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纵希粉丝讨厌蜜柑妹,但还有一些人,即便攻击她,指向也越过她,抵达蜜柑喵。
陆陆续续,有其他群体加入,一个人不可能只受人喜欢。其中最常见的,是所谓的“乐子人”。在此处语境下,“乐子人”一般指的是立场为自己,丝毫不在意自己以外的人的感受的视频观众。人类喜欢伤害别人。他们只在乎自己。这种情况下,为了快乐,踩一脚也很正常。
律师和论坛联系,索取信息需要时间。那太慢了。小麦是现充,不是傻子,动动脑子就能搜索。最先爆料这项内容的已删文,可小麦还是找出了原帖主。她本做好了全网搜索 ID 的准备,然而,看到那则帖子时,小麦只能说,有些人警惕性太低了,反侦察能力也很差。
那则议论出自某个生活记录帖。
生活记录帖里写了一位几千粉的小博主,没提名,但数据、内容比较具体,很好对号入座。小麦不明白,宋雾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麦直接私聊她。
宋雾棠起初装傻,说不是她。几个小时后,说法更变成她账号被妹妹盗用。到了晚上,她对小麦道歉,说自己本来只是随口吐槽,有人问,她为了表现出有人脉,随便说了一些。第二天早晨,她留下一句“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把小麦拉黑了。
整个过程,小麦没回复一个字。
小麦去蜜柑喵的工作室找关奏陈,她进门时,打工的人在外面工作。小麦直接进了工作间。关奏陈、老倒霉蛋和另外一位罗曼沙加的职员在谈话。
门突然打开,小麦君临城下。
她的表情不好看。老倒霉蛋抓住自己领导,和关奏陈打了个招呼:“我就跟土匪头子一起先避难了。”
没错,另一位在场的职员是罗马沙加的管理层,老倒霉蛋的上司,女,在公司的昵称叫“土匪头子”。
“请便。”关奏陈伸手示意,门在那边。
与名字不同,土匪头子戴黑框眼镜,头发束得紧紧的,长得很像教导主任。被老倒霉蛋匆匆拉走,她还叮嘱小麦:“五分钟,最多五分钟。尽快。还有,下手轻点,别打死了。我们在谈很重要的事。”
小麦对着关奏陈看了一阵,最后,什么也没问,只叹了一口气。
反而是关奏陈问:“要不要吃维生素片?土匪头子买的,她家孩子不吃,就带过来了。还有跳绳。”
“土老师孩子不吃为什么要带给你吃?跳绳又是什么?”
“她孩子参加小学体育考试——”
“我不是真的要问你。”小麦现在没空去管这些,她对关奏陈说,“那几个帖子,我想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但我知道,肯定就那几个原因,‘不想你操心’啦,‘不想你看到自己被骂不舒服’啦。而且,是我自己的问题,最近工作不上心,没太关心。”
“刷匿名版算什么工作?”关奏陈看着她,那种眼神让她一下就被攫取了,“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前半句,小麦还被那个眼神诱骗,鬼迷心窍,后半句,她感觉到一股寒意。
小麦想坐下,回头一看,椅子上放着土匪头子的名牌包。关奏陈拍拍膝盖,小麦纠结了一下,坐过去,跟他近距离谈话。
关奏陈又开始恶作剧式的碎碎念:“我听说今天沈纵希和你一起吃饭了。他对你不是朋友心态吧,背着我和他一起吃饭,这样好吗?我好受伤。当然小麦有去的自由,我只是伤心嘛,忍一忍就好了——”
他这样,小麦就没法追究别的了:“我找了律师。”
“是吗?联系方式也给我一份,方便和我这边的律师同步,”关奏陈扭头对着电脑,开始清理邮箱,多选已读,成页成页地删除,“有人已经开始删帖了。”
“我要告到他们赔钱道歉。”小麦说。
坐在别人膝盖上真让人局促。何况还是喜欢的人,小麦会忍不住在意自己的体重。她又想起第一次来这里,坐在懒人沙发上的窘态。
离开工作室,坐上车,小麦才发现,关奏陈没问她,帖子里说的是不是真的。按理说,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才对。那帖子里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有没有欺凌别人?正常情况不该关心吗?
