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重新布局,新增卧室、床、给小麦买的升降桌和人体工学椅。小麦桌上放了她玩的游戏周边,位置采光好,可以看出来,准备的人费了心思。新加的卧室就没这么精致了,制作者显然没什么头绪,可能以前从没住过卧室,也没有进行过想象,家具稀缺,大量留白,布置得像个单人监狱。不管这张床会不会睡人,至少,能用来放毛绒公仔,还算不错。
小麦正在试坐新椅子,而关奏陈则在用外星人电脑玩俄罗斯方块。
形状不一的方块从天而降,落地,拼凑,消除。关奏陈玩得很熟,速度很快,搭高高度,再填补空缺。
他没有停下游戏,先问:“为什么突然问我妹妹?”
小麦坐在椅子上,感受着腰托的支撑:“上次我有想知道的事情,你让我直接问问蜜柑妈。我也想了解你,可以吗?”
关奏陈说:“领养我的人生不出孩子,才有的领养资格。但之后,妈妈又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
小麦没见过关奏陈的养父母,在他的活动空间里,她没发现过他们的痕迹。所谓家人,就好像不存在一般。她问:“你妹妹现在住在哪?”
“在殡仪馆。”方块掉落,嵌合,关奏陈目不转睛看游戏,“她是唐氏儿,很多先天性的问题。为了治病,全家一起搬到这里。医保报不了,家里穷得不得了。”
小麦联想到了一些事:“那是什么时候?莫非你退学……”
“嘀哩滴哩滴。”关奏陈模仿益智答题节目里“答对了”的音效,“我不喜欢看认识的人死。”
没有人喜欢看人死。小麦没有说出口。她问:“你当时已经在做视频了?你把钱拿去给妹妹治病了?”
俄罗斯方块越进行到后来,速度越快。方块如冰雹般砸落。很快,游戏陷入僵局,宛如尸体覆上裹尸布,一层灰色蒙住方块,游戏失败。关奏陈丢开手柄,没两秒又捡起,操纵进入下一局:“但还是死了。”
在网上,小麦刷到过这个不算冷的冷知识。唐氏儿的诞生与母亲的妊娠年龄有关,出生后,常常伴随其他疾病。
自己生出的孩子,即便患病也不能抛弃,父母有权生育,却无权杀死。遵守法律的对策,就只有背负这一个选择。
关奏陈只是哥哥,和他们家没有血缘关系。他的选择算什么?
偌大的房间里,游戏手柄的响声悄然回荡。轮到关奏陈问小麦,他说:“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对你不好,你会讨厌他们吗?”
“你是说父母?”
“就说父母吧。”
“不,”小麦说,“父母都是人,只是人,不会因为和我 DNA 一样就增加义务。是爸爸妈妈,也没有义务对孩子好。”
小麦想到自己的家,表情大概有点难看。
悄无声息,他侧过头来,目光从她脸上淌过。而她一动不动,坚决地任他看。关奏陈看了一会儿,手还不停,纯靠余光拼凑俄罗斯方块,很快,方块就搭建得高了。游戏结束。他放下手柄,问她说:“你想不想吃蛋糕?”
“好。”小麦懵懵懂懂,不明白为什么话题跳到了这。
他出去了。
蛋糕本来有包装盒,家政阿姨把它拆开,装进了盘子。小麦用叉子切开,送进嘴里。关奏陈就看着,她吃了几口,放下餐叉,去拿纸巾。他把纸巾递给她,接过叉子,喂到她嘴边。小麦只需要张开嘴,嘴巴里甜丝丝的。她问:“怎么突然吃蛋糕?”
他说:“心情能变好。”
小麦思索了一会儿,不确定地推测:“……因为刚才聊的事,我心情不好,所以请我吃甜的?”
“嗯,”关奏陈说,“还吃吗?”
无缘无故,小麦心中有种猜想。喂她吃蛋糕的这个人,或许从未在任何人那得到过类似的东西。甜的东西就是他的温柔,蛋糕是他想象力的全部。
这天工作结束后,他们玩了电脑游戏。是小麦平时就玩的那个。关奏陈没怎么玩过,陪小麦做任务。
同一个副本,他们刷了好几遍,终于遇到心宜的道具。小麦一点开,是自己想要的。关奏陈其实不需要,但还是充当气氛组,一直问“有没有给我的”。
小麦说:“没有!真的没有,我不会骗你的!”
关奏陈说:“好吧。”然后,他还在游戏的队内聊天界面发了个“T T”。
小麦心血来潮,突然问:“你呢?有没有骗我的事?”
关奏陈一边玩游戏,一边处理工作,反问她:“公司财务算吗?”
“跟你说认真的呢!”她心安理得,把装备全收下,“之前约法三章,我们只约了两条吧。”
刚确定关系时,小麦有拉着关奏陈,正儿八经约法三章过。第一条是不允许出轨,第二条是有意见就提。当时她说过,第三条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小麦不认为人不能撒谎,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没有谎言,可是,她说:“第三条,有什么事,烦恼的,痛苦的,不开心的,我希望你不要瞒着我。”
关奏陈没说话。
她回过头,见他靠近。她不由得闭上眼。关奏陈有副好皮囊,直令小麦目眩神迷。
小麦在工作室留宿,总算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次床。她叫关奏陈也快睡觉,他却要工作。
“为什么?”小麦发牢骚,“谁这么热爱工作啊?!”
