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特德·马尔文喜欢雨;喜欢雨的感觉,雨的声音,雨的气味。他走出自己的凯迪拉克汽车,在卡龙德莱特公寓大楼入口处站了片刻,蓝色山羊皮外套立起的衣领弄得耳朵痒痒的,他双手插在衣兜里,软趴趴的香烟在嘴里咂吧作响。他走进去,穿过理发店、杂货店以及香料店,香料店里摆放着一排排折射出别致光线的瓶瓶罐罐,共同奉献上一曲百老汇音乐剧的华彩终章。
马尔文绕过金色纹路的立柱,踏进铺了垫子的电梯。
“好啊,艾伯特,一场好雨。九楼。”
一脸倦意的瘦小伙有着童颜,身上的衣服为淡蓝和银色,戴了白色手套的手按住正要合上的电梯门,说:“上帝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哪层,马尔文先生?”
他没看指示灯就直接按下九楼,他哗地一下拉上电梯门,冷不防地靠在电梯上,闭目养神。
马尔文停下脚步,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向他投去犀利的目光。“怎么回事,艾伯特?病了?”
男孩露出苍白的笑容。“我连上两班了。科基病了。他生了疖子。我猜我是没吃饱。”
棕色眼睛的高个男人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掷到男孩鼻子底下。后者瞪出眼珠,直起了身子。
“上帝啊,马尔文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艾伯特。朋友之间谈什么钱?就当替我多吃点。”
他跨出电梯,沿着走廊往前,低声说:“傻瓜……”
奔跑的男人差点把他撞翻在地。那个人冷不防从转角处跑出来,和马尔文擦肩而过,跑向电梯。
“下楼的!”他砰地砸上正在关闭的电梯门。
马尔文看见拉低的帽子下面是张满是雨水的白脸;空洞的黑眼珠离得很近。那种奇怪的直愣愣的眼神,他见过,吸毒的家伙。
电梯如铅块一般迅速下坠。马尔文盯着那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继续沿走廊前行,并转了个弯。
914的房门敞开着,女孩的身体一半在门内一半在门外。
她侧躺在地上,身上的铁灰色休闲睡衣闪出微光,一侧脸颊陷进走廊地毯,那头浓密的玉米色金发曾被用心地烫成卷发。头发纹丝不乱。她年纪轻轻,相当漂亮,应该还没死。
马尔文在她身边蹲下,触摸她的脸颊。温热的。他轻轻拨开女孩的头发,露出了伤痕。
“被打伤的。”他咬牙切齿地表示。
他抱起女孩,走过一小段门厅,进入套房的客厅,把她放在天鹅绒的长沙发上,前面摆放着煤气暖炉。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闭,妆容掩盖下可以看见泛青的脸色。他关上大门,环顾套房四周,接着走回门厅,从踢脚板边上捡起一件亮晶晶的东西。一把点二二自动手枪,骨质枪柄、七发子弹。他嗅了嗅手枪,把它揣进兜里,走回女孩身旁。
他从内侧胸袋掏出一个银色的大酒壶,拧开壶盖,手指掰开女孩的嘴巴,抵着她小巧的贝齿灌进一些威士忌。女孩开始作呕,脑袋挣脱出马尔文的手。眼睛睁开了,那是深深的蓝,还带了点紫色。光线射进眼中,似乎一触即碎。
他点燃香烟,站着垂眼看她。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过了片刻,低声说:“我喜欢你的威士忌。能再来点吗?”
他从浴室取来玻璃杯,倒入威士忌。女孩慢慢起身,摸了摸脑袋,呻吟起来。接着,她从马尔文手里接过酒杯,手腕老练地一转,酒水下肚。
“我还是喜欢,”她说。“你是谁?”
