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格瑞伯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野生生物学家,很多人曾告诉我,他能听懂野生动物的语言。可那天夜里听到他讲述的一切,才让我明白真正的动物语言是要用心去听的,也让我明白动物具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模仿能力。
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斯格瑞伯正坐在小院里的躺椅上纳凉。由于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有些发福,头发也变得稀疏起来。不过,他那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的。此刻,他正望着院外黑漆漆的丛林,双耳也在不停地收集着四周传来的声响。这个小院坐落在丛林边上,门口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向丛林中,小路两旁插着一排栅栏,标志着这里是人类的领地。斯格瑞伯平时就住在这个小院里。
我从屋里走到院子里,见他正在凝神注视着丛林的深处,我轻轻地问:“斯格瑞伯先生,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我仿佛听到了什么。”斯格瑞伯小声说。之后,他眉头紧皱,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注意到他全身的肌肉已经绷紧,虽然身体还在躺椅里,但却蓄势待发,作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突然,他从躺椅中一跃而起,奔向门口的那条小路,身后的躺椅也被他那巨大的反弹力弄得摇晃不已。我的目光向小路移去,只见一条细长的黑影在月光下正穿过小路。
“终于逮住你了!”斯格瑞伯大叫一声,“是一条该死的赤链蛇,这已经是它第二次从笼子里逃走了。”他捏着那条黑影的头,向屋内走去。
过了一会儿,他从屋子里出来,又一屁股坐在躺椅里。
“难道你预先知道那条赤链蛇要经过小路?”我好奇地问。
“你说得太玄了,我怎么会有那种神秘的能力?”生物学家笑着说,“我只是觉得情况不太对头。当赤链蛇从笼子里逃走的一瞬间,它使周围变得沉寂起来。许多生物,如青蛙、田鼠、昆虫,还有我饲养的那些动物们都停止了鸣叫——许多不该沉寂的声音在此刻都沉寂了。现在,赤链蛇被捉住了,这些声音又回来了。你仔细听一听。”
我侧耳一听,果然听见斯格瑞伯的饲养室里传来一种奇异的嗡嗡声。这是他饲养的动物们发出的种种声响,比如长臂猿的酣睡声、灵猫的呼噜声……这些声音的节奏很神秘,仿佛周围的丛林都在倾听。
“现在这些动物都恢复常态了。”斯格瑞伯自言自语地说,“刚才它们是一片寂静。”
“可是,那些动物们怎么知道赤链蛇逃出笼子了呢?”我问,“那条蛇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又隐藏在暗影中。”
生物学家笑了。我被他的笑弄得心里有些发毛,心里想:“他一定是认为我的问题太幼稚、太天真了。”
“动物们怎么知道的?”他开口说道,“你知道吗,长臂猿可以从自己体内的新陈代谢和血液循环中感受到这一点,这是它们的本能。草丛里的青蛙、田鼠和昆虫也有这种本能。当它们预感到天敌来袭时,会立即停止叫声、保持安静,同时,它们还会通过特殊的途径向周围的同类求救或示警。至于黑暗,对习惯于夜行的生物来说绝不是问题。这些夜行生物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是眼睛,每一个毛孔和细胞都能获取外界信息,这是它们赖以生存的手段,否则它们就会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其实,刚才我正在回味年轻时的一场篮球赛,但是我突然感觉到黑猴叫声的微妙变化,于是我才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某件不同寻常的事。”
听完斯格瑞伯的长篇大论,我不禁打心眼儿里佩服他,但我心中仍然有许多问号。我看了一眼斯格瑞伯饲养室里那一排排的兽笼,心里涌现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院外丛林中,风吹树摇,传来一阵阵野兽的嚎叫声,爬虫的嘶鸣声,昆虫的鸣叫声。在黑夜中,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我也深知,那丛林对野生动物而言,才是自由的世界。
“你把那些原本应该生活在丛林里的动物囚禁在这里,这对它们来说,是不是有些太残酷?”我试探着问。
斯格瑞伯笑而不语。我则默默地等着他的回答。又是一阵风吹过,丛林的植物发出沙沙的声响。
“恰恰相反,这是对它们的仁慈。”斯格瑞伯慢条斯理地回答说,“在我们眼前的丛林里,动物们为了生存,相互杀戮和捕食。”说着,他抬起手,指向院外那片黑漆漆的丛林,“你知道吗,那里对动物来说非常危险,处处都暗藏杀机。而在我的饲养室,虽然它们失去了自由,却得到了安全的生活环境和充足的食物,这难道不好吗?刚才那条赤链蛇逃出笼子,其余的动物是多么惊恐。尤其是那只黑猴,它刚刚产下一个幼崽,所以它最为害怕。在这偌大的丛林里,那些老弱病残的生物是很难一直活到自然死亡的——他们往往成为天敌的食物。上次我去爱丁堡的动物园,我还见到了一只灰尾猴。它只有一只耳朵,那是我五年前捕获并赠送给动物园的。我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有把它带到动物园,而是任由它留在丛林里,它还能活五年吗?我不敢保证。”
饲养室里不断传出动物的声音,仿佛整个丛林都在倾听。
“再者说,如果善待这些动物,那么把它们养在笼子里,也不是一件坏事。”生物学家继续说,“你说,它们有什么地方没有被善待呢?”
