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奏陈有个朋友,是个老实温柔的人。
从小,关奏陈长着一双和他的年龄、性别都不符的眼睛,美得很出众,性格也坏得一塌糊涂。弱者的美丽是种不幸,为了自保,他不得不经常挥舞拳头。也有敌不过他人的时候。每到这时,这个朋友就会出现。
朋友是个大块头,父母车祸去世,被亲戚踢来踢去,最终踢到了设施。他脸上有很严重的烧伤,因此,迟迟没有被领养。关奏陈被逼到绝境,他必定会出现,像守护天使。
美少年不愁领养人,但每到一个地方,关奏陈都大肆作恶,动辄报警,要么就独自出走,直到对方心甘情愿退回他。这样的他很招人厌。在设施和福利学校,他和许多孩子结怨。
战斗的不只是他一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战斗。被扇耳光后,脑袋嗡嗡响,牙齿磕破嘴巴,血流个不停。被揍了肚子,小便里也有红彤彤的血丝。有人打架,磕到楼梯,脑袋像漏了的塑料袋,就这样咽了气。死亡震慑不了这群孩子,因为他们之中,不少人早已面对过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他唯一亲近的,就只有这个朋友。
他们吃同一碗饭,一起摘草坪里的花,靠甩牌赢走设施里所有人的卡片,然后拿卡片卖钱。两个人坐在楼梯上,拿着捐赠给设施的旧玩具。聊天时,一般都是关奏陈说。从那时起,在特定场合,关奏陈会展现出能说会道的一面。但是,只有少数时候。
他给朋友看自己身上的伤,其中有火钳造成的烫伤,关奏陈很得意:“跟你脸上的很像吧?”朋友看到,却露出悲伤的表情。关奏陈不理解为什么。
朋友说:“我想养一只狗,鱼和乌龟也可以。”
他说:“后山养了鸡。”
朋友说:“不对,我说的不是那种养。不是要吃,是养了让它陪我。宠物,你懂吗?”
他说:“养吧。”
“不行,”朋友的脸像红色的海浪,柔软而凹凸不平,他做不了大表情,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辨别出微笑,“我连自己都养不好,养不了它。”
在朋友眼中,关奏陈多变、阴郁,有割裂的一面在。他会哀愁又可怜地说要回家,不想被关在家门外。也会突然恶狠狠地发誓,要杀了爸爸妈妈,杀了院长,把他们通通杀光。紧接着下一秒,他又不知道在说服谁,不要杀死他们,我好累。最终,他平静下来了,淡淡地告诫自己,想这些根本是浪费时间。
关奏陈拆卸玩具。朋友默默地旁听,用玩具摆出各种造型。
有人摆布自己,却总找不到最合适的姿态。有人把自己拆成小块,扔进垃圾桶。
那时候,他们十岁不到。
后来,这个朋友上吊自尽。关奏陈去医院整形科,消除了身上伤疤,在新闻里得知朋友的死讯。
在设施,头发一长,就有人来统一剪短。关奏陈不情愿,就有几个人一拥而上,抓住他的手臂,踩着他的背,由阿姨来剃。关奏陈很不喜欢。
通过收养观察后,关奏陈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有了新名字。设施很无聊,在新家,没人管他,别人家不富有,但他也没有那么多想做的事。他用养母的手机玩游戏,只要抵得住老师的反对,他就能留头发。去其他上学也不错,有段时间,他喜欢上踢球,皮肤晒得漆黑,搭配上长发和他的五官,偶尔还被问是不是混血。新同学给他起绰号,叫他“印度人”,他无所谓,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被激怒了。
虽然夏天热冬天冷,虽然穷,虽然多吃一碗饭会被打手,但这样就很好。
上了初中,有老师呵斥他:“其他女生都把头发扎起来,你怎么不行?”
重音落在“女生”二字上。女生都能扎起来,你一个男的怎么不行?
