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婚礼不是集自我感动和自欺欺人于一体的多元活动。
请别误会,尽管小麦有排斥结婚的前科,但是,此形容不带贬义。
这个行为本就具有复杂性。
那么隆重的典礼,场地、礼物、餐饮、妆造,寻常人家,大部分都要由新郎新娘亲力亲为。这不是惊喜生日派对,能由为寿星庆祝的人布置。婚礼是当事人亲自编排、出演、承担后果的一场戏。
常去迪士尼的表姐结婚时,小麦在读大学,正值暑假,也去帮忙。
表姐和表姐夫家不是大富大贵,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但是,普通人也会想要享受婚礼。
婚庆公司收费不低,结婚只是个开始,将来还有更多用钱的地方。钱不够,努力还不行吗?
婚礼前一晚,她、妈妈、表姐的妈妈、表姐的闺蜜和表姐本人相聚表姐家,用打气筒打了上百个气球,装饰屋子,手都痛了。
表姐夫不在,不是因为他偷懒,而是婚房也需要装饰。他和他的亲朋好友正相聚那边,同样挑灯夜战。
婚房里还有花瓶、贴纸、流苏挂饰,都是表姐在拼多多上买的。只用一次,质量不用太好,便宜就行了。为了实惠,表姐和表姐夫甚至没付钱让店家装,连夜忙碌,发动 DIY 技能,拼装道具。一同作业,难免还要发生点摩擦,俩夫妻结婚前吵了好几次。
小麦问表姐:“不是经过‘迪士尼试炼’选出来的吗?怎么还会吵架?”
表姐说:“迪士尼试炼是人品摸底,不是为了找不吵架的人。”
“怎么说?”
“不发生冲突,大概率你们图的不是这个人,不是真心要在一起,没有拉近距离。”表姐说,“发生了冲突,你们才能摸清对方的边界,知道以后要怎么相处。”
第二天婚礼,表姐和表姐夫完成仪式,进入婚房。小麦也在,可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周围的气球、墙壁上的挂花,这些都是表姐表姐夫前一晚自己装上的,婚礼的主人公是他们,按理说,享受这些的也是他们。等婚礼结束,拆掉装饰,拿去垃圾分类的还是他们。
小麦想,这么麻烦的事,一定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们,让他们坚持到最后。
回到现在,在海外,新人结婚,同样有相似之处。
和小麦的表姐不同,四月姐的婚礼更奢侈,许多事能请人代办。她只需早早起床,梳妆打扮。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仪式中,包括蜜柑爷爷在内,好几个人发了言,一个是新娘本人,一个是伴郎。
四月姐口才很好,个性阳光,随性几句,惹得宾客捧腹大笑。她讲完时,笑笑把手都拍红了。
奶奶没听懂英语,问关奏陈她说了什么。
轮到蜜柑爷爷。面对那么多老外,老人家不怯场,娓娓道来,闲谈几句,祝福新人。其中一段,小麦听了,都感触很深。
蜜柑爷爷专门为婚礼买了西服,当时穿着,垫肩滑稽,他自己也不适应,但是,不影响说话。他说:“……我们中国人说,人老了就喜欢怀旧。我怕老,平时不敢讲,但今天,爱普肉结婚,我特别高兴。几十年前,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父亲掉到河里淹死了。
“我母亲身体向来不好,肚子里怀了一个。我父亲被抬回去。她看到,受了打击,也急急地就去了。
“当年我在上学,回去奔丧。一下子,父母,弟弟妹妹,什么都没有了。世上就只留了我一个人。我突然没了盼头,觉得活着没意思,跑去寻死。”
整个过程中,笑笑都在帮忙翻译。爷爷说一句,停顿一会儿,让她用英文转述。因此,这段话的节奏格外慢。
爷爷很开心,因女儿的喜事涨红着脸,对未来充满期待:“但是,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就是爱普肉的妈妈。因为她,我发现,活着也不错。女儿有了她的人生,在国外。我们不会英语,不能一起。但是,只要她有自己的爱人,互相包容,相互支撑,就能发现活着不错,不一定需要我们俩。”
笑笑的翻译说完,场内才缓缓作出回应。
小麦喜欢这个部分。虽然放在婚礼上有些沉重。但是,当着这么多人,蜜柑爷爷还能侃侃而谈。小麦觉得很厉害。让她上,肯定舌头打结。
之后,关奏陈还要去补拍一些素材。小麦陪他去,走之前,她代替他去和四月姐打招呼。
四月姐和笑笑正在说什么,气氛似乎不大好。小麦进门,还没吭声,四月姐就主动问她:“杨麦,你家里是不是关系不好?”
啊?
这个问题很突兀。小麦说:“没有。怎么这么问?”
四月姐说:“你们聚在关奏陈那里的,不都是这种人吗?”
小麦说:“当然不是了。爷爷跟你感情也不差呀。”
四月姐说:“哪里不差?他今天说那些干嘛?是不是你教他的,让他那么说?你以为这样说我会感动吗?你以为我会自责?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小丑?”
小麦不清楚爷爷的发言哪里不对,怎么惹恼了亲女儿。她可不是来吵架的。
小麦掉头就走。
她只想回避冲突,四月姐却不让。
“你那个多比是我妈送的吧?”四月姐拦住她。
什么?跟多比有什么关系?小麦说:“不是。”她垂下眼睛,给关奏陈发消息。
“你在发什么?”四月姐发现她用手机,抓住她的手,“我听说关奏陈平时也管那个乡下人叫妈,怎么?我妈也把你当女儿吗?”
“没有的事。”
“别人不要你就捡走?你们怎么想的?”
“……”
疯子。小麦没把真心话说出口。放过我!
