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问关奏陈:“我们回去吧?他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可是,沈纵希又支棱起来,非要说:“不……我没胡言乱语。我爸妈经常说,为了我搭上了一辈子,要我听他们的话。我听了二十年,做了二十年乖儿子。”
哪里乖了?小麦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我以前很乖的!他们要我读书,我读了。他们要我学他们选的专业,我学了。”
小麦的大学同学斗胆问了句:“你是哪个大学的?”
“我是……师范生。”他报出大学名,还是 985211,“他们要我结婚,我也努力了……但我后来才知道,这些只纵容了他们,让他们觉得我就该听话,逆来顺受。我的人生被他们搞砸了。”
大学同学见不得人消沉:“别这么说嘛。你比我们都小吧?未来长着呢。”
小麦看过沈纵希讨论原生家庭的视频。如他所说,那时候,他还有些放不开。这些话,沈纵希并没有对粉丝提起。小麦也安慰他:“你有的东西很多啊。你是男的,长得又帅,而且还有那么多粉丝。你有的可太多了!”
“就是就是。”大学同学也说,“你谈恋爱肯定也不缺对象吧?多少人羡慕不来。”
“你们根本不知道脱离原生家庭有多难。”沈纵希醉得一塌糊涂,想找水喝。关奏陈递了装啤酒的纸杯给他,他看都不看,一口灌进去。或许,他内心深处想喝的也是酒,而并非水,“真的很难,很痛苦。”
关奏陈转移话题:“你不是在写歌吗?”
“写得又不好。”他身体往后仰,宛如擂台上的选手告败,悄然躺下,“我的人生已经彻底被他们毁了。”
小麦知道,沈纵希的伤心是真的,痛苦是真的。她也知道,痛苦不可比较,没有孰轻孰重。可另一方面,小麦是个俗世普人,她不是圣人,没悟道成仙。她和沈纵希不是什么一体同心的关系。要问她最真实的想法,小麦说实话,她的同理心有点儿不奏效。对比他们,他的条件着实好太多了。
但是,小麦不会说出口。她知道他正在伤心,她没必要也不应该说这些。这是修养问题。
帐篷里一片安静。
突然间,旁边有人直挺挺地坐起来。乐队男眼睛都没睁开,脸涨得通红,醉醺醺地说:“死循环啊。”
他突然挺尸,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没人说话,四周静悄悄的。
乐队男半睁着眼,打了个酒嗝,半梦半醒:“你爸妈不敢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敢离婚,就说是为了你,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不敢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就瞎听他们的话,他们让你干嘛你干嘛,等行不通了就怪他们。你说你的人生被他们毁了,他们觉得他们的人生被你毁了。你怪他们,他们怪你,就是没人怪自己。死循环啊。”
空气里一片死寂。
乐队男弱弱地补充:“再说了,会不会写歌和原生家庭有啥关系?”
他说了个痛快。
关奏陈很惊讶:“原来你醒着?”
小麦也很惊讶:“你能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
他的亲女友,小麦的大学同学最惊讶:“你居然还知道‘原生家庭’是什么意思?”
“我厉害吧?”乐队男冲他女朋友傻笑。
“厉害厉害,”大学同学故意逗他,“就是酒量不行,傻乎乎的。改天我不要你了。”
“啊?你……”乐队男坐着,目光涣散,泪水突然聚拢,像个幼儿园孩子似的大哭,“你别……别不要我!我……会努力……”
见他大哭,小麦连忙找纸巾,回头一看,大学同学竟然哈哈大笑,还就着男友的哭脸下酒,喝得津津有味。小麦都气笑了:“你有没有人性啊?”
“笑死我了。他就是这一点可爱。越窝囊越可爱,”大学同学笑得前仰后合,连连灌冰啤酒,“我太喜欢欺负他了。”
一阵混乱中,乐队男哭着哭着,又仰面躺下去了。
都不等裁判读秒,鼾声就轰隆隆响起。
说话的人睡了,那听的人呢?小麦去看沈纵希。沈纵希躺在睡袋上,侧着身,眼睛紧闭。很不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进入了梦乡。
关奏陈拍拍他的肩,没得到回应:“要么就让他留在这?”
“行啊。”大学同学躺得像弥勒佛,优哉游哉地答应,“反正就快天亮了。”
来时三个人,回去就剩了两个。
踏出帐篷,顿时有种踏入新世界的感觉,这里没有屋顶,只有一望无垠的夜空。关奏陈舒展肩膀,小麦活动手臂,两个人并肩走在野外。
小麦说:“今天好像就只单纯来玩,不知道素材够不够。”
关奏陈说:“会够的。”
小麦说:“你有喝醉吗?”
“一点点。”关奏陈说,“你呢?”
小麦说:“我也是。”
透过月光,能看到彼此同样年轻而沉寂的脸庞。关奏陈喝得少,不上脸,因为休息过,气色反而比往常好。小麦微微泛红,却不在笑。这点红晕,就像柔和的阴影在两颊揉搓开来,让人想到果实。不过,绝不是熟透、软烂、容易下口那一类,小麦坚硬,香味丰沛。
小麦说:“刚才你都没怎么说话。”
关奏陈说:“我对别人不感兴趣。”
“可是……”小麦想,可是,每次她倾诉,他都有给出回应。
不等她说完,关奏陈也想到同样的事,朝她微笑。光线昏暗,笑意随之模糊不清。他原本就很有耐心,即便感到厌烦也不轻易流露,没有弱点。饮酒以后,更容易笑,也更引人遐想。
关奏陈说:“你又不是别人。”
这一天的早晨,小麦曾在心里判断,她不喜欢受伤,讨厌在感情中丢脸、被玩弄、自取其辱。就像正常情况下的大多数人,一切被动、消极的东西,小麦都讨厌。喜欢的人不喜欢她,那她一定要洒脱地放下。
可是,有一点必须注明,小麦讨厌受伤,但她不害怕。
小麦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伤口很快就能痊愈,而有些却留下疤痕。她只知道,这些不妨碍她活着,那就无所谓。“死以外都是擦伤”。她喜欢这话。
“因为我们是兄妹?” 她停下脚步,坚定而诚恳地提问。
关奏陈转过身,月光很暗。他回答:“我正想跟你提这件事。”
小麦说:“是什么?”
