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蜜柑喵的频道,搜索关键词“妈”。播放量最高的视频标题为“我妈在追劫匪”,封面是中年女人疾速奔跑,人像只剩残影的图片。
素材是实拍的,当时他们去马来西亚,正在录旅游 vlog。突然有人抢游客的包。说时迟那时快,蜜柑妈把东西往旁边一塞,子弹出膛,追出几十米,奋勇擒贼。
视频中,蜜柑妈口齿清晰,不卑不亢,介绍了自己的爱好和生活习惯。她说:“我从小就在家养猪,猪比青壮年人类的力气还大。现在搬家,不养猪了,我想着斯文一点,就开始学跳舞——巴西战舞。要不要我表演一下?”
蜜柑喵本人举着手机拍摄,只有声音出演:“来啊,你表演。”
这则视频以蜜柑妈展示踢月转体时一脚踹飞儿子的手机收尾。
回到现在,鹿呦宇被物业带走了。
小麦一时失误,把私事带入了八字才一撇的职场。托这场风波的福,小麦第一次来职业博主工作间,顾不上欣赏模型展示柜,也没空看高配置电脑,内心只有尴尬。
偏偏这里客人能坐的只有懒人沙发。
懒人沙发是什么?是一种精髓是“放松”的家具。就现在这情况,她得心多大才能放松?小麦在舒适的座椅上保持僵硬,以抵消内心的罪恶感。
但在蜜柑妈看来,她这么拘束,一看就是被刚才的事吓坏了。蜜柑妈问:“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小麦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蜜柑妈又问:“那空调温度再调高点?”
小麦匆匆道谢:“谢谢谢谢。”
大概是死线将近,天塌了都得干活,关奏陈一个人坐在工位上,一边剪辑一边问:“你设置了紧急联系人吧?”
小麦回答:“设置了,我也会跟几个本地的朋友打个招呼。”
关奏陈拿起桌上的手机,面部解锁,手往后伸,头也不回地递过去:“把我们的号码都保存了吧。”
蜜柑的妈妈接过他的手机,也拿出自己的,和小麦交换了联系方式。
小麦的这次参观效率很低,没坐多久,关奏陈就找出车钥匙:“我开车送你回去。”
在蜜柑妈的热情下,小麦很难抵抗,最终还是和关奏陈到了地下车库。顾及他五分钟前还在生死时速加班,她客套地问候了一句:“你很忙吧?刚才好像挺赶的。”
“没有。”他坦然自若,“刚才赶就是为了现在。”
才见两次面,这是第二次坐关奏陈的车,小麦已经充分意识到,这家公司是字面意思上的“家庭作坊”。入职这里的好处先不提,客观分析,肯定很难分清公私。她对要和陌生人演绎家庭情景剧仍有疑虑。
小麦不反感蜜柑喵一家的视频,但她的确也不太能理解,凭他主账号的粉丝体量,拍什么不行?只是为了赚钱,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坐在副驾驶座上,小麦问:“你工资开得很高,是不是很多人应聘?”
关奏陈在开车,回答说:“我们是定向招聘,只有你符合。”
小麦很困惑:“方便问问你是怎么评价我的吗?”
关奏陈想也没想就说了:“你很完美。”
此话一出,小麦沉默了,关橘也沉默了,幸亏后面的司机是个路怒症,前面堵车也不管,不分青红皂白连环鸣笛,还把头伸出车窗骂脏话,打破这沉寂。
“完美”不是一个简单的词。在以谦虚为荣的文化环境中,在这个流行“永远不够好”的世界里,没有谁会轻易用这个词去评价他人,更不用说自己。小麦不理解。
车喇叭和不讲道理的骂声中,关奏陈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对这个岗位来说很完美。”
这还差不多。小麦松了一口气:“哦。”
“我们想要一个新角色,要是女生,和我年纪差不多。我看了你以前的项目,你的技能很匹配。我觉得你有网感,适合这一行,将来可以自己做账号。你长得有亲和力,头身比和其他人相近,上镜协调。最重要的是,面相很相似,我们公司的人都是薄耳垂,你也是,和我们是完美的一家人。”
他说明了一大通,小麦竟然被说服了。从某个维度来讲,她很完美。虽然听着有点莫名其妙,也没什么好自豪。她只不过恰巧有一个薄薄的耳垂。
小麦回到家,评定了一下鹿呦宇的危险系数,没有放松下来。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鹿呦宇一不是黑客,二不是朝阳大妈,不可能夜观天象就知道了她的动向。
小麦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小麦说:“是你告诉鹿呦宇的吧?”
爸爸说:“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要爸爸妈妈操心。”
小麦说:“我可没让你操心,是你自己多管闲事,还把人家分了手的前男友叫来,你是不是痴呆了?”
爸爸说:“我都听小鹿说了。我告诉你,小鹿这么好的孩子,错过你就找不到了。你反正也要结婚,爸爸这个主还是做得了的。”
拨打这通电话前,小麦本来以为自己情绪很稳定。就算被男性又吼又拽,即便在公共场合丢了大脸,她感受到情绪里,震惊总比害怕多,尴尬永远比伤心强。可是,通话进行中,她才意识到,不是这样的。搞错了。
她的心上不是没有孔,是被堵塞了。听到爸爸理直气壮的语气,霎时间,心脏上的木塞冲飞出去,胸腔里,晃荡许久的消极情绪一泻千里。
小麦想破口大骂,话到喉头止住了。
说了他就明白?她不觉得。只不过又重复曾经发生过的冲突罢了。
能解决问题?不可能。她改变不了他,也接受不了他。爸爸,我要怎样才能原谅你?
