不愉道:“雪有那么好看?手冷的这样冰凉,也不怕再生了冻疮。”
冯敏还是小时候手上生过一回冻疮,后面哪怕费心注意着,因生了一回,跟惯例似的,年年不落。今年光景好,刚发觉手上发痒,便叫春梅找了药来泡,勉强遏制住了。
被他发觉手上的药味,送了她一盒从西域过来效果极好的冻疮膏,涂抹着,好险没有再生。她慢慢将手抽出来,微微笑道:“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地上推起来好几尺,春梅说可以堆雪人了。”
换了衣裳,舒服多了,蔡玠来到冯敏身后,透过薄纱的窗纸,外面絮絮的雪簌簌落着,三角兽炉里银碳清晰的燃烧声,烘着满室的暖意。他弯腰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从背后将人圈住,懒散道:“子还长着呢,等有机会我带你去辽东营州,那边冬大雪封门,可是一点都不冷,比咱们这里还有意思。”
冯敏回身,没回应那句子还长的话,“爷还去过营州?离这里得千里之遥吧。”
没听到想听的话,蔡玠心下微涩,随即将涩然抛之脑后,不甘心地在她唇上狠狠吮了一口,得她怨念地一瞥,心里舒服了,“我十六岁就出去游学了,在外面整整跑了五年,营州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当时也是冬,千里冰封,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吉林盛产人参,我带了些回来,你娘不是身子不好吗?明叫蔡妈妈给你送两颗来,你送回家去好不好?”
冯敏一愣,由不得不感动,她明明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家里的情况……整顿好心情,冯敏由衷道:“谢谢大爷。”
心尖仿佛淌过蜜水似的,又甜又暖,在外面多么持重深沉的一个人,面对冯敏心智总不免小上几岁一样,蔡玠琢磨不出缘由来,将下巴往前一递,意有所指道:“光两句道谢就完了吗?”
冯敏微窘,羞涩如娇花照水,睃到外面没人,这才不情不愿送上红唇。在他嘴上亲了一记,立马退开,掂起的脚尖还没放下,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腰,随着熟悉的气息压下来的是他微冷的唇,辗转追逐,将怀里人得退无可退,才含着她的舌尖,在越来越大的午后落雪中,缠绵亲吻。
雪停了,天气却不甚冷,刺史府家眷齐齐出动,准备去香山赏梅,早上吃过饭,坐轿子过去半个时辰。东院忙翻天,春鸢带着两个丫头将柳嫣从里到外包裹严实,银色小手炉加满碳火,塞进袖子,脚下放着灌满滚水的汤婆子,从门口就上了轿子,一直到达半山腰的小亭子,柳嫣才出来吸一口雪后冷冽的寒气,猝不及防这一口,反引来几声低咳。
蒋夫人看媳妇裹得严实,围脖拉起来遮住半张脸,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放下心,嘱咐伺候的丫头仔细看顾着,带着去梅林里多走走,摘些花儿回去插瓶。
柳嫣坐了这一路轿子,已经累得慌了,走了没几步便想歇着,春鸢只好请冯敏帮忙摘几朵花。冯敏挑好的剪了几支,跟春梅带看带逛,走到梅林边缘来,向阳的这一面紧挨着一片竹林,这片地是附近一家寺庙的,正有两个妇人在挖冬笋,寸粗臂长的冬笋憨态可掬,鲜嫩多汁,刚从土里撬起来,笋肉雪白干净。
春梅大喜过往,说是买点回去烧汤最好,冯敏想着不如多买点,家里那么多人,总要够一顿吃,于是折身回来找人帮忙。落脚的小亭子不远,原本只蒋夫人一个,这会儿挤满了人,其中便有县令李夫人,还有一位陌生的夫人坐在中间,热热闹闹地说话。
将买笋的主意说了,刘妈妈从里头出来,带了两个人去抬,冯敏便留下端茶倒水,蒋夫人刚也听了一耳朵,笑道:“冬里菜蔬少,那些棚子里出来的我倒不爱吃,整里吃腌菜,嘴巴里都没味儿了。冬笋甘甜,拿来煲那两三年的老鸭,这个天气再合适不过,或者清炒,也下饭。若有多的,咱们全买下,给你们杜夫人带一筐回去。”
