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来也受伤了,虽不重,却在腿上,听说一道出去的护卫死了两个,伤了大半,治丧抚恤也得等伤好了再说吧?冯敏知道他职责在身,很着急,“送信可以,其他的事情还是等一等吧。”
蔡玠表情平和,却固执,“不行,那些人胆敢在蒙古国境内埋伏,我得找使团讨个说法,非叫他们赔付不可,还有死伤的随从,都是府里重金养出来的好手,出了事,家里妻儿父母要做妥善的安排。这些事,陈妈妈她们不识字,份量也不够,我得亲自来。你放心好了,我这不过小伤,不碍事。”
冯敏真没看出来这还是个不要命的呢,皮开肉绽到大夫缝了许久,在他眼里只是小伤?这次换她死死捉住他的手,用柔劲儿将人往床上按,“别胡闹了,这怎么就是小伤了,昨晚陈妈妈看见便哭了一场,夫人若知道,还不知如何心疼呢。大宝那么小,你也不为他保重一下吗?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吗?就算有几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现在处理,使团里没有文书吗?叫他们弄就是了。”
陈妈妈哭了,那她呢?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总是拒绝他的人,此刻眼里的担心都快溢出来了,他还奢求什么?蔡玠垂下晦涩的眸光,还是无所谓的样子,“大宝有你呢,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我有什么事情,我知道你绝不会丢下他不管。使团里的文书都有官职在身,我自己的事情怎么好劳动人家。”
“那叫他们管照大事好了,你身边的这些事,你吩咐下来,我帮你还不行吗?”
蔡玠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点点头,被冯敏扶着躺好,又听了一番不准乱动的嘱咐,目送那窈窕的身影走到门边吩咐小丫头,幽深的眼睛里,总算闪过一丝笑意。
冯敏这人,做事是极其认真负责的,再小的事情也不怕麻烦,料理的妥妥当当,细心周到。在自己尚未察觉之时,那小小的心软早已落进有心人的眼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一步一步蚕食,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帮人家连家都管理起来了。
蔡大宝睡午觉的小屋子成了他们母子专属的房间,每早起第一件事,先去看看蔡玠的伤势。养伤期间,里外的事情都有人劳,冯老三夫妻变着法儿从山里采买最珍惜补养的食材、野生的禽兽做好了送来,每里好汤好水,只管养伤就是。
若醒得早,便捧著书靠在床头看,等冯敏来了,丢下书便自然而然捉住她的手。冯敏甩也甩不开,看他精神不错,苍白的脸上养出了些许血色,不枉她任劳任怨照顾这么久。
洗漱过后,汤也冷的差不多了,冯敏将碗放在桌上等他自己来喝。
为了方便,蔡玠披一件柔软里衣,有力的臂膀下薄薄的肌肉,窄腰精壮,几道不大不小的伤痕显的野性勇猛,有时候仿佛没察觉自己有伤似的,动作起来没个顾忌,直接从床上弹坐起来,“你吃了吗?”
冯敏看着都心惊肉跳,“你小心点。我还不饿,等大宝醒了再吃。”
吃完饭,大夫来复诊,左看右看,疑惑得很,不应该啊,那么好的药用着,伤口勤洗勤换,依照大爷强健的身体,至少该好五六成,怎么这么慢呢,又问冯敏是否按照医嘱在布置饮食。蔡玠入口的东西,不但蔡家下人不敢马虎,朱秀儿也很仔细,绝不敢自作主张。
大夫看看蔡玠如常的脸色,低头擦拭宝剑流畅的动作,“各人的体质不一样也是有的,不妨事。”施施然去了。
冯敏上前掀开纱布边角看了一眼,边缘有点发红,疑心是不是房里的冰不够,只好叫人再多采买。
现在蔡家的下人谁负责什么她已经很熟了,记得第一次吩咐事情的时候,陈妈妈带头,两三个管事站在地下,蔡玠拉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宣布要她管家。这名不正言不顺,冯敏当即便在他身后扯了扯,反被他扣住,明明说好只是提一提,这样郑重其事,搞得好像家主在给未来主母撑腰。