她的声音有种深沉的柔情。他喜欢这样的声音。他说:“特德·马尔文。住937号房。”
“我——我刚才晕晕乎乎的,我猜。”
“呃。你被人打了,天使。”棕色的眼睛探究地看着她。嘴角浮现出笑容。
她睁圆眼睛。一丝亮光一闪而过,这是出于防卫意识。
他说:“我看见那家伙了。他吸了毒。这是你的枪。”
他从兜里掏出枪,放在手心上。
“我想,我能编个睡前故事。”女孩慢条斯理地说。
“不用说给我听。如果遇到了麻烦,我或许能帮你。看情况吧。”
“看什么?”她的声音变得冷酷、尖锐。
“要看是什么样的讹诈,”他柔声道。他退出弹匣,看了眼子弹。“铜镍合金,嗯?你很懂行嘛,天使。”
“你非要叫我天使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朝女孩咧嘴一笑,走到窗台的写字台前,把枪搁在桌上。写字台上有一个皮质相框,两张照片并列摆放。他先是随意地一瞥,但目光定住了。照片是在很多年前拍下的,深色皮肤的女人端庄大方,瘦削的金发男人眼神冷漠,僵硬的立领系上了大结领带,外套则是窄翻领。他的目光停在那个男人身上。
女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叫琼·阿德里安。在齐拉诺的店里工作,表演歌舞。”
马尔文仍在看那张照片。“我和本尼·齐拉诺挺熟的,”他心不在焉地说。“这是你父母?”
他转身看向女孩。她缓缓抬头。深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恐惧。
“是的。死了很多年了,”她呆呆地说。“下个问题?”
他快步走回长沙发,站在女孩面前。“好吧,”他轻声说。“我爱管闲事。那又怎样?这个城市是我的。我的父亲曾经管理过整个城市。老马库斯·马尔文,人民之友。这是我的公寓。我在这里有一套房。那个吸毒的流氓在我看来像是个杀手。我难道不该施以援手吗?”
金发女孩慵懒地看向他。“我还是喜欢你的威士忌,”她说。“我能——”
“就着酒壶喝吧,天使。能喝得快点。”他嘟囔道。
她突然站起来,脸色有点发白。“你对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个骗子,”她不耐烦地表示,“如果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的男友受到威胁。他是个职业拳击手,有人想让他输掉一场比赛。现在,他们打算通过我来威胁他。你是否满意了一点点?”
马尔文捡起椅子上的帽子,取出嘴里的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他静静地点了点头,换了个声音说:“请你原谅。”他朝门口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传来咯咯咯的笑声。女孩在他身后轻声说:“你的脾气好臭。还有,你忘了酒壶。”
他走回去,拿起酒壶。接着,他突然俯下身,抬起女孩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嘴唇。
“告诉你,天使。我喜欢你。”声音柔情蜜意。
他走回门厅,出了房间。女孩的一根手指抵上嘴唇,慢慢地扫过。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笑容。
2
服务员领班托尼·阿科斯塔皮肤黝黑,苗条得像个姑娘,他有一双纤细的小手,柔软的眼神,刻薄的小嘴。他站在门口说:“第七排是我能搞到的最好位置,马尔文先生。这个迪肯·韦拉还不赖,杜克·塔戈会是下个轻重量级冠军。”
马尔文说:“进来喝一杯,托尼。”他走到窗口,站着看外面的雨。“如果他们买他赢,”他转头加了句。
“好吧——就来一小杯,马尔文先生。”
黑皮肤男孩在谢拉顿式样的仿古写字台上就着托盘认真调酒。他把酒瓶对准光线,仔细测算刻度,又用长勺舀起冰块,酒杯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抿着酒,笑呵呵的,露出洁白的牙齿。
“塔戈是卢森堡人,马尔文先生。速度快、人聪明,两个拳头都厉害,浑身是胆,从来不会后退一步。”
“他要抵挡得住那些人的奉承马屁,”马尔文慢吞吞地说。
“好吧,他们还没喂他狮子肉呢。”托尼说。
雨水打在玻璃上。豆大的雨点砸上去,汇聚成小小的溪流,冲刷过玻璃。
马尔文说:“他是个讨饭的。有特点,有相貌,但还是个讨饭的。”
托尼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想去看。今晚我不当班。”
马尔文慢慢转身,走到写字台前,给自己倒了杯酒。他脸色发暗,声音疲惫、懒散。
“那就去吧。有什么问题?”
