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连忙过去开门,“大爷来了,怎么不进去等呢?”
“才到。”刚刚吃完饭,他便跟父亲一道出来,这会儿前面三巡酒过,才有机会溜出来。冯敏慢慢走上台阶,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彼此的脸,她嗅到他身上萦绕的酒味跟炽热的呼吸,跟视线一样炙热。
他今天第二次这样看她了,刚刚在上院进门就盯她,她不先移开视线,还不知道他要看多久。冯敏唤了一声大爷,蔡玠低低嗯了一声,等她走到跟前,自然而然牵住她的手,两个人的背影和谐般配,水泼不进的融洽氛围,朝着院中阑珊的灯火而去。
院子里一没人,火炉子还没有熄,丢两颗银碳进去,劲风一灌,碳火燃烧的爆裂声传出。将屋里的烛火点燃,春梅退到外面守着火炉烧水,首先便是要倒茶,再者,大爷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想留宿,晚上也得温着热水。
大年三十,惯例来讲,男主子应该留在正房的,也不知大爷留下好不好,明里奶奶那里怎么说呢。春梅漫无边际想着,忽听里面姨娘温柔的声气儿也在劝,“想来东院还没睡呢,我刚过来看见春鸢等在门口,叫人煮醒酒汤,想是也还等着,喝完茶就过去?”
接下来寂静无声,春梅想一想大爷冷下来的脸,不由一抖,觉得姨娘说的太直接了,就听男声低沉,“我不过去,今晚睡这儿。”
之后很久再没了言语,春梅却知道姨娘的意思,肯定是不赞同,别看冯敏温柔可亲,一副没有脾气的模样,却是个外圆内方的,没触及到底线怎样都好,一旦惹急了,也是个牛脾气。
大爷呢,从未被人忤逆过,都喝了酒,春梅生怕一言不合闹起来,连忙进去淘洗杯子取茶叶,一面悄悄觑两人的脸色。
便见姨娘爱答不理坐在一边翻翻话本、理理东西,反正是没把屋里其他人放在眼里。大爷两腿大开坐在炕头,双肘外翻撑着膝盖,十分豪放粗犷的坐姿,肉眼可见不高兴地盯着姨娘,人走到哪里视线便转到哪里,生气是生气的,却是闹别扭等着台阶下的那种生气。
以前好几次可是扭头就走的。
春梅稍稍放心,在屋里忙活着倒茶,冲淡了一点剑拔弩张,磨蹭到最后,冯敏还是没有表示,她都开始着急了,却只能慢腾腾退下去。
翠青的茶叶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冯敏端了一杯给蔡玠,替他决定,“喝完茶便赶紧过去吧,再晚院子要落锁了。”
蔡玠气了半天,终于给她气笑了,站起来强地将人拉进怀里,不满道:“我想留在哪就留在哪,你敢撵我走?”
冯敏不甘示弱,以往就算了,今天要是留他下来,不但会惹到东院,蒋夫人那一关也不会好过,迎上他的目光,妆容微晕,反而美得柔和又惊艳,“那爷留下吧,我去上院借宿。”
近在咫尺美丽的面孔,从今天下午看见的第一眼,他便记在了心里,刚刚在前院整个心不在焉,估算着后面散了,赶紧来见她,就想在这样特殊的时候,和她多待一会儿,毕竟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呢。结果人家还不欢迎,心里便止不住地委屈酸涩,“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不是。”她回答很快,继而嗓音柔软,“只是今天,真的不能,你今晚该去东院休息。”
他也并非年年除夕都在东院的,以前还不是有在外面通宵达旦的时候,谁规定他必须去那边。其实想也知道,以前他在哪里都可以,今年同样可以去任何地方,可就是不能在她这里。
他们都明白的,蔡玠倒是想随心所欲,可又没办法不去在乎冯敏的态度,他何曾有过被人情绪裹挟的时候,这是第一次,不但不气恼,反而有种甘之如饴的沉沦感。这种变化,于他是陌生的,可那陌生中的甜蜜与酸涩,又叫人沉溺,于是束手就擒,终是无奈,“为什么?我今天就想跟你在一起,就咱们两个,说说话不好吗?”
