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柑妈有两个亲生孩子,不是设定里的儿子和女儿,是她怀胎十月,亲身分娩出来的人类。他们现在在哪?在做什么?多大了?还活着吗?说小麦毫无八卦欲,那是假的。可是,共同生活,令人和人安全相处的正是距离。在人把心交给你之前,不要擅自抢夺,当人向你展开肺腑时,不能伸手乱抓一气。
这次晨跑,参与人员不只是小麦和蜜柑妈。还有一个男孩。孩子在上大专,皮肤黝黑,说话带乡音,在蜜柑妈健身课那边兼职。
蜜柑妈对男孩:“等会注意看路,跟紧我,有情况就告诉我。我配速不快。你一受不了了,状态不好,就跟我说。该停下的停下,比赛前的训练不能伤到你。来你先坐下,让我看看腿。对,好,就这样——”
蜜柑妈对小麦:“给我上!”
小麦疑惑,这是不是有点区别对待?
但她不是不理解蜜柑妈。蜜柑妹是蜜柑妹,那兼职生是同事,照顾照顾,情有可原。
而且,兼职生一来就喊:“妈!”
这一嗓子,差点把小麦吓昏了。
仔细一听才发现,不是“妈”,是“大妈”。“大妈”一词,在互联网上不大礼貌,但在兼职生那里,这是敬称。
小麦以为,跑个七八公里差不多了,距离比赛没多久,不该休养生息吗?然而,蜜柑妈一跑就是十公里起步。
这几年,小麦埋头当上班族,好久没系统性运动,一天班下来,只想躺着不动。附近健身房二十四小时营业,但器械很少,人又多,每次一进门跟猴山似的,根本不想去。因此,她的常态就变成了一下班,马上洗漱,躺到床上,边吃薯片边看游戏视频。而且,一定要看到深夜,否则没有活着的感觉。
生命已经被工作浸透,不凭自己的意志浪费大量时间,就会找不着灵魂。虽然说,追根究底,这种自由仍被生活的失控感操纵,是被工作占据人生的副作用。
综上所述,她都是想起来才动一动。
突然拉个十多公里,放在以前,小麦还行。到现在,该吃力的还得吃力。
蜜柑妈看着就是个普通中年妇女,有白发,不遮掩皱纹和斑,可身体一等一的好。跑了那么久,她还游刃有余地关心兼职生:“有没有要抽筋的感觉?能不能坚持?”
兼职生说“没事”,她又看向小麦。
小麦节省力气,只点头。蜜柑妈转身,继续跑向前方,中年妇女的背影摇曳,轻松得跟什么似的。
每次一累,一运动,小麦脑袋里就思绪乱飞。
妈的,妈的,什么都是妈的。妈的多重宇宙,妈的力量大!这是妈的世界,世界属于妈!
小麦坚持跟了下来。她有运动底子,没有那种要死要活的感觉。
回家以后,小麦做了拉伸,正常上班,吃饭,都感觉还好。双腿乏力,以往的经验给她预告,睡一觉,明天起来会很糟。晚上,她又做了一组放松,让蜜柑奶奶帮忙踩她。
她躺在地毯上,翻了个身,脸朝下,对蜜柑奶奶说:“好了,踩吧。”
奶奶说:“你这有用吗?要不我拿我的艾草包来?充电的,加热,很舒服。”
“那个我也要借。”小麦趴在地上,侧过头,“你先踩。”
奶奶踩上去,差点摔下来,骂骂咧咧。他们家是蜜柑家,不是叶问师门。即便小麦和蜜柑妈能演《精武门》,其他人也有体育不好的资格。小麦怕奶奶摔跤,还是放弃了。
蜜柑奶奶找出电加热包,插电试了试,灯怎么都不亮。蜜柑爷爷在旁边说:“早就坏了,让你扔了,你又不扔。哎哟。”
“我想着放一阵,指不定就好了啊!”蜜柑奶奶生气。
怎么可能自己好,奶奶。它又不是人类,还能自我疗愈。
小麦洗了个热水澡,在床上拉伸,拉着拉着困了,倒头就睡。
第二天起来,不出所料,身体像被柠檬腌制了一晚,肌肉酸疼。
她发消息跟蜜柑爸请假。嫌肌肉痛丢脸,理由用的是“想出去玩”。以往,不管小麦的理由是“今天肯德基疯狂星期四”还是“睡过头”,蜜柑爸的反应都如出一辙,批。她赖了会儿床,下楼去觅食。
在楼下,小麦拆了包零食,坐在沙发上,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
电视里在放音乐节目。爷爷不看电视了,问小麦要不要看,小麦摇头,爷爷就把电视关了。声音一消失,其他声音就变明显了。小麦听到浴室的水声。不动脑,她都知道是谁。
一起生活,分享个人习惯是必备环节。蜜柑妈起床后会去锻炼。蜜柑爸喜欢腌小菜,做手工零食,把菜谱贴在冰箱上。蜜柑爷爷经常把电视开着,在旁边玩桌游。蜜柑奶奶晚饭吃得很少,皮带系得很紧。关奏陈工作完了洗澡,工作前洗澡,晚上洗澡,早晨洗澡,爱洗澡的小鳄鱼一只。
小麦想上楼换件衣服,不想就这样见刚交往的男朋友,至少,不要穿着这件印有“精神卫生中心出院留念”的睡衣。
可是,她一站起来,腿就疼得厉害,想迅速移动,根本不可能。
浴室门打开,关奏陈走出来,到冰箱旁边,打开,想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找到,随即来到客厅。
他和小麦撞了个正着。关奏陈进来时,小麦正撑着背,像个七十岁老人,步履蹒跚,艰难起身。而真正的七十岁老人正活力满满,为在桌下找到自己丢失的卡牌道具欢呼雀跃。
“原来你在这里啊!”蜜柑爷爷吹掉上面的灰,一回头,朝关奏陈打招呼,“关橘,你洗完了?来玩卡卡颂不?”