我无言以对。斯格瑞伯说得很对,他为这些动物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提供了保障生命安全的庇护所。在这里,像初生的黑猴幼崽这样的小动物也不会受到任何敌人的侵袭。
现在,斯格瑞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眼睛直直地盯着丛林,仿佛又陷入到回忆中去了。
“研究动物的人对待动物通常很友善,就像研究花的人对花很友善一样。至今,我还没见过哪个动物学家对动物不好呢!”他轻轻地说。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使劲儿咳了两声,似乎在他的脑海里勾起了对某件往事的回忆,而且是一件令人恐惧的往事。
“不,只有一个例外!”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认识一个对动物不好的人。”
“哦?你还认识这样的人?”我好奇地问。
“你想听关于他的故事吗?”
我顿时来了精神,赶紧说:“你快给我讲讲吧!”
于是,斯格瑞伯就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我说的那个人叫莱森——皮尔·莱森。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我第一次到亚马孙河流域进行考察,与我同行的有福伯格,以及我刚才提到的皮尔·莱森。
皮尔·莱森虽然号称是个生物学家,但他根本不够格。我的意思是说,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科研上,他总是挖空心思琢磨如何赚大钱——这样的人是不配当生物学家的。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生物学家,需要将全部的灵魂和思想都献给科研事业。而在皮尔·莱森的心中,充满了金钱的铜臭,充斥着抱怨和不满。在工作中是不应该这样的,绝不应该!
有一天,我划着小舟顺流而下来到莱森的营地,他拿出一张《巴黎时报》,给我看一条新闻。“你觉得这东西怎么样?”他一边笑一边问我。他笑得很开心、很兴奋,只有充满贪欲的人才会那样笑。
我接过那张报纸一看,原来是一张新闻图片,上面是一只猩猩,它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拿着高级雪茄,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羽毛笔,装模作样地在稿纸上写着什么,旁边还注明了这只猩猩的名字。显然,这是一只被人驯养的猩猩。看完这张新闻图片,我的心中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厌恶,我非常讨厌某些唯利是图的人利用动物来赚钱。我把报纸塞到他手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样?”他打着响指说,“这个赚钱的方法不错吧?”
“不怎么样,”我冷冷地说,“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看来你连一点儿商业头脑都没有!”他叫道,“你知道吗?这只猩猩在皇家剧院一周就能为它的主人赚二百镑!”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只是到这儿来研究动物的,不是想着怎样发财的。”
“噢,是吗?”他嘲笑道,“在这种连人影儿都没有的丛林里,你甘心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吗?你难道想死在这里,让自己的尸体成为野狗和鳄鱼的美餐?”
皮尔·莱森继续说:“我有我的理想,我可不想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丛林里,成为鳄鱼的食物。我宁可死在巴黎,死在美女的怀抱里。我要在死之前遍尝美女和美酒,我要好好地享受生活!”
“但这则新闻对你有什么用呢?”我指着报纸问他。
“有什么用?”他尖叫道,“你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吗?这则新闻启发了我!我——皮尔·莱森,也要训练出这样一只猩猩。我是动物学家,我一定能训练出一只更优秀的猩猩,它将成为我的摇钱树!”
“莱森,你的主意并不明智,违背动物的天性将它训练成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说,“我要是你,我就绝不会这样做!”
