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编辑视频,正片中,这一段,两个人无声笑了很久。
关奏陈说:“中介肯定没想太多。一人睡沙发,一人睡床很正常。”
小麦说:“还有可能三班倒。一个人白班,另一个人上夜班,一个卧室就够了。”
关奏陈说:“现在上下铺很流行。”
小麦说:“对呢,兄弟姐妹多的话,住上下铺可以合理利用空间。”
转头,关奏陈跟中介道歉:“不好意思,其实我们只是临时租房,没打算住。”
房屋中介惊人的配合:“我知道呢。是为了戏剧节对吧?”
“嗯?”
中介向他们解释:每次戏剧节,都会有那么一些粉丝来租房,拍照,把应援的手幅、横幅、海报挂到窗外。房主也以这个为卖点。你们是谁的粉丝?”
中介报了一些名字,偶像团体,中年演员,都是些在内地有粉丝群体的人,完全没猜中。国内演艺圈是小麦的知识盲区,她全程只能“嗯对对对”。
这位房屋中介带他们看了几套房。
小麦以为今天就到这,关奏陈却接了另一个中介的电话,马上开始下一轮看房。
两个人等中介来,转着转着,来到对面的剧院。他们也想进剧院,被拦住了。为了开幕式,这里正在筹备,暂时关闭。兜兜转转,最后,关奏陈和小麦坐到花坛旁,一边吃冷饮,一边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
关奏陈叼着碎冰冰,在用手机看视频。
小麦吃一口甜筒叹一口气。
刚看到策划时,她就感到疑虑。随着时间推移,计划一步步实施,她内心的不安逐渐扩散,越来越强烈。
小麦按捺不住,问旁边人:“我们不会卷进官司吗?”
关奏陈摘下蓝牙耳机:“你说什么?”
小麦说:“我想跟你谈谈这支视频。”
戏剧节开幕式当天,所有嘉宾到场,下车后,会有一段互动时间。抛头露面的明星会在前坪停留,以供记者拍照。所有明星粉丝都将在剧院附近守株待兔,对面楼是一个常规选择。
外国男影星乘国际航班到国内,同一时间,他将按流程入场。
在这次视频的策划中,他登场时,策划执行者会“在对面楼 diss 他,告诉他你叉叉,这个道德沦丧咖,老掉牙了还是人渣”。
引号内是策划文件里的原句。
鉴于初稿策划只需内部流传,有口语化的内容很正常。
问题是,这份文件中,某些词汇太个性化了。
在小麦的岗位,她会经手不少文件,渐渐也摸清了,知道关奏陈偶尔用一些打工的人。第一遍看时,她就很困惑:“这几句谁写的?”
关奏陈头也不回:“你认识的人。”
“谁?”谁?!
“上次那个。”
小麦问了半天。他用手在头旁边做动作,示意爆炸头,她才醍醐灌顶,是她大学同学的男友,乐队男!
那人太有热情了,一直发消息轰炸他。一整天被哈士奇舔来舔去,关奏陈也受不了,叫他到工作室帮忙。
特别忙的时候,他的工作方式会很奇特,一边做别的工作,一边口述策划,让别人帮忙录入。
关奏陈的原话是空出这一块。毕竟,他也没决定做什么。
但乐队男创作欲旺盛,发挥主观能动性,用自己的语言进行了二次创作,最终,诞生了这么个成果。
看着“battle”“diss”等词,望着大量生硬的押韵,小麦质疑,他的花名到底该是乐队男还是嘻哈男?
小麦问:“你付薪水给他了?”
关奏陈乖乖点头:“就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小麦就不追究这件事了。
回归正题,小麦说:“这段到底是要干嘛?开幕式就是后天,指不定那外国佬都过海关了。”
关奏陈说:“我做了几种 anti 海报。不是 P 遗像那种低级的。设计很专业,还加了梗。”
小麦警告:“这年头,当黑粉会被告的!”怎么有人放着好好的钱不赚,老想当法外狂徒呢?
“那让爸自己决定吧。”
小麦提出质疑:“他会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关奏陈发出叹息,头往后仰,摆出一了百了的姿态:“我忍不住了,我要说出来。我也不是突然想做这期视频。爸浏览戏剧节网页的时间太长了,找黄牛,反复看航班信息,还在网上买了油漆。我怕他想不开,想说怎样缓冲一下——”
“你说什么?”小麦甜筒都忘了吃,奶油冰淇淋融化,沿着蛋卷筒往下流,“你怎么?他怎么?!”
小麦想说,蜜柑爸是个老实人。可她转念又一想,生活里越是不起眼的人,越可能突然铤而走险,震惊所有人。
意外得知真相,小麦很想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最好一睁眼,事情都解决了。但是,醒来之前,她昏迷中做的八成是噩梦,类似蜜柑爸泼人一身油漆,蜜柑喵的频道因此备受关注,关奏陈连忙出视频,收割数据,大赚一笔……到结尾,噩梦好像变了味。
小麦说:“万一他当天暴走呢?”