“有让人头疼的事。”
“又没钱了。”马尔文几乎是吼出来的。
黑皮肤男孩透过长睫毛斜眼打量,默不作声。
马尔文攥紧左拳,复又慢慢松开,眼神愠怒。
“那就和特德说,”他叹了口气。“老好人特德。他会给钱的。他心肠软。只要和特德说。好吧,托尼,把钱拿去,给自己买两张票。”
他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纸币。黑皮肤男孩似乎受到了伤害。
“上帝啊,马尔文先生,我不希望让你以为——”
“免谈!朋友之间说什么拳击票?去买两张,带上你的妞。让塔戈见鬼去。”
托尼·阿科斯塔收下钱。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那个年长的男人。接着,十分温柔地说道:“我情愿和你一起去,马尔文先生。塔戈不仅在拳击场上所向披靡,他还把这层楼的一个金发美女弄到了手。914号房的阿德里安小姐。”
马尔文身子一僵。他慢悠悠地放下酒杯,在写字台上转动它。声音略微沙哑。
“他还是个讨饭的,托尼。好了,我晚饭的时候来找你,晚上七点,你的公寓门口。”
“天啊,太好了,马尔文先生。”
托尼·阿科斯塔轻手轻脚地退出房,悄无声音地关上门。
马尔文站在写字台边,指尖叩响台面,双眼看向地板。他就这样站了很长时间。
“特德·马尔文,全美国傻瓜,”他冷酷地放声说道。“这个家伙以帮助为名玩弄花招,为迷途的女孩照亮前程。是啊。”
他喝干酒,看了眼腕表,戴上帽子,穿上蓝色山羊皮雨衣,走出房间。当他经过914号房时,他停下脚步,伸手想要敲门,可没有碰到门就垂下了手臂。
他慢吞吞地走向电梯,下楼找到自己的车。
《论坛报》的办公室位于第四大街和水泉街之间,马尔文在街角停下车,从员工入口进入,乘上摇摇晃晃的电梯,电梯操作员是个老头,嘴里的香烟早就灭了,他一边操作电梯一边阅读杂志,那本卷起来的刊物离他足足有六英寸远。
四楼的双开大门上写有“城市新闻编辑室”的字样。另一个老头坐在门口的小桌旁,上面放了一个通话装置。
马尔文拍了拍桌面,说:“告诉亚当斯,特德·马尔文找他。”
老头对着通话装置嘟嘟哝哝了一阵。他取下钥匙,下巴指了指大门。
马尔文穿过门,走过U字形的办公桌,然后是一排小桌子,位子上的打字员正在噼噼啪啪地打字。远处的办公室尽头,一个红发瘦高个无所事事地把两条腿搁在打开的抽屉上,脖子靠着的转椅斜得厉害,嘴里的烟斗直直指向天花板。
当马尔文站到他边上时,他只是垂下眼睛,身体的其余部分没有任何动作,他含着烟斗说:“好啊,泰迪。游手好闲的有钱人过得怎么样?”
马尔文说:“能看下你的文件里面有没有一个叫考特威的家伙?准确来说,州参议员约翰·迈尔森·考特威。”
亚当斯放下腿,坐直了身体,把自己拉回到写字台边上。他取下烟斗,朝废纸篓吐了口唾沫,说道:“那个冷冰冰的老家伙?他什么时候上过新闻?当然有。”他疲倦地站起来,继续说:“跟我走,大叔。”接着,就沿着墙往前走。
他们穿过另一排写字桌,从一个妆容艳俗的胖女孩身边走过,女孩一边打字一边对着打字的内容哈哈大笑。
他俩跨过一扇门,大房间里几乎摆满了六英尺高的文件柜,不经意形成的凹室内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
亚当斯在文件柜中寻寻觅觅,打开其中一个,把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
“坐下来看。是什么贪污案?”
马尔文手肘支在桌子上,翻过厚厚一沓剪报。新闻千篇一律,政治题材上不了头条。考特威参议员说了这,说了那,谈到了民众福祉,开了这个会和那个会,去了这地方,又从那地方回来。全都无聊得紧。
他看着剪报上面那个白发的瘦个男人,沉着的脸上面无表情,深藏不露的眼睛里面没有亮光也没有温度。过了一会儿,他说:“有没有我可以拿走的照片?我的意思是实实在在的照片。”
亚当斯唉声叹气,伸了个懒腰,消失在文件柜后面。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张闪着光泽的黑白狭长照片,随手扔在桌上。
“你可以留着它,”他说。“我们有许多。这家伙永世长存啊。需要我给你签个名吗?”
马尔文眯缝起眼睛端详照片,他看了很久。“是他,”他慢慢地说。“考特威结过婚吗?”
“自打我不用尿片开始就没结过,”亚当斯嘟嘟囔囔。“以后大概也不会结。话说,到底有什么秘密?”
