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小麦起床,刷牙洗脸,涂护肤品。门外传来声响,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走进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说:“早上好。”
小麦懒得理他,让开一点空间,给他找牙刷。男人拿到牙刷,咔擦咔擦刷牙,刷到一半,动作放慢,眼睛又闭上了,脑袋往旁边歪,毛茸茸的脑袋差点碰到她。小麦晦气地躲开。
过了一会儿,一个只穿内衣的女人进来,一脚把男人踹开,骂了一句“把你的衣服穿好”,取代了原本的位置。她边刷手机边打招呼:“早啊宝宝。”
“早。”小麦说。
小麦洗漱完毕,干净利落,走出卫生间。她在客厅坐下,掀起笔记本电脑,开始远程办公。再出现时,乐队男已经穿得严严实实,戴着耳机,出门上班。他走以后,大学室友来了,同样衣着整洁,化好全妆,借了点小麦的香水喷,然后也走了。
家门关上,一下子,室内变得安静起来。小麦独自在家,不是她的家,是别人的家。
工作日乐队男都不在,周末偶尔回家。大学室友正嫌无聊,小麦来正好,她们可以每天一起吃饭,看视频,去健身房。
今天是周一,小麦已经在室友家住了一周。
工作之余,她有看房子,租在离地铁近的地方,快刀斩乱麻,明天签合同。反正宿舍也住不下去了,要换地方,蜜柑妈也要走,她租房子是早晚的事。还准备换工作,但的确有这个意愿。一回生二回熟,假如要提辞职,这次她会更谨慎,不着急走,先找好下家。
对着屏幕,小麦悄悄发呆。假如有下次,她不会再和职场里的人谈恋爱。假如有下次,她不想再和电波男谈恋爱。假如她有下一次。
一周前的晚上,在蜜柑家的院子里,小麦接受了超越负荷能力的自白。
她晕眩,茫然,呆滞,混乱,却又被可悲的安心感袭击。因为,果不其然,跟她最坏的想象一模一样。这并不让人大跌眼镜,只不过,心痛和骨气像绞肉似的混杂。
她付出的真情有所回报,从他那拿到了真心的答复。然而,她疏忽了,坦诚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不一定是个好的东西。
它并不温暖、明亮,不是一盏玻璃做的灯,而是一摊扎手的碎玻璃。
小麦不能接受。
猜测和真的知道是两码事。
她喜欢上了一个人渣?不,说“人渣”有点过了吧?不不,这就是人渣,根本是垃圾。不不不,他不像是那种人。不不不不,她这就太恋爱脑了,她现在就是失了智。把她的经历写下来,发到网上,能收获几百条“不要在垃圾桶里找男友”的评论。
小麦俯下身,曲折上身,幻觉这样就能让心远离胃,不再压着痛。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你还说你不懂我,我才不懂。我根本不理解你。”
“小麦……”他的声音里聚拢了哀怜,伸出手,想搭住她的背。就像过去做过的那样。
可小麦躲开了。
年轻女性站起身,坚固的面容上没有眼泪。她说:“我们各自冷静一下吧。”
小麦往屋里走,收拾行李,顺便联系室友,自己这就回去,之后可能需要麻烦她一段时间。整个过程中,关奏陈就跟在她身后,站在门口看,追着上楼又下楼,但并没有干涉,像恐怖电影里的鬼孩,没法力加害人类,只能眼巴巴着看着。小麦毫不理睬他,拎上行李箱,公事公办地告诉他:“我申请了线上办公,但我有时候也会来。你就只把我当成员工看。”
关奏陈焦灼不安,问她说:“分手?”
“是‘冷静一下’。”她告诉他。
小麦停顿了几秒,其实,她有点想问,你为什么不解释?她都说了她不懂他,他为什么不问问她,哪里不懂,然后告诉她?
她拉着行李箱出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小麦想,总该有理由吧?必须说些什么吧?他那么周到的人,聪明又强势。可面对她,这个人就消失了,被另一个哑口无言,总是低着头的人取代。
关奏陈抓住小麦,小麦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望向他的眼睛,等待他的话语。
关奏陈说:“我送你。”他开公司的车,刚把她接回来,现在又原路返回。
在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车窗外,路灯一道一道后退。小麦撑着侧脸,看着外面,问:“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遇上拐弯,关奏陈看了一眼她,转动方向盘:“抱歉。”
没了?
