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暖融融,温度适宜,皮肤干燥。不知是洗衣机还是甩干机在运作。
小麦醒了。她躺了一会儿,关奏陈走过来,告诉她床整理好了。小麦回去躺下。过了一会儿,他也躺下了。小麦的床是单人床,但他们可以挤在一起。
小麦说:“我也知道,现在这么说很怪,我觉得你……像我的朋友。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跟你在一起,我的情绪会起伏,但没有危险的感觉。跟性别没关系,你就像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和你在一起,我不需要想得很多。我不用担心说的话冒犯你,也不害怕你生我的气。就算你误解了我,也会给我余地解释,等我说清楚了,你就不会抓着不放。假如我嫉妒你,哪里有点看不惯你,讨厌你了,我就会告诉你。但那不是要分开。”
关奏陈说:“嗯。”
小麦说:“我是谈过恋爱,我还指导你,其实,我跟你半斤八两。我也不是很理解,怎么跟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坠入爱河,一起过一辈子。”
“假如是为了生存还好。”
“我也这么想。以前的人要靠建立家庭来累积财富,但现在不同。人要跟另一个人过一辈子,为什么要靠恋爱结婚?人一出生就认识了家人,朋友也是长期磨合的关系。我性欲不是很强,所以更加不理解。非要跟人分享人生,恋人的优势在哪里?不过,也不是说要和朋友结婚。我只是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需要另一个人。我们都是……”
关奏陈接下去说:“一个人。”
“对……”小麦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续,“就这样?不要敷衍我。”
“没有敷衍你。”他把自己埋进她背上,宛如与她的脊梁化为一体,又像躲避在强者背后的弱小,“人有需要别人的时候,但到最后都是一个人。陪伴和理解都扯得太远了,最多相互帮助。”
小麦翻了个身:“我们互相帮助吧。这么想,我们也没有认识很久。”
近距离看,他的眼睛像玻璃一样漂亮。关奏陈用手拨开她的鬓角:“很久了。”
“我现在很幸福。你知道幸福是什么意思吗?这很珍贵。我经常开心,可幸福很少。因为幸福是一种持久的安全,现在安全,未来也至少有一样东西可靠。那才能幸福。”小麦看向他的眼睛,“我可能有点爱你哦。”
关奏陈望着她,表情专注得很平静,说出的台词太强烈,口吻却从容,颇有违和感:“我们的爱可能不一样,但我也很爱你。”
早晨,两个人都早早地起来了。小麦去上洗手间,把手机放在客厅。
她想让关奏陈帮个忙,差点打开门就喊,还好,理智上线。小麦后怕,自己是不是被蜜柑妈附体了?
她出来刷牙,对关奏陈说:“你帮我发个消息给妈。她前几天给我发了照片。”
小麦说的是“毛姐”,一时脑袋没转过来,说了“妈”。关奏陈倒是会了意,毕竟,小麦不可能让他代发消息给亲妈。问题是,他只记得蜜柑妈的头像是一束花,小麦妈妈的头像也是花,花、迷之风景图和 AI 小孩,这几类图片宛如神秘组织暗号,流传在中老年人之间。
关奏陈本来在做饭,拿着菜刀,皮笑肉不笑,拍了张自拍,发出去。
看到女儿发来的陌生男子持刀照,小麦的妈妈发来一连串语音。小麦正好走出来。她惊慌失措:“你怎么发给了我妈?这什么照片啊!”
关奏陈一脸无辜:“我写了文字说明的。”
小麦退出图片界面,看到气泡里的文字。他发的内容是:“你的女儿现在在我这里。”
点开语音,果不其然,是妈妈在命令绑匪不准轻举妄动。
费了好大劲,小麦才跟妈妈说明清楚,之后,被妈妈问绑匪是谁,她纠结了很久,最终,承认完是男友就挂了电话。小麦好崩溃,至今为止,关是她最满意的男友,初次被她父母所知,竟然是以绑匪的形象。
责任全在绑架犯本人。
小麦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没收回,就被塞了一个三明治。但这人做饭很好吃,小麦吐出来,掀开面包,这是哪来的果酱?
关奏陈来了以后,小麦开心多了。
她回到流浪狗救助中心,听阿姨和叔叔发牢骚,讲救助工作的艰难。小麦默默听着,突然提问:“阿姨叔叔有没有参加过小动物保护的线上沙龙?”