冯敏原本只想着家里人多,至少需要一担子,自作主张先跟人定下了,蒋夫人一时兴起又要送李夫人、又要送杜夫人,算来需要不少,忙如实回复了。那位陌生的夫人便是杜老大人府上的,柳婵定亲的对象便是他家大公子。
杜夫人见冯敏说话做事周到妥帖,生得极为貌美,眼神却清明端正,在蒋夫人面前很有体面的样子,少不得赞她几句,拉住手细细问询,还将手上的镯子退下来一只给她。
柳婵坐在李夫人身边,端庄娴静,跟往大不相同,低着头一派温柔。刚刚见礼的时候,杜夫人也退了一只镯子给她,毕竟是未来儿媳,礼物是精心准备的,冯敏得到的那个不能比,可柳婵心里还是气的不轻。她就是讨厌冯敏,姐姐还没得杜夫人的礼呢,她凭什么?私下里暗暗瞪了冯敏好几眼。
冯敏不知她哪根筋儿又不对了,躲在一边去不理会。柳嫣逛完回来,柳婵立刻凑过去跟姐姐嘀嘀咕咕,期间还瞟着冯敏这边,不用猜就在说她的坏话了。
赏花到午后,三家的轿子一道往回走,在刺史府吃过饭,两家夫人告辞。蒋夫人今逛一天累了,吃完饭想歇一歇,叫其他人散了。冯敏晚了柳嫣一步出来,将柳嫣送到东院门口,便准备回去了,柳嫣站在台阶上回头,“听春鸢说你针线很不错,我有一件夹袄有个地方怎么缝都不好,你来看看。”
冯敏便跟着柳嫣进了门,一到屋里,暖烘烘的热气盈面,春鸢跟芳伺候着柳嫣换了衣裳,卸去钗环,扶去炕上歪着,将针线篓子搬出来,把夹袄拿出来给冯敏看。
冯敏很快便找出了问题所在,跟春鸢商量着往回拆了几行,重新抿边。这期间,柳嫣喝了药,半靠在引枕上,看着冯敏便有些发怔。Z
灯下的冯敏,即使不去看那清绝的脸,便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轻袅柔软的身子,纤细葱枝般的手,冬里谁不是臃肿的打扮,偏生她还是一截分明的杨柳腰,健康活力,是她做梦也不及的。
柳嫣身怀弱症,从不自怨自艾,别人因此迁就爱护,她亦十分受用,坦然接受。
在娘家的时候,哥哥跟妹妹都没有她受宠,虽然心里也觉得愧疚,却又不肯将爹娘的关注分出去,有那么几瞬,她觉得身体不好也不是什么缺点,反而为她博得众多的关注跟宠爱。此刻望着冯敏红润莹白的面色,倒生出些许不甘。
方才妹妹跟她嘀咕悄悄话,说冯敏趁她不在的时候掐尖,哄得杜夫人给了一只镯子,柳嫣其实并不曾放在心上,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只银镯子有什么稀罕。她在乎的是态度,妹妹说冯敏就这么在外人面前走动,万一有不长眼的将她当了刺史府少奶奶,那自己脸上怎么过得去?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柳嫣的心,冯敏平时的为人,也有不少下人称赞的,连蔡妈妈跟西院都走动很勤快,却跟她不亲近,是不是在他们眼里,冯敏比自己这个正经的少奶奶还要得人心?蔡玠呢,是否也跟那些下人一样已经把心偏向了西院?
想到这个可能,柳嫣心里就止不住酸起来,等冯敏将夹袄缝好了也没放她回去,留她下来用饭。正室留妾室用饭,哪里是真的用饭,不过是叫伺候用饭而已,大妇吃饭的时候,立在一边布菜添茶,等人吃完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将就吃一口,好一些的,重新叫两个菜。
柳嫣就是为了看冯敏的态度,怎么会多事重新叫,她吃完了,便回了内室。冯敏只好坐下来,匆匆吃了两口冷饭,叫丫头们将盘碗都收了下去。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地恭顺,柳嫣心里好受了不少,不过还不肯放过冯敏,第二吃饭的时候,同样叫冯敏伺候。
这天早上,蔡玠也来了,这两春节年下,事情繁多,他歇在外面多些,不然就在西院,偶尔进来陪柳嫣吃早饭,进门看冯敏在这里,眼睛便亮了亮。冯敏一看他来,反而躲开去了,跟春鸢一道,伺候柳嫣梳洗好,规规矩矩站在柳嫣右手后,垂着眼睑,一个眼神也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