天色异乎寻常的暗,小麦一点也没察觉,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心里。她坐在驾驶座发呆,突然间,天空传来一阵雷声。先是一连串的动静,轰隆隆,犹如鬼神穿梭过了什么,然后以重重的一响收尾。小麦仰起头,往挡风玻璃外看,天空惨白,分辨不出云和天的边界。有可能,这里早已被云占领。
回家路上,雷声不断。到了家,雨落下来。小麦把公司的车停好,撑起车里的雨伞,才到家门口,院子门就开了。是穿着紧身运动服的蜜柑妈。蜜柑妈火急火燎进门,淋了雨,也无所谓,反过来问小麦怎么样。
互联网上遇到麻烦,有一点好,只要不严重,不是特别大的事,电脑一盖,啥事没有。
比起网络上的事,现实中的事更让人在意。
近段时间,小麦的妈妈经常发消息来,询问什么时候有空,现在在做什么,能不能打电话。显而易见,是想谈一谈。
最近蜜柑妈休假,每天都在家。她老躺在沙发上嗑瓜子,和爷爷打牌,看奶奶做养生操。小麦找了个机会,确认妈妈也有空,留在卧室,终于拨通妈妈的电话。
接通后,彼此都有几秒钟的沉默。
妈妈问:“在干什么呢?”
小麦说:“在房间里。”
妈妈说:“拍视频很忙吧?看你们都没发新的。”
“还好……”才回答完,小麦就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妈妈说:“当然知道了。你上次说了公司,我就查了。你对别人说话太凶了。”
不是凶,那是她的人设。小麦没解释。
妈妈离网生代差了好几个代沟,找个养身操视频都要翻好久。但是,小麦只提到公司名,她就找到了蜜柑喵的视频。妈妈知道了,爸爸不会也?
“他不知道。”妈妈说,“我没告诉他。”
小麦松了一口气。
妈妈充其量只能翻到视频频道,不可能去看匿名版,也不知道小麦的流言。
漫长的时间里,妈妈对小麦的好很生硬。小麦画的母亲节贺卡,最终会在废纸回收篓找到。小麦说“妈妈我爱你”,得到的只有尴尬。妈妈和外公外婆几乎是同样的相处模式。他们之间感情很淡。随着时间推移,小麦在成长,妈妈也在改变。妈妈开始给小麦发一些柔软的信息,小麦却不知如何回复。
无缘无故,小麦突然想说出来。这过去从未说过,本来现在也不打算说的事。她想跟妈妈说说看,就像小孩放学回家,会跟妈妈述说这一天的经过一样。以前她从没做过。
小麦说:“妈妈,我好讨厌人。现在,网上有人在骂我。”
妈妈说:“因为什么?”
在当时,小麦不是一开始就没朋友。初中是寄宿学校,同一个寝室,性格正常些,都处得来。不过,也有人做不到。就好像每个班都有的最底层,那孩子不被人喜欢。理由可能是奇怪的外表,也可能是乖僻的性格,在寝室给人造成麻烦,在班上不合群。入学军训,这个人就经常旷勤,和室友吵架,仪容仪表也不合格。
教官揪住长长的发尾,在烈日下质问:“其他女生都把头发扎起来,你怎么不行?”
直到最后,那头长发都留在原地。因为一个人的过错,其他人一并受罚。这孩子害了所有人,平时也不愿与人沟通,听不懂人话,被排斥很自然,被孤立很正当。同学们讽刺地称呼其为“美少女”。
在杨麦的初中,班主任老师彰显民主,在更换座位上实施自愿制。每个人都可以写纸条,提交自己想要同桌的对象。没人愿意跟这孩子同桌。一旦谁被安排到这个位置,轻则哭哭啼啼,重则破口大骂,都要找老师协调换座位。眼看老师头疼,还专程拖堂做思想教育,杨麦嫌浪费时间,主动提出,她无所谓。
特别和“神经病”只有一线之隔。那时候,小麦是前者。
她和美少女同桌,杨麦没有对人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正常地为人,普通地处事。但同桌大概很久没被这样对待过。杨麦生日时,不知道怎么的,那孩子知道了她的生日。那是一个体育课,她提前回教室,同桌正端着一块蛋糕,想要送给她。
那个时候,对方的表情,小麦怎么都想不起来。她只记得讨厌。
杨麦觉得肉麻。别人为她过生日?为什么?费那么大劲?为了她一个人?好可怕。好恐怖。一不小心,她推了对方。同桌摔倒,蛋糕掉落,砸落在乌黑的头发上。教室里还有别人,大家哄堂大笑。
这次肢体冲突像是一场革命,从此开启了新时代。那以后,对付叫“美少女”的同学,他们的排挤不仅限于侧目,拿蘸牛奶的抹布擦桌子、在作业本里夹着火腿肠压扁、用扫帚推人。状况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他们把饭泼在那头漂亮的头发上。
突然间,杨麦醍醐灌顶,好像有人把点燃的汽油倒进了躯壳。这是因为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成为了开启者。
杨麦感到不可理喻。她因为自己的感受苛待某人,这些人呢?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能做就做了。
那是个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的晚自习。有人再这样做时,小麦举起某人的课桌,用力摔向地面,怒不可遏,大声怒吼,命令他们停止。她被老师叫去批评,写检讨书,扣了二十分的操行评分。这一切,不是为了任何人。
她不因某人的委屈而不平,也不为谁受伤而悲伤。小麦没有那么正义,不是多善良的人,仅仅只是,为那些人躲在自己背后作恶而恶心。
特别和“神经病”只有一线之隔。那之后,杨麦成为了后者。被孤立的人变成她。很长时间里,她没有朋友。别人不来找她,小麦也不愿意跟他们来往。杨麦不在乎别人的视线。她讨厌初中。
小麦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意外地发现,内心居然很平静。长久以来,她并不想谈这件事。说出来后,一方面如释重负,另一方面也会想,妈妈会怎么看?