有学生会的学长学姐叫他剪头发。其中一个,名字挺好听,让人想起语文课上学的诗经。关奏陈的名字不同,他亲生父母姓关。对于他们,记忆早已变淡了,名字随之变得不重要。相比自己,名字更多属于别人。
他也有不适应的地方。例如,周围都是在安定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他们和他的常识有差异,他认为的正常,在别人那里都是不正常。再例如,不能再用拳头办事,大人更文明,对暴力的容忍度也更低。他变得不知所措,摸索着生存的方法。关奏陈并不觉得欺凌算什么,那比大人和真正可怕的同龄人差远了。
这些和平的,被爸爸妈妈与社会保护得很好,从未见识过悲剧的小朋友们。
在这群孩子中,杨麦不与人为伍,但不抵触人,与人说话,她会盯着对方的眼睛看,脸上不一定在笑。这不是一种拉近距离,增强亲和力的行为。
在她面前,关奏陈常常回避,感觉有压力,不愿用正脸面对她。杨麦毫不在意,谁看向她,谁在意她,谁爱慕她,那是那个人的事情,与她无关。关奏陈好奇她的脸和心情。
在那时,杨麦还有很多朋友。他们在座位上说话,关奏陈也不走,光明正大地旁听。他们加好友,杨麦的网名是上初中前改的,想了很久,当时的她很喜欢。关奏陈偶尔插嘴,没常识阴差阳错造成了厚脸皮。别人表现出厌恶,是因为大家都讨厌“美少女”。杨麦表现得很厌恶,是因为她不喜欢别人插话。关奏陈想,假如要交朋友,建立关系,找一起完成任务的队友,杨麦这种人很合适。
养母生了一个女儿,有唐氏综合征,连带着有心脏病。他们决定搬去更大的城市治病。
转学前,关奏陈没告诉任何人。教室里有一盆仙人掌,是这间教室的上一个拥有者,毕业了的学长学姐留下的。从一开始就没人管,风吹雨打下活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麦开始照料它,虽然也只是隔段时间洒洒水,天冷下雨拿进来。关奏陈把它带走了。
这行为可能不妥,但他当时不知道,考虑的只有一个,拿走会不会有人追究,答案是没有,他就毫无负担地做了。那时,他还不接受一些规则。
到了新家,四口人挤在小小的房屋里。没有空调,大城市夏天高温更多,关奏陈嫌热,终于剪短了头发。
为了女儿,养母整天整夜地哭,哭累了睡一会儿,醒来继续哭。她怕女儿死,也担忧女儿未来的人生。有那么一阵,她希望关奏陈将来娶妹妹,照顾她一辈子。关奏陈不想养母再哭,口头接应了,可他心里想,疯子,谁会娶啊。他们不该指望一个这样的孩子有太多善心。
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在睡觉,养父就过来了。骤然间,关奏陈睁开眼。成年男人没穿裤子,摆弄着生殖器,要求关奏陈摸摸看,摸了就给他零花钱。他睁大眼睛,伸出小小的手,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瞄准位置,关奏陈抄起手电筒,狠狠砸下去。
哈哈,傻屌。趁男人喊痛,关奏陈边笑边跑出家门。夜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他觉得可笑,这一套,别说现在,上小学前,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老玩这套,要不然就是打人,这些大人真没劲。
那时,那一带还有居民区,他独行在漆黑的人行道上,仰起头,能看到星星。星星很多,每一颗都很小,即便陨落了,也不会有人看见。在丢下他以前,妈妈已经教给了他很多。笑容消失了,幼小的面容上残留着冷漠。
他想等天亮再回去,徘徊在街道上,看到一间带院子的房屋。那里有一只老狗。关奏陈从没养过宠物,对此很感兴趣。
新学校不是寄宿学校,他讨厌回去,于是在外逗留。关奏陈天天去看那条狗。
那户人家的男人叫住他,笑得很令人作呕,他问他:“你不回家?”
那时的关奏陈说:“关你什么事?”他心想,以后再也不来了。
“哎哟,”男人笑眯眯的,小声跟他商量,“我们隔壁那家好吓人。我身体又不好,前阵子路都走不了。小芳一个人,你每天来帮我看看,好吗?”
“小芳”说的是他老婆。这么大人了,还叫得这么肉麻,恶不恶心。但关奏陈答应了。
一放学,他就来,待到晚上回去。到了寒暑假,关奏陈一大早就来了。这家人还能教他做作业。
这对夫妇做饭一点都不好吃,还不如关奏陈亲自来。有一次,他在厨房,这家的老头突然到了他背后。关奏陈吓一跳,猛地挥手,沸水飞出去,洒到男人手上。关奏陈当即挡住头,怕被一下揍到头昏眼花,跑不掉。然而,老头赔礼道歉:“我吓到你了吧?”关奏陈冲出去,才到院子,就被拽住了。黄芳追出来,抓住他的衣服,死死不放手:“跑哪去?”