关奏陈把碎冰冰扔进垃圾箱:“我们都在场,应该能拦住他。况且,妈在呢。”
小麦问:“蜜柑妈能说服他?”他们好歹是搭档。
关奏陈说:“妈能用裸绞绞晕他。”
小麦闭嘴了,默默祈愿,不要有任何人休克或死亡。
关奏陈又说:“我做了几个备用方案。戏剧节有嘉宾是女团成员,视频随时改成‘25 岁宅男初追星’。手幅我都做好了。”
小麦这下明白了,蜜柑喵那样在意工作,为什么这次策划交给打工的写。因为这不是工作。比起数据和经济效益,解决员工问题摆在第一位。他自己做了真正的工作方案,那个才是 PLAN A。
很惊讶,但惊讶没用。小麦冷静下来,思考现状。她说:“不会玩脱吧?”
他说:“实在不行,我有经常合作的律师。”
小麦把甜筒扔进垃圾箱,从包里翻出湿巾,想擦手。手上粘了冰淇淋,黏黏糊糊,不好活动。关奏陈看到,伸出手,替她压住纸包,让她能抽出湿巾来。小麦一拽,后一张和前一张粘在一起,被拎出来,甩在关奏陈脸上。小麦想笑又不敢笑。
关奏陈被湿巾扇了一耳光,面无表情,也不拿开,低头,任由湿巾掉下去。看到这里,她才忍无可忍笑出来。
这一天,他们又去看了两三间房,最后,打给前一位中介,签约了前一套。理由是性价比较高。
楼层合适,位置合适,房租便宜。虽然家徒四壁,除了一张旧沙发,连家具都没有,但他们也不需要。
关奏陈问小麦,要不要送她回去。小麦反问他:“你不回去?”
关奏陈说:“我要去看电影。”
小麦问:“看电影?”
一纸租房合同,接下来一个月,这间房屋的使用权归他们。他带的行李不只是拍摄器材,还有投影仪。
关奏陈和小麦在刚租的空房间里看电影。
墙壁是幕布,室内空空如也,投影仪都只能放在沙发靠背上,用纸盒垫高。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欣赏投放的老电影。
《罗纳王妃》是五十年代的电影。那个时代的胶片,存放流传,数字上传,画面有种特殊的颜色,像加入食用色素的巧克力。分类上,这是一部爱情电影。小麦小时候也听说过,讲的是王妃和王子的爱情故事。但是,真正观看时,却发现不尽然。
这是王妃的人生。
角色和演员的经历有很多相似之处,童年被严厉管教,过早成名,遭受背叛,迅速陨落。这个角色几乎是演员的人生预告片。
《罗纳王妃》有三部曲,三部电影,他们看了五个小时。从下午开始,影片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在最后一部里,王妃被朝三暮四的王子背叛,被利欲熏心的母家抛弃,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即便知道电影是美满结局,小麦仍控制不住伤心。现实就在这里,在梦幻的戏剧里,暗藏其中。
小麦掉了几滴眼泪。
日常生活中,小麦很少哭,几乎不流泪。但出乎意料,读书、看视频时,她很容易共情,也会被打动。明明是假的,是虚构的,却比真实更能拨弄心弦。
电影落幕时,她站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小麦发现关奏陈还在原地。他拿着遥控器,调回去,反复看某一段。
那是第二部 时,女主人公发表的一段宣讲。在整个故事里,这一段并不出彩,公主对反派说了一堆漂亮话,反派就被感动了,这么俗套,也就因为电影老才不被诟病。
室内一片漆黑,投影的光照在脸上。一段台词,只有几十秒。关奏陈看一遍,倒回去,再看一遍,再倒回去。
小麦来到沙发前,同样沐浴进光里。她问:“你喜欢这里?”
“不是,”他继续关注电影,视线始终落在人物背后,“背景的云是不是穿帮了?”
小麦站着,慢慢走近屏幕。墙壁上是粉蓝的天空和草绿色的地面,人的形状坠入其中。小麦专心致志,观察云的不同:“没有,不是一样吗?”
“不对,不一样。”电影场景里出现另一道黑影,关奏陈也走上前。这人一较真就很难缠,“你再看一次,这里移动了。”
“没有,”小麦伸手示意,“这是镜头动了。”
“景深没变。你认真看。”
“你才没认真看。要注意标志物,没有穿帮——”
如画的风景前,交错的光影里,两个人手舞足蹈,为穿帮与否辩护。越说越义愤填膺,越说越靠近,越说越忘我。
小麦要指画面边缘,伸长手臂,穿过关奏陈的身体。
回过神时,小麦身体一僵,心呼不好。他们离得过于近了,符合审美的脸近在咫尺。要说的话塞回在喉咙里。被挡住的投影成为彩绘,又像蝴蝶的翅膀,斑斑驳驳,匍匐在脸颊上。
皮肤和皮肤,眼睛和眼睛。两双眼睛像镜子和镜子,相互映照。一种预感向小麦袭来,假如现在闭上眼,那么一定会发生很恐怖、很恐怖的事情。
可是,关奏陈突然开口。他说:“穿帮了。”
小麦以闪电的速度恢复,抓回自己,冷酷地反驳:“没有。”
“真不想理你。”关奏陈走开了。在小麦看来,那是认输的意思。
客厅只剩下自己,小麦松了一口气。
好险。
她心有余悸,手按到胸前,默默检查自己有没有弄丢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