“她是妻,我是妾。”冯敏蹙眉,将脸扭开,不肯再跟他对视。
蔡玠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冯敏跟柳嫣会有什么差别,以前是没往这方面深思,现在是他心里不愿意叫冯敏落于人后,可身份之别,有如鸿沟,不是他一个人不在意就不存在的,再一想,冯敏妾室的身份也是有年限的,并非终生,心头一凛,“我从未这样想过。”
妻子是八抬大轿从正门入,拜了天地父母,得到所有亲眷承认祝福的存在,与夫一体,掌管家务,生儿育女,百年之后共享后代香火的人。小妾是什么?以色侍人的玩物,像她这样典来的,其实比妾还不如,不过刺史府上下人都还不错,没给苦头吃,冯敏却一不曾忘却自己的身份。
微不足道摆在明面上的事,是根本不用想吧,还拿这话来哄她,冯敏清楚的很,不肯僭越,也没必要揪着这个问题做无谓的讨论,只胡乱点头,“夜深了,解酒茶喝了,回去休息吧。”
她不相信,不过,事实如此,也没什么好争辩的。掩下心事,待了片刻,回去前院休息了。
年后很有几家亲眷需要走动,柳嫣陪着蒋夫人出门应酬,一回来晚了些,吃了点冷风,身上不舒坦,只好在家休养,一直到正月十五,各处的喜事宴席才算稍缓了些。
冯敏从年后就闲了下来,不过在几个院子中间打转,蔡玠也忙,半个月就来了她这里三四次,正是百无聊赖,这一晚间蒋夫人回来,突然将她召唤过去,说是大爷过几要出门公干,叫她跟着一起去。
既然是蒋夫人吩咐,冯敏无可不应,当晚间便回来叫春梅一起收拾东西。两人都不知要去哪里,不过是一些衣物鞋袜,直到快要落锁,蔡玠回来了,夹裹着一身风雪进来,脸上带着飞扬的笑,仿佛是遇上了什么喜事。冯敏沏上一杯茶奉上,却也不问,人都说两个人待在一起久了,会互相感染上对方的习性,冯敏现在便颇沉得住气,人家不露口风,她一个字也不多打听。
炕上摊开了两个箱笼,准备带上的东西,整整齐齐码在一边。去哪里都不知道,就已经打点行装了吗?夫唱妇随这个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蔡玠就是一笑,拉过冯敏亲昵道:“真的愿意跟我出去吗?荒山野地的,可没有家里舒服,一应的吃用家事全部要自己动手,丫头也不能带的。”
靠近西北的边陲重地,军民的区分并不十分清晰,战时上马杀敌,农时扶犁开垦,已是几十年的传统。冯敏这才知道蔡玠是要出去领军屯田,一时无言,好好一个刺史府的公子哥儿,一辈子不干事,锦衣玉食也不会少,蔡玠却不同寻常,说是有为官做宰的决心吧,多少人看在刺史大人的面子上举荐,他一概不应,那应该就是想闲云野鹤悠闲度,可别人都不愿意揽的苦差事,他又坦然受之。
要去山林野地,一些好料子的漂亮衣裳跟缎面软鞋就用不上,得换成耐造耐脏的衣物器具才成,冯敏想着自己的事情,一面回道:“夫人叫我去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冯敏很乐意外出,小的时候住在村子里,什么农活没干过,有时跟爹一起进山打猎,都是她感兴趣的事情,不比窝在屋里绣花强。这半年养尊处优,感觉手脚都没以往灵活了,身上长了不少肉,又白又润了一圈,再也找不到以前那个山野丫头的影子了。
想到又能回到以前熟悉的生活,从深宅大院里挣脱出去,哪怕只是短短的时光,也值得期待,冯敏细细打听要去的地方,收拾了不少东西出来,她这里积极,东院却不高兴了。
柳嫣刚得到消息,便没忍住脾气,跟两个丫鬟不断思量,“既是外出公干,要带也该带我去,凭什么带那个丫头,这家里一个个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成?”
能决定冯敏出门的,也就一个蒋夫人,一个蔡玠,春鸢听柳嫣一句话将两个人都抱怨上了,赶紧安抚道:“奶奶想哪里去了?说是出去公干,其实是随军屯田,去年咱们在庄子上不是见过吗?那些乡下妇人是怎么收麦子的,劳动一腰都直不起了,回家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可不是好玩的。又没有高门大户的夫人奶奶跟着去应酬,夫人跟大爷是心疼你呢,没得去受活罪。”
柳嫣被春鸢一席话劝的冷静了下来,甩了甩帕子坐下,“就是去,也轮不到我做什么,不过怎么也算一件正经事,就不跟我商量一声?”
这确实是蒋夫人的疏忽,实是因柳嫣久不理事,又帮不上什么忙,蒋夫人也就忘了提前知会一声,先跟冯敏交代了。第二柳嫣特特去请安,提起蔡玠要出远门,很有几分想跟着去的意思。
蒋夫人往年也跟刺史大人去巡视过,见多识广,自己知道跟着大军到处开荒可没什么舒服的,身体康健的妇人都不一定能吃那个苦,何况柳嫣这么一个风一吹就倒的美人灯,不但不能帮上忙,添乱的嫌疑很大,一早就没将她考虑在内。
媳妇特意提起,显是很在乎,少不得细细解释几句,又不好意思说你去了只能帮倒忙,只推说家事需要她帮衬,本来当下子孙在外做官,妻子在家尽孝便是常理。柳嫣不是不懂事的人,婆婆又照顾她情绪,特意安抚,倒不好再揪着不放,虽然想到冯敏跟蔡玠单独出门几个月,心里便不舒坦,到底只能忍下去,将冯敏叫来,细枝末节有的没的叮嘱了一番,又叫春鸢收拾了不少东西叫冯敏带上。
冯敏听完一番交代,带着几大包东西回了西院,春梅上前接过,好奇道:“姨娘要带这么多东西吗?好在有车有马的,不用自己拿,再远也容易。”
一看春梅也是个没在山林间行动过的人,那从未有人去过的深山老林,连人走的路都没有,哪有马车通行的地方。冯敏的东西精简了再精简,就怕到时候车马过不去,只能靠人力运输,按说大奶奶收拾的东西都是给蔡玠准备的,一件也不能落下,可光是一件中衣便装了五件新的,就不说其他华丽有余、实用不足的赏玩之物了,带不带都是个麻烦事。
冯敏抉择不来,最终决定全部带上,带不了的时候再说。军务紧急,从收到出门的通知,第三就到了出发的子,临行前蒋夫人将冯敏喊过去问了一番话,冯敏是个精细人,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叮嘱她在外面照顾好大爷,便放人回来了。
春梅不能去,早上起来,将东西拿上停在二门的马车,目送冯敏出门。走出大门不远,街市上渐渐热闹起来,冯敏这个时候才有一种真的从府里出来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