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夫人是真对媳妇越来越不满,多灵秀聪慧的姑娘,眼睛里就只看得见那一亩三分地,身子不好不事公婆没人怪她,老太爷跟前也不说尽半点孝道,害得她这个婆婆跟着吃挂落。当初连大宝的娘都没留下,那还是上了儿子心的人呢,不就是为了小两口能安心落意好好过子吗?如今怎么倒自己弄出些妾室来,要好不得好。
不大不小的这么些事,还不能下力管教,一旦身子支撑不住,没理变有理,倒是她这个婆婆容不得人了。蔡大人说的对,有些人给三分颜色便大开染坊,当初就不该因着怜惜松散了规矩,到头来坑的是自己。
所幸年后亲家一家回京,自家的女儿自己教去吧,可比柳家一家先来的,却是宫中派下来的大夫,听说是太子特意为皇后的宿疾从蜀地请来的,看在表弟的面子上,来给弟媳妇扶扶脉。天恩浩荡,蒋夫人不敢怠慢,设立了屏风,在后面专候。
莫约两刻钟的功夫,望闻问切收拾好药箱,大夫先一步出来,刘妈妈将早准备好的一包银子奉上,在大夫连说不敢的谦词后,蒋夫人道:“有劳供奉,远道而来,我这媳妇是娘胎里带来的病,从落地就开始吃药,早些年还好,只近几年药不离口,越发不好了。”
这位大夫年过七旬,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家在川蜀近云南之地,不但医术高明,毒药也使的得心应手。其实这东西要运用好了,有时比药还灵呢。蔡家的这位少奶奶,他一看就知是什么毛病,原是个寿数不长的,得亏家里富裕,好药好参养着,可惜近些年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底子越发亏空了。大夫摇摇头,却不好直接言明病人最多只有三五载功夫了。
话语隐晦间,蒋夫人如何听不出来?其实在西北时就有高僧曾表示柳嫣非是深福长寿之人,要过三十岁都难,所以蒋夫人对这个相当于半个女儿一般的儿媳,总有一分怜惜。叹了一回,也只好请大夫开药温养着了,“我这儿媳是个固执的,总想着为我家留个子嗣,去岁偏听了巫医的话,就是那一副方子吃坏了。”
这个问题,大夫心里有数,却不是关健,追根究底身子太差,且他还有一句话不得不讲,“从娘胎里带来的毒,积月累侵蚀根本,却不是一般的弱症。”
也有些小孩子母体亏损,生来体弱,慢慢调养也有养的活蹦乱跳的。柳嫣身体里原是毒,病的成分不算多,蒋夫人却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少不得细细征询一番,私下里不免琢磨,从未听李夫人说过中毒的话,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成亲之前一个字不提,难不成故意瞒着蔡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蒋夫人心里不快起来,等到柳大人升迁回到京都,迫不及待去信询问李夫人。李夫人打眼一看那个毒字,心头便猛一跳,又想当年的事情早已风过无痕,料想蒋夫人生气也还有回圜的余地,这么多年都没有大夫说柳嫣自娘胎里中毒,哪里来的赤脚医生,就敢一个人挑战西北那么多资深老大夫,况且这医术一道,各有说辞,本来也不是非黑即白的。
李夫人思量一定,打定主意不承认,她倒也不敢埋怨说蔡家没把女儿养好,只一味表示想是蒋夫人被医术不精的游医骗了。
当初其实是她自己吃药陷害妾室,先降低柳老爷心里对那妾室的信任,接着将药下在那妾室的安胎药里。谁让那些人一定要跟她抢呢,抢了还敢来她面前耀武扬威羞辱她,活该那贱人生下个全身黑紫的死胎被厌弃,她才有机会彻底料理她,那还是个男胎,若由着他好好降生,还有她正室母子什么事?李夫人只庆幸自己先下手为强。
柳老爷痛失爱子爱妾,消沉了许久,她不敢再将当年的事情翻出来徒惹窦疑,在柳大人面前也只好拿些别话敷衍,“咱们又不曾怪罪过亲家,嫣儿的病我心里一早便有数,怎么突然扯什么中毒,难不成怕我们心存芥蒂?”
李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柳老爷不要把重点放在胎毒的事情上,只好将蔡家的用心往阴暗些描补,偏生这一句却订在柳大人的死穴上。他还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他一回来便被蔡老大人召见去了,那话里话外,是打算提拔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高兴,蔡老大人却表示他可以将女儿接回去将养。
这是怎么说?哪有出嫁的女儿叫娘家接回去的,那不是休妻吗?自然不能答应,可他又不清楚哪里得罪了蔡家,到底是蔡老大人对孙子的内帷不满意,还是蔡文清夫妇对儿媳不满,带着一头雾水回家,再从妻子这里听到这个话。
柳大人醍醐灌顶,一发儿认定蔡家如今贵为皇亲国戚,女婿又是太子跟前第一得意人,从龙之功唾手可得,看不上他这等穷亲戚了!他女儿是体弱多病,也没拿着刀架在脖子上着娶,如今不需要了,嫌碍事了,倒是找些不三不两的理由想将他们柳家踢开不成?
柳大人暗恨蔡家嫌贫爱富,却也不肯就这么撕破脸,失去这一门显贵的姻亲,先是找到蔡大人,假模假样叙了一番大家一起在西北为官二十载的交情,一起守城的艰辛,几杯酒下肚,到底没忍住义愤填膺,颇有些质问的口吻,刺了蔡大人几句。
蔡大人一听,心里好不自在,他跟夫人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媳,将老父亲跟儿子都得罪了,就是不肯叫她吃亏,怎么还落一身不是?越想越没意思,酒气上头,回家问夫人,“儿媳那情况到底是病是毒?怎么他柳家还好意思说我们藉故拿捏人,我要想给儿子换个高门贵女,这一顿奚落也就受了,咱们什么时候负过人?有必要捏造个胎毒来推卸责任?”