但是大家都很恭敬,半个多余的字也没说,她安排下去的事情,没有办不好的。一副其乐融融,井然有序,陈妈妈也一副客气尊敬的态度,着实没处说理去,又想到大姑家里拜托的那件事,也不好撇的太清。
等采买的管事得了嘱咐下去了,她回头,那人衣襟微敞,双手撑在床上垂眸看她,见她回头,特别开怀笑了笑,拍拍身侧,“敏敏,过来坐。”
冯敏走过去站在一边,他伸手拉她,想到他的伤口,她顺势坐了下去。
窗外蝉鸣汹涌,热烈的阳光几乎照破菱形窗纸,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靠着坐在一起,嗅到她的味道,呼吸便热了两分,垂头凝视她的那模样,活像饿极的凶兽。想到前两喊他起床,掀开被子,瞬间冲入视线的小帐篷……冯敏耳根也跟着热了起来。
他当然渴望她至极,不放过任何摸摸楼楼的机会,做梦都想她能主动碰他,却不肯破坏这么好的气氛,一手撑在她身后,稍微靠近感受她的气息,“有孩子又有你的子,真好。”
冯敏目光微闪,垂下雪腻的颈子,手指绕着丝帕,不接这茬,半晌道:“林管家带著书信跟一马车的土仪今早往洛阳赶了,跟着去的人都是你指定的几个……”说来说去都是家里的事情,或者外面正经的大事,却不愿意开诚布公聊他们俩之间的事。
蔡玠无奈笑了笑,往后仰躺,盯着床顶承尘。冯敏侧头去看,心里有点乱糟糟,赶在气氛彻底僵之前,开口道:“你怎么了?”
在刺史府的时候,她一向将就他,似乎没有赌过气,偶尔被她气的无话可说,自己走开,过个几就又好了。那个时候他们之间有很多解决不了的东西,所以不能轻易触碰,现在再没有阻碍,他还顾忌什么?
心中豁然,蔡玠翻身,仗着自己有伤,半欺着冯敏,有点无赖般笑眯眯,“你娘早上过来,跟你嘀咕了半,跟我有关吗?你要说什么?”
冯敏也不扭捏,“我大姑一家想请你吃个便饭,就在我家,托我娘来打听你的伤势。”
无缘无故请人吃饭,明摆着有事相求。如果打算拒绝,这个时候应该先拉开彼此的距离,蔡玠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往前了一点,距离被压缩了不少,她微微抬眼便是他夺目的眉眼跟盛着纵容笑意的眸光,“你想我帮忙吗?你想我就帮。”
饭还没吃,什么事情也还不确定,只要她一句话,就什么都不计较。冯敏心稍微动,不自在地撇开脸,“万一是叫你为难的事情呢?现在就答应,为时尚早了吧。”
他却是无比纵容的一副模样,满面少年意气,道:“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不觉得为难。”再说,冯家的亲眷大多是平民百姓,就算想通过他谋个一官半职,第一次开口也不会大到哪里去,举手之劳而已。
请客的子定在了中秋节前两,家里准备了鸡、鸭、鱼、羊肉,从早上简单吃过早饭,便忙活了起来。刘家一家六口都来了,刘大表哥的女儿六岁,正是粉软可爱的年纪,被娟儿拉着到隔壁来,羞羞怯怯躲在大人身后。
陈妈妈带丫头们上了不少果蔬茶点,招待姑侄俩吃,蔡大宝被穿好抱出来,瞧见个陌生的小姑娘,挣着下地要跟人家玩。小姑娘性格很好,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弟弟,还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很快便被笼络了过去,手拉手进了里屋。
一群丫头婆子守着,冯敏看了一会,出了门,沿着游廊去后面厨房看药。蔡玠带着儿子,统共两个主子,下厨的却四个,各有各的拿手绝活,之前分到冯家那边去的两个就很适合做当地菜,朱秀儿跟冯老三赞不绝口。
“……可不是,上上下下都嘱咐不准怠慢,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了。”压低的声音虽小,门外还算听得清。
冯敏脚下一顿,两手一抱,就听另一个声音道:“陈妈妈是听大爷的话,大爷不发话,谁吃饱了闲的。我早就猜到会这样了,你一直在大厨房不知道这位跟大爷的事情,我在四夫人院子里,什么没听说?前头那位大奶奶给大爷买了四个人做妾,人还没走,就被大爷一个不剩送出去了,一家子都想着留大爷在京中为官,再娶个高门贵女,有什么不好?大爷听说,当晚便收拾行李要走。”