妈妈说:“是他们不对。”
“真的?”好奇怪,小麦自己知道,却仍想从妈妈那里听到这句话。
“嗯。”
小麦想,妈妈和她的对错观一致,那其他事情呢?她问:“你们真的要生二胎吗?我爸养不好我,以为这个就能养好?说得难听一点,万一有什么意外呢?你们都这个年纪了——”
妈妈说:“怎么会。”
不论小麦怎么说,妈妈都只会重复这几句话“怎么会”“不会的”“你想多了”。
妈妈说:“我和你爸爸工作都很稳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等我们老了,要照顾老人,你也不用那么辛苦。”
小麦说:“我不需要,你们不是为了我!妈妈,我爸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你为什么——”
“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爸爸。我都跟他结婚几十年了。你们要和睦相处。”
“我们不能和睦相处,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你就不能让让他吗?就像你大学那时候一样。”
“你们就不能不生吗?”
“我生总比跟别人生好吧?”
“这什么……”小麦发觉一种违和感,和她之前的认知略有出入。靠勇气,她挤出一语中的的提问,“妈妈,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我回来?”
“不就那样。”
“到底为什么?我爸怎么了?你能不能不要再瞒着我了。”
“我该说的都说了。”
“他是不是出轨了?”
小麦所迎接的,是大范围的沉默。内脏像被胡乱射来的羽箭捅穿一样痛,每一次呼吸,身体都还会起伏战栗。她吸气,呼气,小心翼翼,尽量切断心与伤口之间的联系。
“你只要实话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她的声音在颤抖,“妈妈,我爱你。”
妈妈说:“你爸还是听你的。比起我,他更看重你。”
小麦拿开手机。
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把手机从嘴旁拿远,握住电话的手指收拢又张开。鼻子突然无法呼吸,只能张大嘴巴。手机掉落在地,空出的双手捂住了脸。
为什么她无法正常地生活?小麦自以为是妈妈的女儿,实际却是妈妈经营和丈夫关系的工具。为什么她总是要这样思考?女儿是父亲的有偿中介,爸爸的巫蛊人偶。作为人,为什么她不能普普通通地履行孝道?为什么她不能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地结婚、生育、创造家庭?为什么她要不幸?
不要再想了。小麦竭尽全力地哀求。这些疑虑、痛苦、自我怀疑又没用。不要再想了。不要继续揭露这庸俗、惨痛又孩子气的现实。
她把手拿开。小麦说服自己。妈妈和爸爸认识的时间更长,她是后来的。爸爸是妈妈自己选的家人,她是随机的。妈妈更爱爸爸很正常。这完全不奇怪,这非常合逻辑。小麦能理解,非常能理解。这是人之常情。爸爸妈妈只是碰巧生下她的人。养育长大就够了,其他的都超过了义务,是不合理要求。
爸爸,妈妈更爱的另一个孩子。
“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一点都不伤心。”小麦呓语似的说着,用和平时一样,没有特别微弱,也并不强大的声音。她没有表情,面色镇定,若无其事,泪水却一颗颗,从眼眶里流出来,在不特别伤心,也不非常痛苦的脸颊上,泪水很快就布满了整张脸。
她弯下腰,捡起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