就在这时,蜜柑奶奶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关奏陈。关奏陈是收到求救,过来找小麦。蜜柑奶奶是来找四月姐。哥哥来得很是时候,奶奶来得很不是时候。
蜜柑奶奶看到这一幕,当即喊道:“钰婷!”
不是四月,不是 April,她吼出的是女儿的大名。
“你干什么呢?松开。”奶奶说,“你年纪还小是吧?动起手来了?”
四月姐说:“管好你自己吧!一把年纪了,老人没个老人的样子!”
奶奶冷笑:“什么叫老人的样子?你定的?”
“我不陪着你,你就找别人家的孩子给你养老。你不觉得不正常吗?”
小麦想解释。他们公司人际关系很正常,没那么龌龊。
怎么办?小麦紧张,回头看关奏陈。关奏陈也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奶奶的手皮肤松弛,皱纹纵横,可依然有力。她握紧拳头,砸在旁边的桌子上,制造出一声巨响:“你要我怎么样?你要你妈怎么办?你总说我是要你养老,不就是因为你只要我们养你长大,等你不要了,就一脚踹开?现在你不要我们了,可以。你都去奋斗你的未来了,我都接受你想要的未来里没有我们两个了,你还要我怎样?”
空气中长久沉寂。
小麦想,他们是不是现在离场比较好?
奶奶长舒一口气,语速放慢,逐渐无力。
她接下去说:“生了你这么个女儿,我这辈子——”
她才说出前半句,小麦已经猜到后半句。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意思一定是否定自己的孩子。
小麦的妈妈曾说过一句话:“我们的教育是失败的。”小麦非常讨厌这句话。看似是自我批评,实则攻击小麦。不论如何,小麦不希望听到任何母亲这么说。至少,不要当着她的面。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必定造成伤害。伤害了就得弥补,甚至,无法弥补。
于是,她没多想就开了口:“别……别吵架!”
她打断得很突然。蜜柑奶奶、四月姐、笑笑,所有人都看向她。想不到,当着众人演讲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呃,生气……吵架……”小麦舌头打结,像挤牙膏,“就输了。输了要请客的。”
好尴尬。小麦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婚宴还在进行中,笑笑趁机提醒四月姐。四月姐也就没再吵下去,说到底,自己舍弃的东西,她并不在意。此时的反应不过维护自尊。她扭头走了。
阻止了战争,小麦松了一口气。
心砰砰直跳,她想平复一下心情,转身出去,和关奏陈擦肩而过。
小麦一路走,渐渐离开婚礼场地。
刚刚围观了世界大战,小麦往前走,步履不停,胡思乱想。她想到妈妈,深呼吸,想到四月姐的怒斥,深呼吸。肚子咕咕叫。小麦的手机响,她点开,发现有个好友申请。那人头像是笑笑,所以她通过了。
笑笑发来消息:“杨麦妹妹,对不起。你还好吧?”
小麦不想回复。过了一会儿,对面又发来语音。小麦点开,把手机放到耳边。
笑笑说:“不要往心里去,April 就是这样的。我和她一样,不准备回国了,所以我们关系很好。她是不想回,我是回不了。我要是回去,就必须结婚生子,养我弟弟了。April 不同,从小到大,她父母从没拒绝过她的要求,把她保护得很好。她对条件不如自己的人没什么同理心。他们不要求她报答,她也觉得他们的付出理所应当。”
在四月姐面前,笑笑那样百依百顺,背后却好像讨厌她。小麦胆寒。今天她很累,已经不想再见识人类阴暗面了。
然而,没过几秒,笑笑又发来一条语音。
笑笑说:“但是,她对朋友很好。在我最需要鼓励的时候,她没有离开我。她不是一个好的子女,可她是个好人。她只是比较自我,爱自己是应该的,对不对?假如没有 April,我早就坚持不下去了。我希望你不要讨厌她。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不是好的家人,但可以是个好人”。小麦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她又想到爷爷婚礼上的寄语。能包容四月姐的,或许不只爱人,朋友也是。
不知不觉,小麦走出好远。她肚子饿,走进路边一家店,买了一份炸鱼薯条。
手机跳出信息,是关奏陈问她在哪。小麦没有回复。
食物分量还挺大。小麦才尝几口,店门开了。关奏陈走进来,目标明确,坐到她身边,脱掉外套,放在隔壁空座上。
小麦腮帮子鼓鼓囊囊,慌忙抬手,揩去食物碎屑,悄悄挡住脸:“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走了那么远,这里有好几家店。他为什么找得到她?
关奏陈说:“有东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小麦往俗套了猜:“什么东西?”
同事之情?兄妹关系?血缘?命运?心?
他说:“钱。”
“什么?”
“你现在刷的卡是我的,账单同步。”关奏陈仿佛炫耀勋章、罪证,又或者说,一头铐住她,而另一头铐在他手上的镣铐,“我当然知道你在哪。”
关奏陈望着她。
这眼神让她想到夏天的游泳池。空气暖融融,水却微微冰凉,皮肤泛起鸡皮疙瘩,害人局促,恨不得立刻潜入水中,把自己藏起来。可是,现实中的现在没有泳池,小麦动弹不得,任由他的视线穿进肋骨间。
小麦看着他,良久,往嘴里塞入新的炸鱼薯条。
心跳比平时快。她把食物托盘往他那边推,一起吃。
我喜欢这个人。确定了,有了结论,终于。小麦想。她喜欢这个怕冷、挑食、社交恐惧症的家伙。他有一张摸不透心情,常常透露出疲惫的脸。不论他是否喜欢她,一段时间里,她都会喜欢他。
可是,这一刻,她只说:“真好吃。”
“是吗?”而他浑然不觉,“那我去再买一份。”
他站起身。她提醒他带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