“明天玩。”关奏陈眼睛盯着小麦,他说,“出来一下?”
能不能在这说?小麦真心想问。
“算了,在这说吧。”这是巧合,关奏陈只是心血来潮,没有和她心意相通,他说,“我看到你的请假事由了。你今天有安排吗?我们出去玩吧。”
“好啊!去哪?”
他掏出手机,对照提前做好的笔记说:“先去游乐场,中午去河边野餐,下午看原画展,晚上到游戏厅玩,然后……”
“听着就好玩,我要去!让我去!”
关奏陈抬起头来,神色自若,淡淡地指正:“爷爷,可以请你不要一直插嘴吗?”
从头回答到尾的爷爷这才住嘴。旁边的小麦一言不发,压根没表态。
关奏陈重新问小麦:“你有空吗?”
“有空,当然。”小麦咽了一口唾沫,“我要去。”
她一答应,关奏陈就笑了。令小麦在心里为自己鼓掌,杨麦,你做得好!太明智了!这能不去吗?不可能不去吧?不去是小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
小麦说:“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顺便洗把脸,化个妆。
关奏陈掉头,去打扫浴室。趁此机会,小麦以最快的速度上楼。回到房间后,她梳洗打扮,走出门,穿了一件米色的上衣和卡其色的裙子。再下楼,关奏陈在和爷爷研究卡卡颂的游戏规则,爷爷早就搞明白了,正在教他。关奏陈垂下头听,有一搭没一搭地提问,瞥见小麦,立刻起身。
“拜拜老师。”关奏陈说。
爷爷回答:“拜拜同学。”
关奏陈往外走,看到小麦穿褐色系的衣服:“我有一件类似的。你去车上等我。”
车钥匙被丢过来,在空中化作抛物线,小麦接住。关奏陈走了,她挪动到车上去,坐了一会儿,他进来,身上穿一件户外风防风防雨的外套。他问她:“是不是很像小偷?”
“像欧美国家的青少年。”小麦理性评价,“但你长得很帅,原谅了。”
小麦坐上车,他传了一份日程给她。刚才听不觉得,文字一看,小麦想,这什么拉练。不过,真不错,小麦喜欢自己选择,也不讨厌别人安排,最重要的是,这计划做得很合她心意。
去游乐场。来这边这么多年,小麦还没去过游乐场。她在视频网站 mark 过攻略。
艺人开的餐厅。上一次,她看到尼诗发单人视频。尼诗穿汉服去这间餐厅吃饭,虽然路上被男保安教育“不准穿和服”,但最终,她和艺人合了影。小麦点了赞,发评论说“好看”。
看原画展。这个展览的 IP 很火,有漫画、动画和游戏,小麦觉得视觉很好,还做了专门的播放列表,囤积相关视频。
游戏厅。最近,她在网上看到别人玩舞萌,舞萌是一种音乐节奏型街机游戏,看着好有意思。这种视频,她看了一大堆——
突然间,小麦发现一件事。
怎么都跟她看的视频有关?
小麦不太用 SNS,相比社交账号,视频平台的活动时间更长。
她问关奏陈,关奏陈很快就承认了:“我看了。”
看了倒无所谓,每个人的账号可以设定隐私,是小麦自己选择的公开。但她纳闷:“你怎么发现那是我的?”