听完我的话,莱森笑得前仰后合,还一再嘲笑我是个傻瓜。
我承认,皮尔·莱森确实有点儿小聪明。像他这种人就不应该做一个生物学家,也不应该在条件艰苦的丛林里生活。他应该留在城市里,追求他的金钱梦想。
故事讲到这里,斯格瑞伯慢慢停了下来。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向前欠欠身子,好像在倾听什么。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凝神倾听。饲养室里依旧传来各种声响,似乎和刚才稍微有些变化,但我却说不出变化在何处。
这时,斯格瑞伯转身走进饲养室里。几分钟以后,他返回到小院里,摘下胶皮手套丢在一边,又坐进了躺椅中。
“小黑猴病了,”斯格瑞伯向我解释说,“还好它在我这里,要是它生活在丛林里,那它肯定活不过今晚。我刚给它注射了青霉素,现在应该没问题了。”
斯格瑞伯继续给我讲皮尔·莱森的故事。
皮尔·莱森自从受到那则新闻的启发之后,就一心梦想着到大城市巴黎去生活。他把那张猩猩的照片剪下来,整天揣在口袋里,不时掏出来看看。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利用猩猩发大财的想法,还冲我大叫:“顽固的德国佬儿,想想看,一周就能赚二百镑啊!我们合伙也训练一只吧?”
“你想做,那你就去做,我可不干!”我说,“我更喜欢自然界中的猩猩,我觉得它们自由自在的挺好,我绝不会强迫它做上帝本未赋予它天赋的事!”
莱森在我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又气又恼,但他并不死心,他决心自己训练一只猩猩。三天后,他花了一大笔钱,从一个当地的土著人那儿买下了一只刚出哺乳期的小猩猩。
“哈,这正是我想要的!”他得意扬扬地对我和福伯格说,“这下你们两个笨蛋傻眼了吧?我要赶紧把它训练出来,然后让它登台表演,每周赚五千法郎!看吧,巴黎的摩登女郎正在向我招手哪!听吧,马戏团的报幕员在喊:皮尔·莱森教授和他训练有素的猩猩联袂登场!我和我的猩猩将成为万人瞩目的明星。”
见莱森说得唾沫横飞,我和福伯格都没有说话。我们心里都很清楚,猩猩岂是那么容易训练的?一切生物在大自然中扮演的角色早有定数,无论是蚂蚁还是恐龙,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位置,不是人类可以改变得了的。
可是,莱森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性情急躁,刚愎自用,为达目的可以不惜采取任何手段。他好动,所以不喜欢丛林里的安静状态。丛林是一个让人安静思考生命问题的地方,你能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莱森买下猩猩才两三天,就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勾勒自己作为百万富翁的美好生活了。他设想自己住在巴黎的豪宅里,出入乘坐着豪华的四轮马车,在赌场里一掷千金,迷人的芭蕾女郎投怀送抱……莱森无法控制自己的幻想。可惜的是,这种幻想会将他推向罪恶的深渊。此外,莱森还有一个糟糕的癖好,他总是酒不离手,频频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工夫不负有心人,在莱森的耐心训练之下,那只猩猩学得很快,掌握了很多能力和技巧。每次我和福伯格到莱森的营地去看望他,他总要把这只毛乎乎的家伙牵出来,为我们表演一番。说实话,我和福伯格都不喜欢莱森的这套把戏,而莱森见我们态度冷淡,也总会大声嘲笑我们。
“你们这两个傻瓜!”他对我和福伯格大叫道,“你们现在看不起我,等着瞧吧!当我把这只猩猩训练成功以后,它将为我——皮尔·莱森教授每星期赚五千法郎,五千法郎啊!想想吧!到那时,巴黎所有的美女都会向我献殷勤。而你们两个,只能待在这炎热的亚马孙丛林里继续受苦!”
