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传来细碎的声响。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东西,掉在了地板上。本不是值得注意的事,可蜜柑妈翻越沙发,像老虎纵横山岗般跳出去,敏捷且无声地上楼。蜜柑奶奶瞄了一眼,几分钟后,她下了楼,边看手机边站定脚。
奶奶说:“张大彪,又给关奏陈汇报消息?”
蜜柑妈笑:“不然呢,我总不能是为了玩请这几天假吧?”
奶奶很警惕:“不是入职那时候才这么干吗?怎么现在又?出什么事了?”
“不是大事,”蜜柑妈收起手机,“关橘会办好的。”
蜜柑奶奶凑过来,看她和关奏陈的聊天界面,顺口问:“你觉得她会不会走?”
蜜柑妈摆摆手:“麦很坚强。”
“那倒是。”奶奶也赞同。
小麦出了房间,所有人都恢复安静。她上了个洗手间,又回去了。晚上吃饭,小麦没吃多少。晚上吃了热腾腾的汤,小麦咽下去,肚子立刻温热起来。这时候是冬天。外面天气很冷,周围人像往常一样聊着天。
送餐具时,她和爷爷狭路相逢。爷爷朝她笑,跟她说:“你的放着,爷爷一块儿洗吧。”
小麦愣住,餐具被夺走了。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爷爷又说:“你回去,回去。”他让她回去休息。
她回房间,打开一则游戏视频,突然之间,眼泪就像失调一样,擦掉又流出。毫无理由,看着搞笑的视频哭,没有悲伤的心情哭。伤心多浪费时间啊,视频都开了,她干脆看下去,边哈哈笑边流眼泪。
晚上,小麦睡不着。
修复系统在身体里运转,她躺在床上,其实不再流泪了,心里也感知不到悲伤,可仍睡不着。脑袋清醒着,不断转动。小麦很少失眠,理由是,她能强制自己入睡。小麦有这样一个能力,排空大脑,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可今天,技能好像失效了。
该做的事都做了——给父母下了通牒,敢生她就敢闹;吃了饭;洗了一个热水澡;喝了热牛奶;穿了毛茸茸的睡衣,喷了关奏陈送的香水,她很喜欢的味道。为什么还睡不着呢?
躺下后,小麦就不会用手机了。影响睡眠,可今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掏出了手机。
她想随便看看,突然,关奏陈发来消息。
他问她:“睡得着吗?”
小麦回复:“有点失眠。”
他说:“哈哈。”
“说什么呢?”这句不是文字信息,是小麦拿着手机发出的声音。哈哈什么?这家伙是在幸灾乐祸?小麦把手机锁屏,放下去,忽然,一阵不明不暗的亮光盘旋在头顶。
幽浮?萤火虫?小麦往后仰。她的床头靠近窗户,玻璃窗上,一环模糊的光点落在上面,像找不到家,只能到处敲人窗户的流星。
小麦直跪起身,打开窗户。流星就进来了,黑暗里,它迎面撞过来。她慌忙抬起手,用手挡住光。
这是一颗没有坏心眼的星星,见她觉得刺眼,温柔地变暗,坠落,在窗槛上等候。小麦拿开手,低下头仔细看,混沌的烦恼暂时驱散了,笑容不自觉浮上来。它还真是颗星星,小射灯是星星的形状,似曾相识,逗留到她摊开的手腕上。在哪看过,她想起来了,楼梯下的房间里。
她往楼下看,黑黢黢的院子里,那个人看不清脸,只能借射光束的余波辨认出身影。
天色已晚,不能吵到别人。小麦不敢大喊。关奏陈也不说话,反而把手递到光束前,截断,放开,截断,放开。
灯光明灭闪动,星星闭眼又睁眼,小麦还穿着睡裙,披了件棉衣,着急下了楼。
她扑进他怀里。
“做得好。”关奏陈像哄小孩子,一边称赞,一边慢悠悠地搂着她转圈,“我们小麦是最棒的。”
小麦意外的不买账,瞪着他质问:“我做什么了你就说好?”
关奏陈反问:“呼吸?”