“先把账号做好吧。”小麦说,“我之前仔细看了你们的账号,做好以后,还能从一些地方拉到赞助……”
叔叔阿姨听得一愣一愣的,小麦却没受打击。她突然有很多力量。这天,小麦干完活,掏出电脑,开始写策划。虽然文件没什么力量,有时甚至是形式主义。但不得不说,有文件,信息才能传达准确,而且,某些官方流程,有文件才能走流程,说服各方人士。
流汗使劲的活,小麦能做。
这种用鼠标键盘的工作,小麦也能做。
叔叔阿姨又不懂,不如小麦代理。这个竖屏视频平台,现在的公司没涉及,但在小麦前司很常用。小麦把自己以前做的文件抽出来,重新翻阅,对照模版分析。现在的账号几乎废了,标签混乱,还不如再建个新的。要做好一件事,当然要把能用的都利用起来。小麦的畅想很多,多得有点像白日梦,到了将来,不仅线上沙龙,最好能用小程序直接申请志愿者……一旦决心做什么,要做的事就如雨后春笋,一簇簇往外冒。
宋雾棠说:“但这个赚不了钱吧?发出去都没几个点赞。”
小麦说:“先稳定更新。”
宋雾棠说:“这是你在蜜柑喵那里学的?”
小麦觉得奇怪:“不用在那里学。我就干这个的。”
宋雾棠说:“挺好挺好。”
宋雾棠和小麦骑着电动车,去买奶茶喝,两个人嘻嘻哈哈。剩下几天,相处得也不错。
太久没见,没多少共同话题。她们基本只聊两件事,一个是视频博主,另一个就是初中。
有那么一次,宋雾棠问小麦:“你还记得初一的时候吗?”
小麦说:“我不记得了。”
假期结束了。
小麦坐高铁回公司,关奏陈来接她。她在候车厅看了一圈,终于找到关奏陈。一见到她,他就说好冷。这人外表倒是体面,风度翩翩,可实在要风度不要温度。
小麦问:“怎么不多穿点?”
他回答:“丑。”
等车门升上去时,小麦故意逗他:“不会是为了见我特地的吧?”
没人回答。
她说完,半天没得到回音。关奏陈已经坐上车。
她睁大眼睛跟上去:“你在我面前耍帅?”
“礼物给你。”
她拎着纸袋还不松口:“是不是啊?”
“开工红包。”
小麦收了东西又收了钱。他还有工作,送她到公司就走了。
外面天寒地冻,她裹着羽绒服,一进门,就看到客厅进行了改造。冰柜茶几被移到一边,地毯卷起来,电视机前腾出一片空间,铺上了瑜伽垫。蜜柑妈平时就在这做拉伸。蜜柑爸做了橘子酱,看到果酱,小麦想起关奏陈。
志愿时间结束,她和救助中心的关系还没结束。小麦继续帮忙处理账号事务。
随着复工,工作忙碌起来。
大约就是那时候,匿名版里,出现了关于小麦的负面消息。
热度不高,她没能及时知道。
然而,沈纵希的粉丝讨论起来。去年的联动,他们对蜜柑家,尤其是蜜柑妹很不满。进行抗议,却没能如愿影响到他们频道。现在有了回旋镖,乡亲们高兴得像过年,连忙扩散。沈纵希想引导粉丝,公司怕麻烦,密码都改了,不让他开口。
小麦不在乎自己的网络风评,没有自搜的习惯。前段时间,关奏陈突然拿回账号管理权,说是要自己做。加上小麦最近有了纯爱好的副业,忙得很,没多想。
她是从沈纵希那里得知的。
这天,沈纵希背着荆条,哦不,是开着他的车来了公司。
时隔这么久,一见他来,蜜柑妈立刻兴奋地冲上前,脱口就是:“站呢?!”沈纵希抛出平板电脑,让她看狗的视频去了。
沈纵希叫小麦出去吃饭,小麦不想去。沈纵希说请她吃广式早茶自助,小麦开始穿鞋了。
小麦对任何人说 NO,都不能对免费的自助餐说 NO。
还在路上,两个人聊天,不冷不热。沈纵希说最近在录视频,要和音乐博主联动。小麦祝贺他。沈纵希说自己换了经纪人,现在是他妈妈的朋友,小麦羡慕嫉妒恨。沈纵希说到他们以前的联动,他说:“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有策划,是被蜜柑喵拒了……最后数据很好,都是你的功劳。”
小麦想起了那天,沈纵希前经纪人对她有意无意说的话。她问:“你知道是什么策划吗?”