蒋夫人大呼冤枉,少不得解释道:“那位曹大夫连娘娘的病也看得,听说在蜀地是很有名的神医,多少人千里迢迢赶过去请教,人家铁口直断儿媳是胎毒,怎么倒成我捏造的了?我为了谁来?”
蒋夫人原本就怀疑是李夫人瞒着什么,这么倒打一耙回来,越加激起了她的气,既然不相信曹大夫的神通,那便请御医来瞧吧,遂向皇后请旨,请了太医院院首亲自来瞧,看过后也说是胎中带来的毒,深入肺腑,回力无天了。
李夫人聪明反被聪明误,越想遮掩越乱阵脚,柳嫣又是生在本家的,后院发生的事情再隐蔽,总有些风言风语流传。刘妈妈着意找人打听了一番,回来报告给蒋夫人,“都说是李夫人跟妾室斗法,自己作的,过去这么多年,倒不知真假,可要说咱们府亏待了大奶奶,真是良心叫狗吃了。”
可不巧,刘妈妈打听的对象,正是当时住在柳家邻近,跟李夫人极不对付的二妯娌,手上虽没实质性的证据,说的有鼻子有眼,还说李夫人手段高明,多少妾室着了她的道,只外面那些不明就里的,才真以为那是个慈口佛心的呢。
外面的话不能偏听偏信,可蒋夫人亲眼目睹李夫人是如何不动声色对付冯敏的,心里有了自己的判断,对李夫人就有些冷淡下来。都是一些隐蔽的私事,很不必闹得人尽皆知,蔡家也不是被人打落了牙齿和血吞的软弱人家,因着这些嫌隙,对柳嫣的疼爱之心越发淡了,原来拦着儿子不准胡闹,现在哪怕他跟媳妇两地分居呢,蒋夫人也不管了。
李夫人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对胡言乱语的妯娌又添了一层嫌恶怨恨,要紧的,是连累了女儿失去公婆的维护之心,如今说什么也晚了,灰溜溜进了女儿的院子,垂泪道:“你都知道了,是娘害苦了你,可我也没有法子,我当初给你爹放了五六个在房里,他还是迷上外头的贱人,要不是有你哥哥,还想让我认别人的儿子为子。即便如此,还打算叫那贱人跟我平起平坐呢,我怎么能忍下这口恶气?我做过的事我都不后悔,我只对不住你。”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柳嫣从小就被母亲捧在手心,家里什么好的都是她第一个挑,又给她选了这么好的夫家。谁都可以说母亲错,唯独她不能,而且她很能理解母亲的感受,因为她曾经也深切地希望抢走丈夫的那个人去死,只不过她没有勇气将那些阴暗的想法付诸行动罢了,所以是她一败涂地。
柳嫣陪着母亲哭了一会儿,病容哀戚,却不可扭转,“您不用劝我,我从嫁进来那一起,便没想过离开,哪怕死,我也是蔡家的鬼。是他对不起我,休想我放他自由,让他跟别人双宿双栖,我如今这幅身子,还想什么?”
人都说久病成医,柳嫣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她活不了多久,所以她谁都不在意,就只在意那么一个人而已,偏偏他还弃她而去,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成全他?
柳嫣不肯走,还跟春鸢发狠道,谁要是想撵她走,她就一头碰死在这屋里。蒋夫人不肯落个苛待儿媳的骂名,左不过费些银钱养着,郁闷之处也只好进宫的时候跟皇后倾诉一番。姑嫂俩早年便处得好,多年不见信件来往却勤快,蔡家的事情算是娘家的家事,皇后少不得宽慰弟媳一番,一来二去,连太子也知道了。
难为表弟家里一团糟,还为他鞍前马后,想到朝中复杂的局势,面色不由阴郁。蔡家为避嫌疑,家中子弟多在外为官,正经的皇后娘家不揽权,高贵妃娘家倒是越俎代庖,一大家子在朝中为官做宰,暗暗为二皇兄铺路;而父皇年老体衰,倚重他这个太子的同时,身边的阉宦也视为左膀右臂,很多时候甚至将他们凌驾在他之上,这个太子做的实在憋屈。
这些烦难,自然也只能找亲近人诉说,表弟素来主意正,太子自从小舅舅一家回来,确得了些助益。还记得前些时候他被几个内监左右,又有老二在一边虎视眈眈,进退维谷,表弟旁观者清,劝他的几句很是有用。
蔡玠的意思,古往今来多少宦官左右朝政,却没有一个窃国成功的。宦官跟皇帝朝夕相处,很少有皇帝不被影响,就算外朝看他不惯,除掉一批又来一批,除非废掉这个制度,绝没有永绝后患的办法。况那些人也并非就全是恶人,不过利用权柄,牟取富贵而已,与其跟他们斗,不如暂且姑息,指不定什么时候还有用到他们的时候。
当时这个说法一出,太子便眼前一亮,觉得自己找对了人,仔细一想还真是,他真正的敌人可不在父皇身边。那些阉党是跟他有些龃龉,与几个兄弟的交情也深不到哪里去,严格说起来,并不算敌人。
他采取表弟的建议,对父皇身边的几个大太监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那些人果然就没怎么跟他作对了,有时利益一致,还得出力帮他一把。太子心情舒畅了,没事就找表弟下棋、赏书论画,从母后宫中听了表弟的家事,不想这家伙还有如此优柔寡断的一面,倒把人叫来幸灾乐祸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