马尔文慢慢朝他露出笑容。他掏出酒壶,放在文件夹边上。亚当斯的脸瞬间有了光彩,伸出长臂去拿酒壶。
“那么他从没有过孩子,”马尔文说。
亚当斯瞥了眼酒壶。“嗯——公开的没有,我猜。就我所知,没有。”他喝下一大口酒,擦干嘴巴,又喝起来。
“这么说,”马尔文说,“真的非常有趣。再喝点——忘了你见过我。”
3
胖子凑向马尔文的脸。他喘着粗气说:“我坐你旁边,你说比赛结果是事先商定好的?”
“是啊。韦拉赢。”
“打个赌?”
“数数你钱包里的钱。”
“钱包里的五百元正想变多点呢。”
“成交。”马尔文平淡地说。眼睛从没离开过拳击场前排座位上那颗金色的脑袋。镶了白毛皮的白色外套上面是一头如镜面般光滑的鬈发。他看不见脸,但也没必要。
胖子眨巴起眼睛,从背心内侧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他把钱包放在膝盖边上,数出十张五十元的纸币,将后者卷起来,又把钱包塞回胸口。
“轮到你了,傻子,”他呼吸粗重。“让我们见见你的钞票。”
马尔文收回视线,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手指迅速划过。他抽出五张,交出去。
“小子,这钱是从家里拿的啊,”胖子说。他的脸又凑向马尔文。“我叫斯基茨·奥尼尔。你不会溜掉吧?”
马尔文缓缓露出笑容,把钱塞进胖子手里。“你拿着,斯基茨。我是特德·马尔文。老马库斯·马尔文的儿子。我的子弹可比你跑得快——回头我们算账。”
胖子艰难地吸了一大口气,靠上椅背。托尼·阿科斯塔那双温柔的眼睛死死盯着胖子肉滚滚的手里攥住的钱。他舔过嘴唇,冲着马尔文尴尬一笑。
“哎呦,钱会弄丢的啊,马尔文先生,”他低声说。“除非——除非你知道一些内幕。”
“五百元开个赌局值了,”马尔文反驳道。
铃声响起,第六局开打了。
前五局打得平淡无奇。金发高个男孩杜克·塔戈没有用尽全力。黑皮肤的迪肯·韦拉是个四肢修长、身强体壮的波兰人,一口牙齿都坏掉了,耳朵也因多次被打伤而变形,他有体格,但没技巧,只会生硬地抱住对手,一个用力转身,两人倒在了拳台边上,仍是难分难解。他目前还抵挡得住塔戈的攻击。观众大肆嘲笑起塔戈。
凳子撤出拳台,塔戈拉了拉银黑两色的运动短裤,冲着白外套的女孩拘谨一笑。他长得很英俊,脸上没有任何伤疤。左肩上残留着韦拉的鼻血。
铃声响起,韦拉大步流星走过拳台,闪开塔戈的肩膀,冲着他就是一记左勾拳。塔戈受到的伤不止这下勾拳。他跌靠在弹力绳上,又被弹回来,抱住对手。
马尔文在黑暗中静静地微笑。
裁判轻而易举地分开两人。塔戈老实地停下动作,韦拉却打出一记直拳,只是没中。两人缠斗了一分钟,走廊传来华尔兹的乐曲。接着,韦拉全身扭动挥出一拳。塔戈似乎就在等待这个时机,等着发动攻击。他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笑容。白外套女孩噌地站起来。
韦拉挥过去的一拳堪堪擦过塔戈的下巴,差点就把他打得步履踉跄。塔戈猛地朝着韦拉的眼睛来了一记右直拳,紧接着的左勾拳打碎了韦拉的下巴,跟上的右拳几乎打在同一部位上。
黑皮肤男孩四肢撑地,缓缓倒在拳台上,两手压在身下。当他被判输掉比赛时,全场响起了嘘声。
胖子挪动双脚,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伙计,觉得怎么样?还觉得是内定的比赛吗?”