老狗死了,两个成年人带着一个未成年人,把它埋起来。
他们就俩人住在这,楼上有个女儿的房间。关奏陈问:“她人呢?”
“她去国外读书了,”这家的男人回答,“留学。”
关奏陈说:“那她还回来吗?”
这家的女人教育他:“食不言,寝不语!”
时间久了,三个人相处得很平和。黄芳分了半张桌子给关奏陈,他写作业,她记账。这家的男主人就在一边教他写作业。关奏陈偶尔住下来,家里也没大人管。
男人问关奏陈:“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呢?”
关奏陈望着他,冷冰冰地笑:“你觉得呢?”
“哎哟,不想说拉倒。”
一不小心,关奏陈就把应付别人的方式拿出来了。他知道,这两个大人不是那种大人。那个年纪里,他怀揣着少儿独有的自负,又有着细微的不同。关奏陈比别人更常疲惫。每时每刻,他都提防随时而来的危机。这处境并不可恨,也没有不自然,这是他的生活,他的常态。
“你懂什么。”关奏陈大放厥词。
黄芳突然抬头:“你要不要一直待在这?”
关奏陈压根没思考有没有可能,怎么实施,干脆利落地回复:“要。”
现在想来,他和黄芳之间,的确有很强的感召。
他没当真,失踪太久,养父母还是会找他。可他们着手安排起来。男人带着关奏陈,两个人去他家。
路上,他告诉关奏陈:“这是男人间的谈话。等会儿到了,你就叫我魏老师。”
那是关奏陈第一次知道蜜柑爷爷的职业。退休前,他是一名高中教师,就职的学校一本率高达 98%。在任何家长面前,这个身份都有一定的说服力。面对养父,那个往常只会傻乐的老头有理有据,观察着对方的态度,轻轻说:“……我是做老师的,学生的问题,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们是从哪来的?我在这边工作了几十年,很熟悉环境,这里的人也都认识我。我听说你们平时忙,压力肯定很大,孩子到我家,你们也放心……”
“有病吧?!”养父不情愿,呵斥关奏陈,“喂!你给我老老实实过来!”
“哎哟!”魏老师突然伸出手,“咚”的一声拦住门,把关奏陈挡在背后,他靠近,小声跟养父说了些什么。
最终结果,关奏陈带上行李,离开了那间屋子。
直到大学后,他们才从法律上结束关系,但那是个开始。
走在回去的路上,男人想帮男生拿包,男生不让。关奏陈问:“你真的是老师?你跟他说了什么?”
那时的蜜柑爷爷笑:“嗯……这个是我的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啊。”
“好。”关奏陈很好奇。
“喂!你们!”黄芳站在院门外,大声命令他们,“走快点,也不看看几点钟了,快去煮饭!”
地平线藏在建筑后,粉色浅浅铺了一层,靠近天空,就成了淡淡的蓝。那时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在城市的建设中,遮挡物会悉数消失,天与地面的界限赤裸裸地暴露,映入眼帘。万籁俱寂,到处都很空旷,远离社会、他人与所谓的正常。
令人心安的荒野消亡,最终成为白茫茫一片。
白色的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周围传来若有若无的嘈杂。有人在惊呼:“血压在下降。”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谁?
与以为的黑暗不同,这里亮如白昼,灵魂像不受控似的摆动和扭曲着。彷徨间,他看到自己的胎毛飞走了,然后是一束束黑色的头发,最终,垂垂老矣后才有的白发也飘走了。他光秃秃的,像个婴儿一样。从出生到现在,受过的伤一一回味,幼时被镰刀划破的手,在村里被狗咬住的小腿,几岁的女儿在他下巴上啃掉过一小块肉。这些只有他知道的痛楚那么真切,那么遥远,和体会过的幸福一起离去,什么都不剩。冥冥之中,他知道自己该留下点什么,不能说也不能动,那就想一想,在思绪中,在这无人之境里刻下只有他知道的到此一游。该留些什么?
早已忘了的父母的脸突然清晰了,妈妈怀里抱着婴儿,是弟弟妹妹吗?这把他抛在世上的一家人。有人在叫他。不是他的孩子钰婷。他幡然醒悟,是小芳。芳在喊他。他又想起那一夜来了。我的妻。他孑然一身,决心投河去死的晚上,天地黑暗,彻夜无月。她出现在了路那头,冷而简洁地问他,你做什么?
我爱你。
这天中午十二点四十七分,退休教师魏石英在第一人民医院逝世,享年七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