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月,再次回到云阳,虽然面对的是满目疮痍,还是群情激奋,归心似箭。冯家跟刘家在路口分手,冯老三马鞭甩的啪啪作响,到了家门前,马儿没站稳,迫不及待跳下去,看见大门上的锁被撬了,心里便咯登一下。
冯敏扶着娘,也是满心雀跃,就听爹在堂屋喊,“哪个杀千刀的,偷就偷了,把人屋里糟蹋地不成样,别叫我逮着他。”
母女俩进门一看,也心痛地直呼可惜,堂屋里的板凳桌椅虽老旧,好些比冯敏的年纪都大,都被劈了当柴烧了,地中间只留下一堆黑色的火灰。卧房的大衣柜也没能幸免,冯敏那柜子上半人高的镜子被砸的稀碎,床帐被褥,能烧的全烧了,衣裳也被拿走了,留下些满是补巴的,丢的到处都是。
肯定是下大雪那几,有些没有逃走的混子摸进来住了几,因为厨房里也空荡荡被搜刮干净了,来不及歇息,一家三口开始打扫卫生,能扔的都先扔了,将屋里上下清扫干净,又连忙置办新的用具。晚上没有床褥,冯老三将马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赶车出去采买。
几的功夫,遭受了重创的云阳城慢慢焕发出新的生机,原本没有逃走的那些人十分的骄傲,一些被召集过去守城的,事后都得了奖赏,还是刺史府大方给的。
冯家临近一家的小儿子,陪着老母没逃,围城之时加入了炊火班,看见个人便要夸一句自己做饭给官老爷们吃过。朱秀儿捧着针线,跟邻里到处听新闻,回来再告诉冯敏,“都在说大少爷好厉害,眼瞅着坚持不住了,难为他想出个冰冻的法子,生生又守了几。”
冯敏正在屋里缝补衣裳,只管听娘说,不免想到那一拦在她车前的人,那么急切诚恳,那样危急的时刻,他该是巡逻的路上碰见蔡家的车队,立刻发现她不在,就出来找她了……摇摇头,将那道固执的影子甩出脑海,不管如何,他们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她人已经出了刺史府,心也应该早点回归原位才是。
怀着这样的想法,冯敏便不怎么肯听蔡家的动静。这一晚些,朱秀儿却带回个不好的消息,说是有人看见大少爷受了箭伤,从城垛子上给人抬下来的,那几云阳的大夫全被召进了刺史府,也不清楚这两情况如何了。
冯敏掐着指尖,尽量忽略心头那一瞬的慌乱,被娘夺过衣裳放在一边,“咱们该去打听一下伤的怎么样才是,好歹也是宝儿的爹,若真有个什么,宝儿就苦了。何况人家待咱们不差。”
冯敏回家的马车上,带了大量上好的头面首饰,璀璨精致,比朱秀儿家传的陪嫁还要漂亮名贵百倍,又是许多的绫罗绸缎,上百两的现银,足可见刺史府大方,待冯敏是没有半点苛刻的。冯老三夫妻都是老实人,遇到个待自己稍微善意的,总想着投桃报李,当即便拉着犹犹豫豫的冯敏起来,“咱们不进去,就在外面打听一下,要不好了,咱们乡下的林大夫那么好的医术,可能还帮得上忙。”
母女俩匆匆来到刺史府,却是大门紧闭,长巷无人,跟左右一打听,得知刺史大人跟着迁至逢义关去了,而大少爷早在云阳解围的那一便打点车辆送走了。冯敏望着紧闭的大门,稍微放下心,还能坐马车走,或许没有那么严重,朱秀儿也是如此想,“等我回去给菩萨上香,求菩萨保佑大少爷逢凶化吉,咱们宝儿也能健康长大。”