他问她:“你的感情收回去了吗?”
话音还没落,她已经作答,生怕他撤回:“还没!”
假如可以,小麦也想犹豫一下,短则数十秒,长则几日,显得矜持些。但她做不到。这不是理性操纵的场合,心怦怦直跳,她知道她太迫切,但并不嫌弃自己。假如真诚等同于示弱,那必定是造成这种等式的氛围有错。真诚不对吗?不。真诚怎么会不对?
关奏陈靠近,她得以看清他的神情。不是开心,不是为难,也没有因占据优势而高高在上。他说:“我想和你再谈谈。”
联动视频登上周榜,虽然离破纪录差得远,但评论数和社交网络上的讨论量都远超以往。这是初次以蜜柑妹视角拍视频,数据好看,不是因为主角光环。
剪辑前,小麦找乐队男授权了那句“会不会写歌和原生家庭无关”。
一觉醒来,自己说了什么,乐队男全忘光了。听小麦和女友复述,他还不敢相信,怀疑自己鬼上身,之后又反复找小麦确认:“你拿去拍视频可以,别曝光我。”
征得当事人同意,小麦补录语音,请后期加入沈纵希邀她看视频那段。于是,最终成果就成了这样——沈纵希找她分享原生家庭,看完以后,她锐评:“不要全怪父母,你写歌难听和原生家庭又没关系。”
这炮不点则已,一点惊人。
蜜柑喵的观众无所谓,小麦嘴巴坏不是一两天,要知道,她几乎不管关橘叫“哥哥”,心情好喊“喂”,心情坏叫“猪”。这不是玩抽象,打打闹闹就是他们频道的常态。
然而,沈纵希的粉丝哪见过这架势。他们不同,对一切冒犯深恶痛绝,一拥而上,恨不得把小麦撕了。SNS 上批评不够,短短一则视频,逐帧盘查,剪辑成二创作品,分析蜜柑家,尤其是蜜柑妹是否针对、孤立沈纵希。在沈纵希粉丝的圈子里,一时间,流行起了“反对职场霸凌”的口号。
沈纵希和公司都接受这个安排,原因很简单,有冒犯,有关注,热度少不了。尤其沈纵希本人,他很希望自己的音乐得到更多关注。
作为频道的拥有者,关奏陈没异议,只关心了一下小麦的心理承受能力:“你会被骂哦?”
小麦面不改色:“无所谓。”
对着后台,他评价:“这数据好恶心。”
她理解他的意思:“我们要辛辛苦苦想内容,认认真真做视频才换得到的播放量,他们粉头吆喝一声,粉丝做做数据就有了。”
题外话,一觉醒来全忘光的不只乐队男一人,沈纵希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还以为自己酒量不错,喝到自然睡着。他问小麦:“那天你喝醉了吗?对不起,我没印象了。”
“没关系。”小麦有点内疚。不管是凉茶还是啤酒混红酒,全都是她让他喝的,她有罪,“以后你不要乱喝别人给的饮料。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沈纵希摸不着头脑:“啊?”
联动结束后,沈纵希的经纪人杀到蜜柑喵工作室,抓沈纵希回去。他强硬地找了新房子,替他搬家。
沈纵希要走了,大家都围着狗依依不舍。
蜜柑爸狂塞狗饼干。
蜜柑爷爷掉了几滴眼泪。
蜜柑妈抱住它,抚摸着它的头,温柔地叨念:“妈妈爱你。要好好吃饭,不要跑到马路上。就算你不会握手,不知道转圈,妈妈也爱你。就算你到处撒尿,你什么都不做,是个废物宝宝,妈妈还是很爱你。”
沈纵希远远看着。
有一瞬间,他想把狗留下。在这里,它会得到更好的照顾。沈纵希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主人。然而,他才开车门,狗就飞奔而来,连狗饼干都不吃了,挣脱怀抱冲向他,生怕被丢下。
沈纵希蹲下身,摸摸它的头,自言自语:“你对我是无条件的爱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他接受这场交易。
家里有个客人要走,小麦心里没太多波澜。今天仍是普通的一天,要上班,要吃饭,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沈纵希的经纪人来借洗手间,小麦领他进去。
经纪人寒暄道:“这次多有打扰。没想到沈纵希会跑到你们这里来,还好蜜柑喵老师……蜜柑喵老师不在家?”
“还好蜜柑喵老师”什么?小麦说明:“他工作很忙,有时住在工作室。”
“蜜柑喵老师肯定很忙。这支视频是小麦老师主导?真没想到,推翻了会长的策划还能做得这么好。”
“会长的策划?”小麦蹙眉。会长是罗曼沙加的高层,她知道,问题是,“我以为沈纵希没带策划来。”
准确来说,是关奏陈说沈纵希没带策划来。
自始至终,经纪人都保持微笑,像嘴角提拉手术受害者的一员:“是吗?那我就不清楚了。可会长明明忙了好多天,还专门叫蜜柑喵老师去,请他喝咖啡呢。怎么会没有策划?可能是蜜柑喵老师没跟员工说吧。毕竟大家只是公司同事。”
撂下一席话,他钻进洗手间。
小麦站在门外,没有表情,静静地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