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奔跑吧,妈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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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奏陈、小麦和蜜柑爸、爷爷奶奶会合,四个人坐车抵达终点,等待蜜柑妈的最后一波冲刺。

爷爷累了,不方便活动。奶奶陪着他,蜜柑爸也在车上待命。小麦和关奏陈去了一点七公里处,在那里,他们等到了蜜柑妈,以及她的尾巴 54399。

54399 是年轻人,性别男,在一般的同龄人里,体能不算差,不然不至于能跟下来。可他遇上蜜柑妈,领略到了“你大妈永远是你大妈”的道理。最后这段路,速度该提起来了,蜜柑妈鼓励他,他奋发图强,往前进击。见他跑起来,蜜柑妈也安心加速。

众人翘首以盼,蜜柑妈提高步频,在呼声中往前冲。

就在这时,54399 重重地摔倒。

赛道外,小麦手持相机,临时急刹车。跑道两边的志愿者安排得很密,但在道路上,蜜柑妈离他最近。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这事故出得太不是时候。

54399 刚加速了一把,冲到前方,跌倒在蜜柑妈眼前。即便出于人之常情,蜜柑妈肯定也要去扶他。更何况,蜜柑妈对他本就格外关照,无微不至。看到 54399 摔倒,第一时间。她发出响亮的哀鸣:“哎呀妈耶!”

小麦捏了一把汗。

蜜柑妈朝他奔去。

然而,预想外的画面出现了。距离短,来不及拐弯,她从 54399 背上一跃而过,小跳着跑走了。

“对不住哈!”她边回头边喊,“要 PB 先走了!”

54399 很快被志愿者扶到一边,没有大碍。蜜柑妈独自进行最后一程奔跑。都说跑马拉松难,但真跨过队友“尸体”跑马拉松的,也不常见。小麦都看傻了,其他观众也是如此。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毛裕平——”

这声音就像比赛的发令枪,不过,不在赛道内,在赛道外。

关奏陈也起跑。

青年男性跑得和中年女性一样快,一边飞驰,一边望向她。关奏陈说:“毛裕平!加油!”

小麦望着这一幕,恍然感到熟悉。但她想不起来,也没有深入去想。因为,妈妈在奔跑。

裕平向前跑,奔跑,停不下来。她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体却越来越轻。每一次呼吸都很清晰,每一点疼痛都让人感到活着。一条腿迈开,下一步要做的,是迈开另一条腿,反复交替,跑步是如此单纯的活动。

妈妈从出生就在奔跑,成为妈妈后继续跑。妈妈就像马,跑不动就意味着死亡。一旦腿受伤,就只会用奔跑应对疼痛,伤害加剧,奔跑至死。被强制躺下,则会心心念念着奔跑,器官衰竭而死。

有人在追她,她奔跑。没人在追她,她也奔跑。赤身裸体可以跑,穿着专门的运动服也能跑。身上沾着血,她奔跑。脸上挂着笑,她奔跑。挺着大肚子,她托着肚子跑。没带上孩子,她就撒着欢跑。除了奔跑一事无成,不奔跑也成不了其他事。不管有没有人喝彩,不论终点通向哪里,妈妈奋不顾身,玩命地奔跑。

裕平头也不回,一步接一步。

冲过终点,蜜柑妈回头看时间,这成绩,还算满意。奶奶从围栏外伸出手,用力捏她肩膀,蜜柑爸给她拍照。

别的人都上车了,关奏陈要确认素材,小麦说:“你先走吧。我等会儿和蜜柑妈一起去。”

蜜柑妈刚拿到奖牌,还很兴奋,跟小麦说比赛过程中的趣事。她是边拍视频边比赛,既完成了工作,又顾及了爱好。当然,她也提到了 54399:“他其实能跑,就是没人逼他一把。”

小麦说:“你对他很上心。”

“是呀,”破天荒的,蜜柑妈竟然有几分尴尬,“你看出来了?”

小麦问:“为什么呢?”