关奏陈回答得理所当然:“蜜柑喵。”
她拽住他手臂,想把他拉到床上去:“快来睡觉!”
床单很光滑,小麦抓着他不放,身体移动,差点被他带下床,眼看她要摔跤,关奏陈连忙扑回来,动作迅猛,“咚”的一声跪下了,好在双臂及时托住了,才没让她和地板面对面。两人在并没有这个意思的情况下来了个公主抱,可是,比起浪漫,滑稽更多。近距离面面相觑,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看看他,他看看她。
最终,小麦先动弹,爬行回床上,靠着枕头,盖上被子,老老实实睡觉。关奏陈也不好意思,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权当说晚安。
最近,小麦开始调整工作。下班后,她有了要去的地方。
前一段时间,小麦在公司附近遇到几只流浪猫。
他们这一片是工地,住户不多,大多都在十几分钟路程之外。这些猫有常见的狸花猫,也有些品种猫的痕迹。蜜柑奶奶在这里住得最久,说:“有的是人养的。他们搬走,换了房型和社区,猫不好带过去,就扔了。”
小麦想问绝育没绝育,但扭头一看,从几只猫中分辨出不同血统。料想是没有。这群毛孩子,血缘比蜜柑家还亲。
公司不能养猫,她还是想随便做点什么。好在有万能的互联网,她在网上查找,看到了救助机构的教程。
TNR 和 CNR 的官方意思是诱捕或捕捉、绝育、放归。小麦的理解是抓了,阉了,放了。
小麦看到网上说,抓猫很容易受伤,一受伤,打疫苗都是轻的,别直接重伤就好了。她在网上浏览工具。不知不觉,小麦开始专注做这件事。除了工作,很长时间,她都没遇到过能让她投入的活动。
小麦穿着雨衣,套烘焙手套,戴上头盔。
蜜柑妈说:“你这像要去杀猪。”
蜜柑爸看了半天,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找出电影里的分尸杀人魔给她看。
说真的,小麦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但是,整个过程如有神助。
小麦打扮得像个宇航员,却是在抓猫。作为助手,奶奶拿着一把扫帚,站在笼旁。
小麦先把食物放在地上,走远一些,猫来了,她再回去。小麦伸手,猫躲了一下,却没跑。这很稀奇,连蜜柑奶奶都说:“你跟它们认识?”
“不认识,”小麦说实话,“喂过几次而已。”
“你骗我。”蜜柑奶奶不信。
小麦伸出手,让猫闻了闻,飞快捞起,塞进笼子。猫咬住手套,她用力砸了两下,整只笼子都在晃。小麦一抽手,奶奶就抽出扫帚,敲第一下,笼门关闭,敲第二下,锁扣上锁。两个人像打年糕,一个搅合,一个打,配合默契,圆满完成任务。小麦被啃了,不过隔着厚厚的装备,无伤。
之后就是开公司的车去宠物医院,给猫,交钱,隔一段时间送回去。
猫有很多只,同样的行动,小麦进行了很多次。抓猫的人永远是小麦,帮忙关笼的人不断轮换。蜜柑奶奶会用扫帚敲。蜜柑妈直接上脚踩,还会帮着拎猫。蜜柑爸喜欢蹲在笼旁边,小心翼翼,亲手关上。
值得一提,小麦抓猫之轻松,这不正常,属于奇迹,一般情况下,这流程绝不可能这么轻松。
连宠物医院的人都问,她没在食物里掺药吧?小麦寻思她又不闲,再说了,做手术加住院,要花不少钱。
小麦自己不养动物,是彻彻底底的“圈外人”。她平时在用蜜柑喵的 SNS,没别的内容发,索性写了“蜜柑妹最近在努力达成‘家附近流浪猫全绝育’的成就”。关奏陈看到,删掉重发,润色成了“我家陛下在努力达成‘家附近流浪猫全绝育’的成就”。
茜老师看到这条,转发问有没有 TNR 券申请,能优惠一些。
有这么一个神奇的现象,小麦一进店,只要她到诊疗室找医生,诊疗台上,不管是多炸毛的猫,至少在看到她时,都能消停一小会儿——猫猫都会睁大眼,歪头辨别声音,好奇这是谁。
店里的兽医推测:“应该是体质。可能是你的体味比较特别。”
小麦开玩笑:“早知道我就去宠物沙龙找工作,天生撸猫圣手。”
“光在我们店,你就花了不少钱了。做这么多事,你就这么爱猫?”
店里有放救助中心的宣传册,小麦抽了一本,随便看看:“还好。流浪狗城市管得严,看不到几只。”
她不是想为猫做点什么才做的。小麦的开始只有一个理由,她闲得慌。她不混任何圈子,做这些事,也不发到网上,知道的人只有公司同事,至多加个大学同学。做这个,她只需让自己满意。别人花钱去打球、去旅游、去买衣服也是花,她拿来给猫割蛋、扎针也是花。这么说有点变态,但这就是她的消遣。
小麦了解自己的情绪,对自己的行为,她有基础的评估。她很清楚,自己喜欢做这件事,能从中得到乐趣,也想继续做下去。而它不是件坏事,她负担得来。这就够了。
人的生活里需要这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