公司没征用过任何人的账号。她订阅了蜜柑喵和蜜柑喵的日常,点过几次赞,仅此而已。
关奏陈爽朗地说:“排查出来的。”
好恐怖。小麦说:“你好恐怖。你都对你的粉丝做了什么?人口普查?资产评估?你是不是把所有人的基因检测都做了?”
“基因检测没有。”
这种暧昧的回答反而增加了真实感。“资产评估就有了吗?!”
关奏陈回答:“ID 很明显啊。”
“你看到那个名字了?难听死了,是我以前不懂事起的。我以为没人会看到……”小麦捂脸,“浣熊告诉你的?你不会把所有带‘麦’字的都看了吧?”
关奏陈模仿她的语气:“会不会呢?”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抵达了目的地。
票是电子票,直接检票入园。两人往前走,关奏陈突然停下脚步。小麦不明所以,在前面回过头。
他问:“你受伤了?”
小麦自认忍耐力强,隐藏着腿部酸痛,看不出什么异样,正常地行走。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这种细致让她想起妈妈。小时候,小麦崴了脚,怕被骂,假装没事,只有妈妈看出来。尽管下场是被痛批一顿,但妈妈就是知道。
这次出来玩,小麦很不愿错过。所以,她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撑到最后。然而,才开始,愿望就破灭了。
日程安排得这么好。票都订了。车都开过来,找到了停车位。人都到这来了。现在被心疼,不能去,就浪费了票钱,浪费了汽油,浪费了时间。小麦组织语言,想阻止自己搞砸:“……你可以拍整蛊视频,呃……效果会很好的,我现在真的浑身疼,反应很喜感。那个……”
关奏陈一声不吭,端详着她。
她还没说完,他蓦地伸出手。小麦吓到了,不是怕被打,谁一声不吭向你突然伸手,你难免吓一跳。他单手碰她额头,另一只手覆上她肩膀,整个人挨近,目光越过她,专心致志做判断。小麦的话语猝然中断,落进臂弯里。像拥抱似的。
没发烧。她脸那么红,他还以为是发烧造成的浑身无力。
他问得很平常,眼神很真诚,这是一个提问,也只是一个提问:“你希望我拍视频?”
“唔,”那不是她真实的心愿,她只是不想搞砸,“不是……”
关奏陈转身要走,朝她递出手:“那走吧。”小麦握住了,和他原路返回。关奏陈表现得好轻松,让小麦也轻松起来。
搞砸了。可是,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不是很复杂的事情。
在公园,小麦坐在长椅上,望向远处的湖。有鸭子悠哉悠哉地游动。中学生郊游,骑着自行车经过。环卫工人在公园清扫落叶。她肩膀酸痛,于是往后仰,对着天空叹气。小麦捋了一把头发,拉伸身体。
关奏陈买了饮料来,走到小麦身后。她头发飘起来。有几束是以前的刘海,比周围头发短,向后撩了一次,就像触须一样浮动。他什么都没想,用手盖住。虽然没用力,可她头仍往后倒,靠到他身前。
他低下头:“喝什么?”
她仰起脸:“橙汁。”
“没有橙汁,也没有巧克力奶和茶,”关奏陈支撑着她,扶着她坐直,坐到她旁边,“只有气泡水。”
他只买了一瓶,拿给她。关奏陈自己不喝。小麦拧开,灌了一口,回过头,发觉他在看自己。
天空中看不到太阳,紫外线依旧很强。关奏陈什么都不做,撑着脸,一心一意注视她。气泡水冰冰凉凉,咕咚咕咚,在口腔里跳踢踏舞,一路淌近胃里,清爽又酥麻。小麦也望向他。这是接吻的先兆气氛。
小麦捂住脸,在手掌底下闷闷地发言:“好想接吻。”
“好啊。”关奏陈说。
“什么?!”小麦不爽,反过来教训他,“你太放松了!被观众看到就死了,我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他赞同她:“你说得对。”
情侣往往沉浸在恋爱中,只看得到对方,周围都入不了眼,产生这世上只有你我的错觉。这种忘我效果属于恋爱的衍生作用。
小麦强调:“不能在公共场合这样!”
“对!”旁边冷不丁传来附和,不是关奏陈,而是一名环卫工人,环卫工人刚集了合,要把清扫工具放回去,列了队,像英国皇家卫队似的经过。其中一位阿姨大声吆喝,“不能在这亲嘴哦!有伤风化!”
另一个环卫工人慈眉善目,比较好心:“那边垃圾场后面没人。你们去那里。”
小麦谢绝阿姨好意:“不了不了。我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