“我看了一眼,”沈纵希对小麦的引导一无所知,“好像是身份互换,让我代替蜜柑喵,过一天蜜柑家的生活?”
关奏陈说没有的策划,小麦现在知道了。听起来并没什么大不了。不会引发争议,也不会让出演的人感到不适。那么,为什么?
小麦还在想,沈纵希却暗自切换话题。他的重点并不在此:“你都不说说你的近况?”
“又不重要。”小麦随口回答。
她的意思是,对他来说不重要。
这几个月里,沈纵希拒绝了很多异性的邀请,反复想到她,他实在是不懂了:“你这样让我更放不了手。你跟她们都不一样,我这么说了,你还不能理解吗?”
“你搞错了。都一样,我和别人。”小麦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表姐也是姐,跟姐说什么骚话呢?借这个机会,她告诉他,“你只是上头了,你沉浸在‘浪子回头’的气氛里,给自己安了个人设。再过一阵就没事了。”
车停在十字路口。车来车往,沈纵希久久没回答。车里很安静。小麦有点后悔,她是不是迁怒他了?可能有点。她现在在想其他事,脑子比较混乱。
车到了高尔夫球场的停车场。餐厅在球场里。他们去吃饭。
下车时,沈纵希说:“我到底是戏瘾大发,还是真的喜欢上了你,我会证明的。”
小麦心里不爽,这顿饭,看来还是得 AA 了。
在餐桌上,沈纵希开始讲来时要说的事,那个小流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绕来绕去,小麦受不了了,拿出手机,自己进匿名版看。
一时间,她还没找到,有别的力量操纵过,日新月异的时代,早就被淹没。关奏陈每天都跟她说话,竟然一个字没提,暗自处理。
小麦换了两次关键词,才看到那则消息。
“蜜柑妹校园霸凌”。
听到这七个字,小麦发出一个单音节:“‘蛤’?” 不是召唤蛤蟆,是南方沿海地区表达狐疑。
怎么不干脆说她初中造原子弹呢?干脆说她在学校建立青龙帮,强抢民女,让男同学跪成一排挨个枪毙好了。
主楼和跟帖还有内容。
小麦往下看。
帖主声称,初一时,杨某曾殴打自己的同桌,带头羞辱对方,把食物扔在对方身上取乐。所谓证据,就是和小麦初中同一个班的证明。被马赛克掉姓名和照片的校徽、有小麦的毕业合影。
沈纵希粉丝为此单独开了一个帖。
不过,沈纵希又不是周杰伦,他的粉丝影响力也有限。
小麦深吸一口气,呼出,把手机还给沈纵希。她坐在位置上,面前摆放着虾饺、萝卜糕和叉烧皇。小麦没动筷子,坐在原地。
沈纵希说:“我知道这肯定是假的。你不可能的,是吧?”
小麦说:“不是。”
沈纵希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什么意思?那个富有正义感,关心他人感受的蜜柑妹,这个并无所求,愿意与人真诚来往的“表姐”。
短暂的平复后,小麦恢复正常的呼吸,拿出手机,开始一连串的操作。
“你……你在做什么?”沈纵希问。眼前人突破了固有形象,他已不能用以往的眼神看待她。
“截图保留证据。”不然呢?这年头,人要拿起法律武器积极地保护自己。退一万步说,至少也能告个名誉侵权。不管网线背后是谁,小麦咬牙切齿,绝不放过这个人,“我要告到他倾家荡产。”
沈纵希慌忙确认:“那说明这个人是在造谣,他说的都是假的,对吧?”
她避开视线。
有一天突然得知,亲近的人伤害过他人,那是什么心情?
有一天发现身边的人是怪物,那是什么感觉?
不管沈纵希投来怎样的眼神,态度改变有多大,小麦都适应良好。喜欢她的人收回了好意,她伤心吗?不。只要这是合理的,她就不会伤心。她觉得不坏,这是良知的证明。总比知道对方是通缉犯还无所谓要好。人的心中有善恶,这绝不是坏事。人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记忆里,瘦小的中学生被推倒在地,美丽的长发落到地上,头发沾满食物残渣,抬起头来时,刘海遮挡了眼睛。那一刻,十二岁的小麦却感到庆幸,不用与之对视,这让施暴的她感到心安。那好像是夏天。日光刺眼,教室炎热。汗水和试卷的味道,电风扇转动时的风,广播里的铃声。一切都回来了,真让人毛骨悚然,恶心得打冷战。
十多年后的今天,小麦说:“我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