“跟你说认真的。”她现在心情很糟。
他也说认真的:“来找我就很好。”
她真的不是最好的,她什么都不是。小麦没敢抬起头。
可他不在意。关奏陈低下头,低声说:“出去走走吧。”
他们去外面散步,小麦听关奏陈说这一带的开发:“他们想买下现在的公司,一起推平。爷爷奶奶没答应。”
两个人并不牵手,没有挽着手臂,并肩走着,偶尔有人快一些,走在前面,偶尔又落后了,掉在后边。但都没离开对方的视野,去看不到的地方。
获得这份工作前,小麦从未来过这里。关奏陈却在附近度过了少年时代。他知道这里过去是什么建筑,曾住着什么人,有过怎样的生活。房屋被推平后,这片废墟就成了家的坟墓。在普通人不关心,也没太多资格关注的城市规划里,未来,这里会变成崭新的地方。
走出好远后回头,小麦发现,他们的家就立在这片荒原中。一间独栋民房,一座微不足道的灯塔,一尊昭告这里是哪里的路标。黑暗里,除了月亮,只有那里有灯。
望着那盏灯,小麦想起了很多,生她的妈妈爸爸,交往过的异性,朋友,在她眼前掠过的小动物们。
她开口,白色的雾气在嘴边弥散。小麦说:“我认为我是个普通的人,但活着活着,发现不够。我不够普通。普通的人不会想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这样生活。普通人不去思考原因,就只是活着,生活,就获得了幸福。我想成为一个普通的人,这么说会很自以为是吗?”
夜色里,关奏陈注视着她。
小麦又说:“因为我也不是圣人。我得不出答案,又无法接受。累的时候,我会羡慕那些不会胡思乱想的人。他们什么都不想,只需要按规则做。但等不累了,我的想法又变了。就算成为他们,拥有别人所拥有的一切,我也不会幸福的。在普通人里,我看到很多虚伪的人,伤害别人的人,愚蠢还洋洋得意的人,自以为不平凡的人。我做不到和解,也害怕像他们一样。
“我只是……想成为一个能获得幸福的人。”
小麦望着远处,那不是家的方向,没有灯,只有一片漆黑。可她的神情很安静,安静而坚毅。
小麦对幸福志在必得,不论要与他人竞争,还是独自苦寻,她都愿意付出。她以为这就能避开痛苦。但现在想来,小麦从未真正脱身,它一直如影随形。
不安、困惑、痛苦与逃避所得的安宁装在一个篮子里,抱着这个篮子,大部分人平安地走了下去。
可小麦想甩开它,想要两手空空也能走下去的勇气和能力。
这天晚上,绕着工地走了一圈,他们回到家。关奏陈躺在小麦床上,盯着她睡觉。小麦把最近的事一股脑说了,没有负担,不加保留。
小麦说得很仔细,自己每一刻的感受,转瞬即逝的想法都说出口。她不理解:“按理说,我应该是不伤心的。”
关奏陈说:“我小时候不是现在的性格。在设施和家,我学到的是别人会害我,偷我的东西,变着法冒犯我。每个人拉帮结派,害人,防着被害。后来去了别的地方,这套行不通了。别人只觉得我奇怪,排斥我,大人的管教也很烦。我好混乱,不知道要怎么做。”
小麦说:“每个人在用自己的方式生存。”
关奏陈说:“我想说的是,不用太依赖你的性格。我们自我补足,也被自我的补足绊倒。”
人的生命力顽强,为了活下去而适应环境。家庭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仅仅只因为它在最开始,人生的起点,是我们最先适应的环境。因为这个,我们有了最初的性格。
因为各种各样的经历,人拥有自己的性格,这是在这世界上存活下去的方式,一种经历过的证据。但它并不万能。曾保护我们,为我们博取利益的东西,也可能会伤害我们。这或许就是作茧自缚的理由。
小麦希望能截断痛苦,强调自己不渴望理解,树立了不需要倾注爱与关心的性格。最终,他人响应了她的需求。这时的抱怨多自作自受啊。
关奏陈望着小麦的睡脸,持续不断地看着,仿佛凝视深井里的月亮。
过了好久,他起身。
说实话,最近,蜜柑喵的心情也谈不上好。
发生了一些事。
神奇直是很优秀的视频制作者,杰出的同行。她有远见,嗅觉灵敏,创意多,有带动潮流的能力,却被满脑子只有钱的人抓住不放。不会创作的人非要干涉创作者,对着明显有水准的作品指手画脚,真倒胃口。
小麦被不知道哪跑来的人指责。律师函一发出去,有几个很快就认栽了,还有一些以为删了号就能躲掉,彻头彻尾的孩童思想,把互联网当玩具的人感统失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经营策略游戏也好,提升标记角色的好感度也罢,实现目标并不难。他喜欢自己亲手搭建的城堡。
关奏陈下楼工作。
天蒙蒙亮,小麦被敲门声叫醒。她睡眼惺忪,把门推开,就看到蜜柑妈收拾整齐,正拿着大包小包。
“你是留在家,还是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关橘已经跟着救护车走了。”蜜柑妈语速飞快,马不停蹄地说下去,“老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