小麦知道,现在的自己还得不出结果,想下去也只是内耗,不如立刻转移注意。她隐约觉得自己在等待,等待某个界限,又或者某种启示。
小麦砍断情绪,睡了一觉,联系了在本地的大学室友。她想为鹿呦宇的事做个报备,以防万一,可能要请对方帮忙。大学室友很是义气,满口答应,过了一阵,她还发来一条信息。
大学时的室友说:“小麦,我们公司最近有招人,我觉得你挺合适。需要内推吗?”
小麦一看,是她之前做的岗位,也是一间规模较大、比较稳定的公司。
室友补充:“我不敢说十全十美,但我们公司还算守法。内推直接主管面试,依我看,你没问题。”
假如被录用,小麦就能过上比以前稍好一点的生活。不会好到让人不安,也没有多余的路催生疑虑。她当然不会拒绝。
简历早就做好了,优化过很多次。小麦发给大学室友,之后就对着电脑发呆。
朋友的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下不下副本?”
小麦说:“今天不玩游戏。”
“那算了。”朋友随口关心,“找工作还顺利吗?”
正是这位朋友介绍了蜜柑喵工作室的机会,虽然她不会去了,但还是要感谢他。小麦说:“不怎么样。你是怎么认识蜜柑喵的?”
朋友说:“我做过游戏视频,加了同一个群。”
既然提起来了,小麦斗胆试探:“你……平时……看他日常号的视频吗?就是……家人也出镜的那个。”
朋友很爽朗:“看啊。他家员工很有趣。”
“你知道他视频里是演员?!”
“当然了,”朋友的反应大大出乎小麦意料,“关注久的都知道。”
小麦关注了蜜柑喵的频道,但论喜欢的等级,顶多算路人粉。有空的时候,突然想起的时候,她才会点开他的视频。小麦的关注时间也不早,蜜柑喵已经走红,推送到她首页,她才了解到这个人。
她以为的机密竟然只是粉丝常识?
小麦正恍惚,朋友发来一个链接,点进去,是几年前蜜柑喵日常频道的视频。
视频一开场,就是关奏陈的半身。光看脸,和现在差不多,都很嫩,不过当时染了个浅灰色的头发,怎么严肃都像中二病。他说:“好了,开始拍了。”关奏陈后退,露出背后的其他人。
其他人指的是蜜柑喵的家人,但是,有那么一点不同。小麦只认识祖父祖母和母亲,她所知道的蜜柑爸不在其中。这里有另一个男人。
小麦所知道的蜜柑爸其貌不扬,不戴眼镜,毛发稀疏,总是在笑。
不是现在这个微胖、国字脸、话很多的眼镜男。
可这个视频里,蜜柑喵的确叫他“爸”。
关奏陈说:“今天我们一家人要做个投票。关注久的观众肯定知道,《我爸太烦了》这个系列,我做了四次。数据还行,但也没那么高。有人问我,为什么一直做这个,其实是因为素材多到爆。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我们决定召开这次投票表决,投票主题就是——‘要不要开除我爸’。”
看到这里时,小麦脑内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中文。
什么?
开除什么?
什么他爸?
然而,视频里的人们不等她。他们不需要取得特定某个人的理解,不在乎他人的看法。这是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生活。
蜜柑妈说:“他不做家务,一点都不。刚开始做,我怀疑是因为才来,想留个好印象。但这种事得坚持。他上完厕所,纸巾用完了,从不拿新的。细节能体现很多东西。只管自己,不管后面的人怎么办,这个人肯定很自私。每次集体行动,他慢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等他,我催他他就甩脸子。我一慢,他却来劲了。这个叫什么?我在网上看到的词,‘双标’?”
蜜柑爷爷说:“我也不好说,哎哟……我要是误会了,讲错了,你们就告诉我。关橘在的时候,他特别热情,很乖。关橘不在就……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蜜柑奶奶说:“我不喜欢他很久了!老在院子抽烟,把烟屁股丢到花池里。我说了他很多次,他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有这样的儿子女婿,别人会说我们家没家教。”
关奏陈是最后一个,投的也是最后一票。那时,他留着和卡通角色相似的发色,银币似的颜色,像铅灰色的星星。别人发言时,他只默默听,也不看镜头,一张灰蒙蒙的侧脸。小麦盯着他,无法透过屏幕和几年的时差解读这张脸。
他说:“我觉得,一个家不能随便抛弃谁,流放谁。我们肯定要比外面的人更包容、更体谅彼此。但是,有的人会触及底线,把家人的体谅当成理所应当,这就破坏了规则,损害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一个成员单方面为所欲为,长期让别的成员忍耐,屡教不改,怎么沟通都没用。家会被他毁了。这样不行。
“我们不要爸爸了。”
视频播完了。屏幕长久不活跃,暗淡下去,归于黑暗,倒映出小麦的脸。她脸上没有表情,定定地,恍惚地凝视屏幕。
小麦点回主页,往前翻,之后的半年里,“蜜柑喵”的频道照常更新游戏视频,该直播直播,该做模型做模型。“蜜柑喵的日常”这一频道中再没出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