我们觉得莱森一定是疯了。
其实不仅我和福伯格有这种想法,连那只猩猩恐怕都觉得他疯了。因为,每当他大肆吹嘘的时候,那只猩猩就会显得非常纳闷:为什么主人这么兴奋?可那只猩猩怎么会知道莱森在想些什么呢!它又怎么会知道,莱森已经在头脑中架起了一座天梯,正试图一点点爬上这座天梯,去吻仙女的脚后跟呢。它不过是一只动物,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只要模仿着主人抽几口雪茄,就会有大批观众争先恐后地观看,为主人赚取大把大把的钞票了。
它毕竟还是动物,野性难驯。有一天,猩猩的野性爆发了,怎么也不肯学莱森教它的一个新技能。恰巧那天莱森喝醉了,想想看,发了野性的猩猩和耍酒疯的莱森,两个家伙遇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事后,皮尔·莱森告诉我,撒野的猩猩将雪茄狠狠地扔在地上,把表演用的道具打个稀烂。气急败坏的莱森仿佛看到梦想中的豪宅、马车、金钱和美女都飞走了,他一气之下,喝掉了一整瓶酒,借着酒劲儿,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斯格瑞伯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院子里一片寂静,连院外黑漆漆的丛林也变得安静下来,似乎那些树木也在侧耳倾听斯格瑞伯的故事。夜渐渐地深了,生物学家的故事从他的口中娓娓道来,好似一根魔鬼的手指,拨动着丛林中每个生灵的心弦。
斯格瑞伯继续讲道,莱森眼见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猩猩竟敢抗命,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他暴跳如雷,决定狠狠地教训一下那只猩猩,让它长点儿记性。
“那他怎么做的呢?”我问。
当时,莱森的营地恰好建在亚马孙河岸边。在河边,生活着许多体型巨大的鳄鱼,它们既肮脏丑陋,又无比凶残,整日隐藏在河边的烂泥或芦苇荡里。莱森看到河边的鳄鱼,顿时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要利用可怕的鳄鱼来好好地教训一下猩猩。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我整个晚上都在听斯格瑞伯讲故事,已经被他的故事牢牢地吸引住了。
“然后?”斯格瑞伯继续说,“莱森用一根绳子将那只猩猩绑在河边的树干上——对,恰好在鳄鱼的视野范围内。然后,他就端着一支来复枪,到一旁的树荫下坐着,等着看好戏上演。”
猩猩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它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于是开始大声哀嚎。莱森却根本不理睬。最后,猩猩开始恐怖地尖叫,因为它看到,河中有一根黑乎乎的树干开始慢慢移动了起来——那并不是树干,而是一条体型庞大的鳄鱼,它浑身沾满了泥浆,远远看去就好像树干一样。
鳄鱼慢慢地睁开了它的一对小眼睛,眼神里射出了冰冷的光。那种眼神也许只有凶残的鲨鱼才会有。不!我错了,连鲨鱼也没有。鲨鱼的眼神虽然凶狠却并不狡诈,而鳄鱼的眼神则透出无比的狡诈。它并不急于冲向猩猩,而是静静地等待着最佳时机,它要确定万无一失才发动攻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鳄鱼用它那丑陋不堪的小眼睛盯着猩猩。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它还是迟迟不敢发起攻击,因为它担心这也许是个诱饵。莱森呢?也在远处整整坐了三个小时,他发誓要将猩猩调教成能在巴黎大把捞钱的聪明家伙。
终于,鳄鱼沉不住气了,它决定发动攻击了。只见它慢慢地爬到岸边,甩掉头上的烂泥,以便能把四周看得更加清楚。猩猩一边看着远处的莱森,一边大声尖叫,哀求主人解救自己。猩猩的叫声无比凄厉哀婉,假如这时莱森过来放了它,它一定会做任何莱森吩咐的事;但莱森就好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样,一动不动,脸上带着冷冷的笑容。
这时,鳄鱼缓缓地从泥浆里爬了出来,它紧盯着被捆在树上动弹不得的猩猩。事后,莱森曾经向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形——那条大鳄鱼慢慢地爬上岸边,眼中居然流出了几行眼泪。而猩猩的眼中也流出了眼泪,但两种眼泪是截然不同的,鳄鱼流出的是残忍的眼泪,猩猩流出的则是悲哀与恐惧的眼泪……
此时,猩猩的意志已经彻底崩溃了,它已经站不住了,若不是被绳索捆在树干上,它必定会像摊烂泥一样瘫倒在地。鳄鱼则志得意满,它认为在这场与猩猩的对峙中,自己已经拿到了四张A,稳操胜券了!这个狡猾而残忍的家伙决定发起攻击。
不要以为鳄鱼身体笨重,就低估了它的爬行速度。其实它在陆地上向目标进攻时,其速度也是极其惊人的。它全速向猩猩冲去,眼看猩猩就要当场丧命。“砰”地一声枪响,莱森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向鳄鱼开了一枪。子弹不偏不倚正中鳄鱼的右眼,鳄鱼疼得在原地打了个滚,惨嚎一声,飞快地逃回烂泥中。
莱森的这一招果然奏效,猩猩再也不敢撒野了。那只猩猩真是被吓破了胆,只要莱森看它一眼,它就浑身颤抖。它刚刚被鳄鱼盯了三个小时,就算是人类处于这种环境下,也会神经崩溃的。
第二天,当我和福伯格又去莱森的营地时,他眉飞色舞地向我们炫耀了一番。而那头可怜的猩猩则围着他献殷勤。“你们看!”莱森叫道,“现在它老实多了,我彻底驯服了它!”