虽说孩子是别人家的,跟她们没有关系,相处短短几,朱秀儿却很爱,口头心头不忘,一时半会儿总有些不适应。冯敏也不管她,她现在只想着怎么能把家里越过越好,最好是做点小生意,思来想去,却没有合适的机会。
一来她虽会读书认字了,与生意一道却没什么助益,平民小百姓,无钱无权的,经不起一点风浪颠簸。云阳地处要塞,西域跟中原货物来往频繁,只有家资丰厚的大商队才敢走,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想出头做生意属于异想天开。
家里这点银钱也经不起折腾,庄户人家手里有了小钱总想着多买点地,正好经过这一次动荡,很多人家心存忧患,都想路子往南迁。冯老三很是托了几个人,抢下几亩好地,拿着地契回家,看了又看舍不得锁起来。朱秀儿道:“只盼再别打仗了,咱们家有这些地,往后几代可是吃穿不愁了。”
“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那些羌人总也杀不完,只要有那么几个人跑脱,几年后又是一大帮卷土重来,只盼着朝廷将他们远远撵走,别再来祸害咱们。我想好了,听说南方烟盛行,咱们也试试,运气好,一两年攒下来银钱,老大有钱成亲,敏儿也可以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
夫妻俩半生为了孩子,去岁忍痛将闺女典出去,便一直觉得对她不住,冯敏的终身大事成了两人心中过不去的坎儿,总要闺女后半生有靠才能落下心里的大石头。再一想闺女刚出月子便跟着奔波,那么冷的天儿,风餐露宿,万一落下毛病来多不好,朱秀儿一面整做好吃的给闺女补身子,一面细细打听哪里的妇科大夫有名,就想着看一看才能安心。
爹娘拳拳爱女之心不便驳逆,他们说什么,冯敏总是听的,也知道他们拜托姑姑赶紧给她找个可靠的人家,只当不知道,每从姑姑帮佣的绣坊里拿些小玩意来做。在刺史府时,处处留心,蔡家好些东西从京中运过来,那些样式、花纹,随便拿一样出来就够云阳整个圈子追捧的,她还特意跟上院女红最好的禄琼学了不少花样,在他们这样的蓬门小户尽够用了。
她眼光好,又会配色,用心做出来的东西总不错,连娟儿也被姑姑勒令多跟表姐学学,往后只有好处。逃难路上熟识的王二妞姐妹,也喜欢找娟儿一道做针线,便一道凑在了冯家。冯敏听娟儿说,王二妞许了一户不错的人家,那后生在饭庄做跑堂,是个很机灵利索的小伙子,王二妞也很喜欢,看了一回便点头答应了。
定亲之后,不说在家里绣嫁妆,给婚后婆家的姑婆做鞋袜,每一朝冯家跑的勤快,冯敏真信了王二妞是跟娟儿一道来涨见识的,却是王小妹不小心说漏嘴。家里爹娘也不知怎么了,她们那混账族叔不见就不见了,偏一个劲儿问姐姐是怎么回事,把王二妞问地没奈何,几次想说出真相,好歹忍住了,冯敏是唯一清楚经过的人,她来冯家不过是寻求点慰寄。
冯敏当即便将王二妞叫出去,在屋后一颗桂花树下站定,心里也有点担忧,“你爹娘是不是看见了?”