就没有了。
小麦回过头,无话可说。
这段对话把分别时的气氛搞得更糟。她下车时,关奏陈也下来,想帮她拿行李,她却不让他插手。她走了,他就站在原地。她上了楼,从窗户往外看,关奏陈站在那,身边恰好是垃圾桶。他就像报废后被遗弃的垃圾。
他停留了几分钟,然后走了。小麦松了一口气,不然老会想着,他什么时候走。
休息日,小麦去基地照顾狗。她去过很多次,还帮忙处理账号,那里连人带狗都熟悉她。该做的事情,小麦也都熟门熟路。她在打扫狗舍,只听外面嘈杂,出去才知道,刚去接了新的流浪狗。
毛绒小狗看不出品种,连形状都难以分辨,腿被砍掉了,遍体鳞伤。有男志愿者忍不住了,扶着腰呕吐。小麦给他递了杯水,直奔去帮忙。
在救助中心,这样的小动物不是个例。
把它们搞成这副恶心模样的,正是和小麦一样,有眼鼻口舌、有手有脚的人类。人为什么能这么残忍?一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身体里就涌动着一种力量。她会越发想投入现在的爱好。
小麦并不期望靠一己之力改变世界,也不奢求见到很大的成效,她只想做自己能做的事,然后,看到自己经手的小狗好好生活就行了。
在那之前,她的收入越高越好。只要有钱,能做的事总归会变多。钱和时间,总得有一个。
思考这些时,白天的小狗已经送去宠物医院,住院休息。小麦正在帮其他狗剪指甲,这不是一个能分着心干的活,因此,小麦付出代价,被狠狠咬了一口。
有两个幸运的事情。第一,没伤及重要部位。小麦反而安慰吓到的狗狗,没事的,不要紧。
第二,这里的人都很有经验,抓着她就去洗伤口了。
小麦去打狂犬疫苗,有好几针,其中一针针尤其粗,还要从手臂一路注射上去。小麦疼得龇牙咧嘴。护士见怪不怪,看惯了,针管一扔提醒她,留看半个小时,记得忌口,一周后别忘了来打剩下的。
离开急诊的专用楼,回去路上,她经过门诊。
小麦走了进去,挂了个号。不贵,不能报职工医保也没事。
她有想知道的事,在网上搜了半天,没找出答案。她想问问专业人士。
小麦去看精神心理科。屡屡自我诊断,将恋爱等健康症状误判为病后,她终于遇到了真正的情绪问题。不严重,但是,无缘无故心情压抑和哭,正常状态下,她不会这样。在网上搜“为什么心情莫名其妙不好”,也只会得到“绝症”的诊断。都二十一世纪了,去看精神心理科没什么好羞耻,求助他人很正常。
小麦关心自己,不愿心和身体出问题,希望自己健健康康的。
她来到诊室外,许多病患在等候。小麦瞄了一眼,很多青少年,还有人穿着校服。孩子看病,家长陪同。几个孩子坐在位置上,要么低着头,要么在看手机,反倒那些家长凑在一起,交流着孩子的患病心得。
也有一些成年人,就好比小麦身边这个。年轻女生戴着口罩,是复诊,拎着的袋子里有药,到了医院走廊上,她还抱着电脑工作。
门口的电子屏切换号码,轮到小麦了。
小麦起身进去。医生背后跟着实习医生,小麦坐下。
她描述了自己的情况,吐出困惑:“……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没有原因的情绪。我也很担心,以后会不会还有类似的情况。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你和男友过夜后,起来就感觉郁闷,对吧?”
在做前情描述时,小麦是提到了一嘴,但那没有很大的因果关系。她已经说过了,是无缘无故,和恋爱、工作受挫都没有直接关系。
小麦先回答提问:“是那个时候,但是……”
“张惠妹的《相爱后动物感伤》听过吧?”医生微笑,和小麦进行眼神交流。
小麦有种不好的预感:“没。什么?”
医生说:“这就是一种发生关系后的焦虑症,很正常的。有没有可能,你只是性知识知道得太少了?”
小麦惊呆了,真的惊呆了,惊到说不出话:“不是……”
她痴痴傻傻地结束了面诊。
很难说她受到的震撼来自何处。是因为她对此抱了很高的期待?是因为她谈性色变?是因为狂犬疫苗的副作用?
回去路上,小麦坐在巴士上,翻出手机。今天发生的事就像弹力球,在心里跳来跳去,她想给关奏陈发消息,想跟他说话,好想。可她要忍耐。再继续像以前那样,只会让他们混乱。
她看着对话界面,突然,对面跳出正在编辑内容的提醒。
不夸张地说,小麦屏住了呼吸,不敢眨眼。
提醒消失了。
他没发消息来。
小麦骂了脏话。
这一天,她回了公司。关奏陈不在。蜜柑妈和蜜柑爸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出这个地方。听说奶奶过两天回来。在这栋建筑生活这么久,不可能没有感情,但眼前,有待打包的行李才是最要紧的。小麦忙进忙出,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手机跳出信息。
她飞快地拿起来。
火急火燎解锁,一看,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小麦点开来,内容是有五六百字的文字,密密麻麻,以爸爸的口吻。小麦早就拉黑了爸爸,这条消息是爸爸借妈妈的账号发来的。小麦眉头紧皱,强忍着恶心,匆匆扫了一遍。
爸爸看到了小麦的视频,知道了她的工作。
听说是单位同事的孩子告诉同事,同事又向他问起。他起初不信,自己看了才大吃一惊,随即问小麦的表姐、堂哥和妈妈。小麦的妈妈假装不知道。堂哥不知道。表姐没串通好,但是个人精儿,说自己不了解。
缺乏人证,但物证不容抵赖。
小麦的爸爸呕心沥血,奋笔疾书,给小麦写下家书,痛批她搞些歪门邪道,教训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求她迷途知返,点评视频里的其他人——“老人不像老人,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不像男人,小孩不像小孩!世风日下,国将不国!悲哉!”
小麦回了两个字:“有病。”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爸爸扬言要坐高铁来,带她回真正的家。小麦觉得可笑,让他去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