突然,蜜柑妈撞了小麦一下,露出诡异的笑容:“他长得挺帅吧?”

“啊?”

蜜柑妈念念叨叨:“哇,他第一次来门店,我就看上了。饺子要吃烫烫的,男人要搞壮壮的。帅,真帅。他是不是长得有点像那个……靳东?”

小麦想让蜜柑妈去医院挂号看眼科。她说:“哪里像了?”你这样很容易被杀猪盘!

两个女人回停车场。在路上,小麦难为情,却还是说了自己的误解。蜜柑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地上,恨不得打滚。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的个娘诶!你是真的想得太多了!笑死我。”

“谁让你突然辞职。”小麦嘀咕,忽然间,她在想,有的心底话,当下不说,之后或许就没机会了,“你之前问我,你是不是不适合当妈。我想了很久。”

蜜柑妈看向她。

小麦说:“可能是吧。”

听到她的话,蜜柑妈不自觉放慢呼吸。

小麦说:“但是,这跟人性没关系。我认识蜜柑妈,认识毛姐。我知道你是怎么成为妈妈的。要是你没来这里,我就不会认识你了……我站在你这边。谁怪你,我都不会说你不对。”

去国外参加婚礼时,笑笑不希望她讨厌四月姐。假如蜜柑妈的孩子找过来,她不一定会像笑笑那样开口,但她不能保证,自己不那样想。

小麦望着蜜柑妈的眼睛。眼前这个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年龄也不像朋友。她曾告诉过她“孤零零一辈子很正常”。这句话像陨石,砸落在小麦心里。她想给她同等重量的话语,一样平静而有力的支持。她不知道做不做得到。

蜜柑妈许久没吭声。

说了真心话,小麦很不好意思,一个劲讪笑,说的话也变随意了:“你干嘛要辞职?我实在太好奇了,每天胡思乱想,还以为你是不是要回老家带孙子……”

“几年前,我在家政公司干,另一个人负责他家。”乍一听,蜜柑妈说的文不对题,“我那个同事,她女儿生了小孩,要回家照顾月子。我就替她顶了班。”

裕平的工作内容是打扫、做饭、留下住宿。这个客户并不好应付,吃饭挑嘴,清洁要求多,晚上的梦话很恐怖。但他出手阔绰,脾气好,长得漂亮。所以她好好干活。

裕平为同事代班。只有几天。那几天里,她见到了关奏陈的养母。起初,她不知道是养母。女人很瘦小、苦相,和她儿子聊天,提到她要再婚,地理距离比较远,关奏陈祝福她。然后,她委托他每年去看看妹妹。

他送他妈妈下了楼,回来时,裕平在收拾茶具。裕平不遵守员工手册,想说话就说话,脸皮厚,连自己犯过的罪一起数落:“她怎么能抛下自己的娃娃,真不像个妈。”

关奏陈说:“她不理我,但你愿意每天帮我做饭,打扫卫生。谢谢你。”

可裕平是为了钱。

关奏陈回房间,独自一人,静静坐了几个钟头。裕平要去睡了,问他要不要关外面的灯。他转过头,回答说不用,然后,对她道了“晚安”。

回去以后,裕平找同事更换订单,把关奏陈换成自己的客户。哪有那么多缘分,是她选择了他。

回到此刻,蜜柑妈对小麦说:“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只要被他当成自己人,他就绝对不会看着你挨打。关橘是这种人。我去现在的公司,也是他说我体格很好,问我是不是喜欢锻炼,才给我介绍的。”

蜜柑妈说:“我们都是为了自己。不单是我,关橘身边,妈妈、后勤,每个人都是。你也是为了钱和工作来的,对吧?”