“去!”他突然冲着猩猩叫喊,“给我把酒瓶拿来。”
猩猩吓了一跳,急忙跑去给他拿酒瓶,丝毫不敢怠慢,因为它生怕主人再次翻脸。看见猩猩如此听话,莱森不禁放声大笑。“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鳄鱼的眼睛!”他说,“下个星期,我要带它去新加坡,然后沿途演出,最后我们会到巴黎表演,每周净赚五千法郎!到那时候,你们会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大幅照片,上面写着:皮尔·莱森教授和他驯养的猩猩!”
斯格瑞伯停了下来,轻轻地吁了口气。这时刮起了一阵风,巨大的树叶被风吹得噼啪作响。阵风过去之后,丛林里又恢复了沉寂。
“继续讲啊!”我催促着。因为听得过瘾,所以我急于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告诉我,后来怎么样了?”
四天之后,我又一次到莱森的营地去找他,可是很奇怪,他失踪了。我到处喊他的名字,都没有人回应。他的营地一切如常,他的个人物品也都完好无损,可是莱森本人却不见了。我估计他可能是到丛林里去了,于是我决定先去他的小屋休息一会儿,顺便喝点儿东西。你知道,那天非常炎热,亚马孙可绝不是个避暑的好地方,相反,更像个火炉。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周围出现了死一样的沉寂——正如刚才赤链蛇逃走时的一刻。我感觉到丛林里蝉鸣叫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哎呀,这太反常了!我开始有些不寒而栗,因为我知道,一定是其他生物感知到了某些东西,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好像有一千只冰冷的爪子在我的身上抓来挠去。这并不是我的幻觉,如果你在丛林里生活久了,你就会知道,人的皮肤可以观察和聆听。我觉得我的皮肤一阵阵发颤,似乎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我从莱森的营地沿着小路向丛林中走去。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虽然我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但我预感到,答案马上就会揭晓。此时,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我的嘴唇发干,脑海里突然想起了莱森对猩猩的暴行——他把猩猩绑在树干上,而凶猛的鳄鱼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天啊!莫非是那只猩猩出事了?我的头嗡地一下,好像挨了重重一击。
足足过了三分钟,我才慢慢缓过劲儿来。我必须赶快找到莱森和他的猩猩,于是我朝河边跑去。
跑到了河边,我却看到奇怪的一幕——那只猩猩拿着莱森的来复枪,正在像人一样嚎哭,而莱森却不见了。
“莱森在哪儿?”我冲着猩猩大叫,“他在哪儿?”我明知道猩猩听不懂我的话,可我还是希望它能给我一个答案。
猩猩走过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扯动我的衣角,示意我跟着它走。它拉着我一直走向河岸边的一棵大树下,那是莱森曾经绑过猩猩的大树。
我慢慢地靠近大树,眼前的一幕让我感到阵阵恶心,五脏六腑一阵翻涌,险些呕吐出来。只见那棵大树上缠绕着一条又粗又长的绳索,绳索里捆着两只衣袖,衣袖里还有半条断臂——那是莱森的。
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的大脑自动将一切蛛丝马迹像拼魔方一样拼凑在一起,还原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嗜酒如命的莱森又喝醉了酒,醉得不省人事。猩猩看到了他的醉相,不禁又勾起了那令它无比恐惧的回忆。于是,聪明的猩猩产生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让自己的主人也尝一尝在死神面前瑟瑟发抖的滋味。它把大醉不醒的莱森扛到了大树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用一根长长的绳索将他绑在树干上,自己则端着来复枪,坐在远处的树荫下,等着莱森清醒过来。
莱森一定清醒过来了,他也一定被吓得大喊大叫。然而,他的呼救声同样引来了河中的鳄鱼。而猩猩呢,也一定学着他的样子,假装没听见莱森的呼救。
终于,无比相似的一幕再度重演了!鳄鱼朝被绑在树上的莱森爬了过去,而猩猩也拼命扣动了扳机。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莱森的枪里没有装子弹!莱森教了猩猩许多,但没有教它如何装子弹。于是,无比惨烈的一幕就这样在猩猩面前上演了……
“那么后来呢,你做什么了吗?”我问道。
“我什么也没有做,”斯格瑞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还能做什么呢,莱森连尸首都荡然无存了。他本想通过训练猩猩,离开丛林,实现他的法国梦。可没想到,他反倒最先成为鳄鱼的腹中餐了。”
于是,我无奈地看着猩猩,猩猩也惊恐地盯着我,同时在慢慢后退,它一边后退一边哭泣,直至消失在丛林里。斯格瑞伯用手指了指黑漆漆的丛林,若有所思地说:“那里有一只猩猩,它经历了所有野生动物从未经历过的事,在它的头脑中,永远留存着一幕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