她也在蔡府的厨房待了几十年了,那么多世家大族亲眷来往,就没见过一个大爷这样桀骜的。蒋夫人听说儿子要走,赶着便过去了,也不知怎么聊的,最后是又气又叹离开的。她被上房唤去叫跟着大爷出远门的时候,进门前隐约听到蒋夫人跟身边的婆子叹,“怎么就放不下呢,为个女人,连家都不要了,早知道……”
再结合府里的传言,她真是对大爷那位心上人好奇的紧,厨房历来便是各种小道消息的聚集传播地,一群人早在后面讨论过冯敏很多次了,不想这一次不巧,给人听个正着。
“你是没看见大爷在府里的时候,多严肃寡言的一个人,又不爱笑,多少人不敢在他跟前做鬼,我也只当四房老爷太太教的好,生来便是这么个。现在再瞧瞧,爱说爱笑的,说出去谁信呐……”
冯敏听了半晌,瞧瞧退了出去,走到前头支使了个小丫头去看药,她自己在门口略站站,进了屋子。怀着复杂的心情,午后冯家来人说饭菜好了,叫过去吃饭,一顿饭总耗费了一个时辰,宾主尽欢回来。
有伤在身,蔡玠没喝酒,进屋脱了外袍,换上居家的衣裳。等了半晌,随他一起回来的人还只管坐在炕头上发呆,想到她一下午也没说什么话,沉默的厉害。他丢下洗漱后擦手的锦帕,将就她的高度半弯下腰,温柔地用手摸摸她的脸,不带任何暧昧狎玩,只是纯粹亲近喜爱的人,“怎么不说话?我不是听了你的,没喝酒吗?”
冯敏其实没有发呆,只是在想事情而已。她的心情有点复杂。一直以来,不管蔡玠为她做什么、承诺什么,她全没放在心上,不肯对他稍假辞色,心里时常认为自己是放下了过去,不肯再跟他纠缠。
可若是真的放下过去,就该以全面全新的心情来看待他才对,而不是固执地揪着曾经不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早已经将她团团包裹开始收网了,她的家里,蔡家的下人、器物越来越多,连爹娘现在已经自如将他当小辈看待,而不是达官显贵家的少爷;今天又答应了大姑家的请求,来往紧密;最主要的是大宝,她一家三口早爱在了心坎儿上,割舍不下。
就是他自己府里,今厨房里也听够了,整个蔡家都知道,他是为了她来西北的,小家也交在了她手里。桩桩件件算起来,她早已经被他悄无声息圈的太紧,想划清界限,非得伤筋动骨不可。
扪心自问,到了如今这一步,她真的有那么恨他吗?其实本来就没恨过,当初一时心动,也很快知难而退,并未被伤过。从进入刺史府开始,她就一直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她做的每一步决定,自己都能够完全负责。
他曾经说过,从喜欢上她开始,他就做好了终生厮守的准备,从他的所作所为,他确实是在一点一点实现,她再这样鹌鹑下去,早晚会被吃干抹净的。冯敏凝视着蔡玠俊美的脸庞,嘴唇动了动,现在分道扬镳还来得及吗?没等她纠结出个所以然,他突然痛嘶一声,捂住了受伤的地方。
冯敏一下从榻上蹦下来,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急切,将他扶上去坐下,“怎么了?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影响到伤口了。”
人高马大的伤员脸色微白,心安理得病弱地靠住冯敏,享受她的关爱,“没事,疼过这一阵就好了。”
“不行,马虎不得,你这伤口不知怎么回事,持续红肿,这样下去会发炎的。”她爹伤腿的时候,她可是亲眼所见,大夫甚至表示,再恶化下去整条腿都不一定保得住。
冯敏不放心,蔡玠任由摆布,脸上总是一副心满意足笑眯眯的模样。晚上他想洗澡,冯敏怕伤口沾水,半劝半强地不准,将人撵上床休息,完全没发现伤员很是受用她的管制,勉强答应了她不碰水就是。
冯敏将蔡大宝哄睡着了,想了想不放心,蔡玠非常洁癖爱干净,之前在山上,大冷天没有热水便将就冷水洗澡。她毫不怀疑他表面答应她不洗,等她走了悄悄洗,屋外面静悄悄的,冯敏将蜡烛吹灭,轻轻开门走出去,穿过堂屋忽听对门屋里呼呼的几声风声响,等再近一点,却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不客气地推开门,乌漆嘛黑一片,冯敏朝床边走去,刚摸到冰冷的被子,身后结实的身躯猝不及防压过来,将她扑倒在床。冯敏轻呼一声,听他笑,“半夜过来,是不放心,还是另有企图?”