天色虽晚,两人身上都沾了血,冯敏将自己的一套衣裳给了王二妞穿,将她的扔进河里冲走了,别人不清楚,当娘的一定知道闺女有几身好衣裳,又是逃难的当口,被王大娘发现也在情理之中。
王二妞却摇摇头,“敏姐帮我处理的很好,我爹娘要是看见什么,早坐不住了,是我……”王二妞惭愧地低下头,“……拿走了那人的钱袋子,被我娘发现了,回家之后又添了个做噩梦的毛病,梦里胡喊,我爹娘听到了。我老是想到那一,若是你没出现,若是我下不了手,我这辈子就完了。”
她从懂事就被族叔骚扰,阴影实在太深,哪怕现在除掉了那个人,一个小姑娘,骤然接触这种事,一时怎么接受得了?会害怕是人之常情,又没有人可以倾诉,跟冯敏发泄了一番情绪后心里就好多了。
冯敏又一直安慰她,本来就是,不被到绝境,谁会杀人?王二妞抹掉脸上的泪,还是担心自己做噩梦,现在还好只是喊了名字,要嚷出什么不得了的话就遭了。冯敏猜二妞也有些自己吓自己,隔约了她一起去观月寺烧香,求了安神符,要是能再找个杀过人的大杀器,放在枕边上睡几晚就好了。
这还是她在刺史府时听妈妈们说的,平常小户,杀鸡杀牛的菜刀斧头容易得,哪里去找杀过人的兵器?两人带走带说出了庙门,王二妞没留意,险些一头扎进路人怀里,被冯敏一把扯回来,听人喊,“二妹妹。”
原来是方天佑,以前跟冯骥来过冯家,跟冯敏也算熟识,上一次匆匆一别,都没说上什么话。云阳解围后,汉家兵马追着羌人残众一路深入西域,一去几个月没有消息,总算是回来了。冯敏也高兴,喊了一声方大哥,邀他去家里吃饭,她爹娘念叨好几次了。
“正好大军驻扎城外,准备修整一段时间再决定去向,我肯定要去叨扰的。”方天佑生的端正挺拔,一身武将的爽朗气,皮肤黑牙齿却白,笑起来很是容易亲近,冯敏看他见面便盯着她笑,倒有些不自在。
王二妞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个圈,目光被方天佑腰间悬挂的宝剑吸引了去,杀人的兵器,这不就是吗?杀的还多是异族之人,镇压个把小人铁定没问题。王二妞忍不住拉了拉冯敏的衣袖,冯敏其实也早留意到了,只是几年未见,再熟悉的人也会生疏,何况她跟方天佑本就交情不深,不好开口啊。
两个小姑娘的眉眼官司,方天佑居高临下看得真真的,只当不知,道别前才说了一句明去冯家拜访,冯敏跟王二妞同时舒口气,目送人拾阶进了庙门,叽叽喳喳谈论怎么跟人借宝剑。
冯老三弄了几十亩好田到手,俨然成了家里的宝贝,每一总要赶着牛车雇人去收拾,忙活了这许多,才算全部都出来。早上天濛濛亮就起床,这一腿上酸痛难忍,险些站不起来,朱秀儿连忙找出膏药,“你这腿比阴阳生还准,明儿指定一场好雨,要我说,今儿就不去了。等会子人来拜访,一屋子娘们儿怎么招呼?你也好问问骥儿的情况。”
朱秀儿一面抹药一面劝说,那药还是冯敏从刺史府带出来的,效果极好,省着省着,又快见底了,她将指头上的一点不浪费敷在丈夫腿上,将盖子拧好,妥善放着。
冯老三原想着趁早上凉快,回乡里看一眼,回来的路上还可以买些家里缺少的用具,哪想这腿不争气,耽搁这一会儿,天也全亮了,只好作罢。等老婆简单收拾了早饭,吃完就该料理午饭待客,他便在家里等着。
方天佑来的算早,提了不少东西,惹来一通埋怨。冯家将人请进屋里,好茶好点心奉上。知道这一家子都想打听冯骥的情况,也不卖关子。他跟冯骥原本就投在一个营里,在外头少不了互相照应,行伍前几年一直在一处,就是前年东征,两人都凭借军功升了千户,也曾并肩作战过。
从高句丽回来,他随护匈奴中郎将一道北上,冯骥在京都听说被编入了北军五营。北军五营负责京师防务,其中任职的各个校尉无不出身权贵之家,哪怕就是一个小步兵家里也有捕头、典簿等多少有点权利的亲戚。冯骥赤手空拳、孤身一人被编进去,可算有运气,至少再不用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东奔西跑挣军功,可在京师无亲无故,想要晋升却是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