“那你为什么要走?有钱赚到底不就行了。”

“是,是有钱赚。但是,”她停顿了一会儿,“麦,我跟他认识太久了。他对我们操心太多。是我们框住了他,我们这群跟他没什么关系的人。将来他该怎么办?身边没有任何人。假如他掉进井里,只能等死,连个能在最后陪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看到他跟你发展成现在这样,我很高兴。他不能永远赖着我们,我们也不能一辈子陪他。”

小麦还想说什么,却已经到了停车场。她一扭头,蜜柑妈已经跑远了。附近有选手带了成箱的矿泉水来,没喝完,正在发。无奈大家都准备走,没人要。蜜柑妈冲进去,见义勇为,利人利己,一人抱个几瓶出来。小麦好笑,帮她分担。

占了便宜,蜜柑妈乐呵呵的:“等会儿分了喝,一人一瓶。”

小麦说:“跑那么久你还这么有精神。”

“那是!我明天还有课要上。”

真是活力满满。小麦欲言又止,思考,想说什么,末了,问出这样的问题:“那天晨跑,毛姐,你为什么突然问我妈妈?”

之前她以为,是因为兼职生长得像她的儿子。假如不是因为兼职生,那是为什么?

“啥玩意儿?”说实在话,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蜜柑妈根本没放在心上。别人不提,她早忘光了。那天,她如何联想到的小麦妈妈?蜜柑妈努力回想,奇迹般地,真的找到了答案,“因为你。”

“我?”小麦不理解。

蜜柑妈说:“拍视频的时候,你不是我闺女嘛!我在想,你肯定有你自己的爸妈。在我们那里,做父母的能养孩子长大,才算父母。孩子能给父母养老,才算孩子。我在想,要怎么当妈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娃呢?”

胸腔里,各种各样的情绪犹如漆弹,危险,迅速,色彩迸溅。小麦说不出话。

人与人的关系靠功能构筑,家人也是如此。按照这个逻辑,无利可图,有更高枝可攀时,人们才会放手。那蜜柑妈为什么要离开关奏陈?

小麦不知道。但小麦确定,父母与子女之间,必需的东西绝不是母性。

她们一起上了车。关奏陈掏出手机,一边确认待办一边问:“妈,你定好几号离职了吗?”

蜜柑妈本来还在兴高采烈地自拍,一听这话,笑容突然收敛了。

“那个事情,嗯,现在吧,嘶,”蜜柑妈说,“我还是不走了。”

除了开车的蜜柑爸,所有人齐刷刷看过来。

关奏陈问:“怎么了?”

蜜柑妈说:“其他地方的马拉松主办找我了,因为我是蜜柑妈,他们想找我合作。以后我参加比赛就方便了,能当兔子,还能拿赞助商的礼盒。等内部走完流程,他们说会联系你那边——”

关奏陈摆弄手机,切换到对外邮箱,查看邮件:“我看到了。”

蜜柑妈扒住座椅靠背,探出脸来,问位置上的关奏陈:“你还没招到新人吧?”

“当然。”他说,“说起来,是不是该涨底薪了?”

“老板啊!”蜜柑妈做作地热泪盈眶,伸手按住他的肩,用力前后晃,“我退休前就靠你了!”

关奏陈被她晃得头晕,屏幕都看不清了,也不生气,只说:“过了,过了。”

在座位的另一边,小麦望着他们二人。她正出神,背后,爷爷靠在椅子上,仰着头笑,轻轻感慨:“这娘俩。”

路上一点也不堵车。他们顺利到了家。

今天爷爷状态不好,累坏了,一进门,就去房间躺下。蜜柑妈一点都不像刚跑了四十多公里的人,活蹦乱跳,去录单人素材。关奏陈取了车钥匙,准备回工作室,小麦刚喝了口水,匆匆跟出来。

他停下脚步,问她说:“要么你也去工作室办公?”

小麦眼睛一亮,仔细一想,最近填表和单子,全都方便得很,只需要线上。她假装纠结,实际心里已经做了决定:“要不要去呢?”

有点心机又如何,关奏陈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脸旁,表情淡淡的,台词却很恳切,歪着头请求:“去吧。”

“那我去拿东西。等会儿,”小麦说着,看向关奏陈波澜不惊的脸,“我想听你讲讲你妹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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