企图个鬼,黑夜中彼此的呼吸声交缠,冯敏庆幸他看不到她微红的脸,克制道:“你起来……”
他平常就喜欢缠着她,怎么会拒绝这主动的投怀送抱,没等她话说完,凉凉的唇压下去堵住了她的嘴。冯敏就感觉自己的嘴唇跟舌头被吮吸麻了,铺天盖地的火辣气浪,一波一波涌上肌肤,若放纵他做下去,到最后恐怕没法收拾。
在黑暗中,避开他的伤口,摸索着推他的肩膀,手刚摸上去,就感觉不对劲,本来快要沉浸的思绪瞬间清醒,冯敏脸色微沉,趁他温柔浅吻的间隙,气息急促道:“你在打拳?”
狂野的动作一顿,他想瞒着又不敢骗她,就这么承认也做不到,小声气道:“没有……”
在外的肩骨跟脖子上一层微微的汗意,身上滚烫,她又不是傻子。冯敏真的生气了,一言不发将他推开,点燃了灯,屋里亮堂起来,刚刚缠着她亲吻的人衣裳微乱,情动的表情未完全消退,眼睛漉漉地看着她,像一只做错事的大狗,不知所措,“敏敏,我错了。”
冯敏不动声色瞪他一眼,打了干净的水,将伤口周围轻轻擦了一遍,重新上药,裹紧纱布,系结的时候没注意力道。他立时疼的哼一声,眼巴巴的望着她,冯敏面无表情重新系,收拾好了转身要走,被一把拉住,紧紧的,“我真的错了,我就是闲着无聊,活动活动而已。”
午间大夫过来,还说过伤口恢复慢,问他们为什么,她还真以为是吃食上的倏忽导致的。他当时装的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她半点没有怀疑,现在觉得自己是傻子,“我明就回去,你自己养着吧,想怎么动怎么动。”
一听她要走,他方寸大乱,可怜也装不下去了,沉吟片刻,“我就知道,你迟早要走,我还是怎么都留不住你,就想着是不是我好的慢一点,你就可怜我一点,愿意跟我多待一会儿。”
冯敏心头微震,转头瞪他,想说也不需要用这种法子来伤害自己吧,他到底知不知道严重性?可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而且他说得没错,他如果好了她也没理由再留。
“你不是缠定我了吗?还怕我走?”说起来被纠缠,以前她是很烦的,现在竟然没什么反感,这样的转变意味着什么,冯敏在刚才发现他故意拖着伤口不让好,她的第一反应由恼怒生气转化为担忧心疼,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格外幽怨,微微有些颓丧,“我缠着你有什么用,你还不是不肯答应我,还答应别人的求亲,我在你心里的地位我自己明白。”
其实也没那么低,冯敏在心里悄悄说,反驳,“我可没答应别人的求亲。”自从跟方家断了来往,冯敏就没关注过了,但是朱秀儿觉得可惜,悄悄打探着,方天佑现如今已经定亲,听说下个月就该迎亲了,动作真是快呢。
倒是没什么遗憾愤懑,只稍微有点感叹,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蔡玠对她到底是一种怎么的感情,非要这样死命抓着不放手呢。
“那我的呢,我的可以答应吗?敏敏,我说真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人生短短数十载,我早已经认定你,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非你不可,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觉得特别满足开心。你不知道我在京城多想你,我也想过万一你嫁人了,那我就带着儿子过好了,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想要别人。敏敏,给我一次机会吧,跟我回京城,这一次,我再不会叫任何人委屈你。”
“我从你家离开的时候,你不是说走了就别再回来吗?”她简直不敢看他炽热的眼神,只需一瞬便会溺毙在里头,只能错开目光隐藏自己的动摇。
那不过是被她伤极了,一句气话而已,“现在不是你自己回来的,是我求你回来的。”
冯敏不言不语,蔡玠早摸透了她吃软不吃的性格,欺上去缠住她的腰,低声软求,一如曾经情浓时耳鬓厮磨,“一起去京都吧,我的一切都交给你,我永远保护你。我求皇上赐婚,不叫任何人小瞧你,走吧,跟我一起走,行吗?”
冯敏被磨的没办法,同时审视自己的内心深处,跟一个这么爱她的人在一起,或许、可能未来没她想像的那么糟。
“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