“玩脱了,”马尔文波澜不惊地说,就像是警察对着对讲机讲话。
胖子说:“再见啦,伙计。常来玩啊。”他踢了踢马尔文的脚踝,从他身边爬过去。
马尔文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茫然地望向看台。拳手以及教练已经走下拳台。白外套的女孩消失在人群中。灯光熄灭,这个类似仓库结构的拳击场看上去既廉价又肮脏。
托尼·阿科斯塔在一旁坐立不安,他看见一个穿条纹外套的男人正从椅子之间捡起纸片。
马尔文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去和那个讨饭的谈谈,托尼。在外面的车里等我。”
他快步爬上台阶,来到大厅,穿过走廊上还没散去的观众,挤到一扇标有“闲人莫入”的灰门前。他穿过那扇门,走下一段斜坡,另一扇同样标有“闲人莫入”的门出现在面前。一个警卫站在门前,卡其色的衣服已经褪色,衣襟大开,他一手握着啤酒,另一只手则是汉堡。
马尔文的警员证一晃而过,警卫根本没看一眼就让到一边。他轻轻打着饱嗝,马尔文已然穿门而过。狭长过道的两边是标有号码的房门。门后有声音传出。左边第四扇门上用图钉钉住的标牌上写着字迹潦草的“杜克·塔戈”。
马尔文开门进去,目力不及的地方传来哗哗的水声。
空落落的狭窄房间内,身穿白色运动衫的男人坐在桌子一边,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衣服。马尔文认出那人是塔戈的助手。
他说:“杜克在哪?”
运动服男人的拇指指向水声传来的地方。接着,一个男人走进房间,步履踉跄地贴向马尔文。高个,拳曲的棕发里面带点灰色。手里拿着一大杯酒。脸上因为烂醉如泥而泛出点点光泽。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布满血丝。嘴角弯曲,一闪而逝的笑容没有其他深意。他口齿不清地吼道:“混蛋,给我滚。”
马尔文冷静地关上门,靠上去,手伸进敞开的蓝色雨衣,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香烟盒。他根本没打眼看那个鬈发男人。
鬈发男人突然举起空着的右手,从外套下面拔出什么东西。蓝色的钢枪在浅色外套的映衬下发出幽暗的光芒。左手酒杯洒出些液体。
“屁都没有!”他吼道。
马尔文慢吞吞地掏出香烟盒,拿在手里亮了亮相,他打开烟盒,双唇含上一根。蓝色的枪离他很近,不太有利。拿酒杯的左手在微微颤动。
马尔文随意地开口:“是啊。你该去找点麻烦。”
运动服男人离开桌子。他稳稳地站住,双眼不离那支枪。鬈发男人说:“我们喜欢麻烦。迈克,搜他的身。”
运动服男人说:“我不希望变成这样,申韦尔。看在老天的分上,放轻松。你醉得像条晃晃悠悠的摆渡船。”
马尔文说:“搜我身没问题。我没带枪。”
“不用了,”运动服男人说。“这家伙是杜克的保镖。让我来解决。”
鬈发男人说:“当然,我是喝醉了。”他傻笑起来。
“你是杜克的朋友?”运动服男人问。
“我有消息捎给他,”马尔文说。
“关于什么?”
马尔文没吭声。“好吧,”运动服男人说,失落地耸耸肩。
“迈克,你知道什么?”鬈发男人突然大声说道。“我想他——看中了我的工作。该死,就是这样。他看着就像个讨饭的。先生,你准是私家侦探吧?”枪管戳上了马尔文。
“对啊,”马尔文说。“还有,把你的手枪收回去点。”
鬈发男人微微转头,越过肩膀咧嘴笑起来。
“迈克,你知道什么?这人是侦探。他当然想要我的工作。一定是这样的。”
“把枪举高点,你这个蠢货,”运动服男人感到厌烦。
鬈发男人说着又扭过头去,抱怨道:“我是他的保镖,不是吗?”
马尔文拿着烟盒的手随意地把枪打开。鬈发男人猛然回头。马尔文凑近他,冲着他的腹部狠狠一拳,再用前臂挡开手枪。鬈发男人喘不上气来,酒水洒向马尔文的雨衣正面。酒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蓝色的手枪脱离手心,落在角落里。运动服男人走过去拿枪。
水声不知不觉中停住了。金发拳手一边用力擦身一边走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马尔文说:“我不再需要了。”
他推开鬈发男人,向后退去的时候,右手又朝他的下巴一记狠揍。鬈发男人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撞上墙壁,顺势跌坐在地上。
运动服男人捡起枪,站得笔直打量马尔文。
马尔文掏出手绢,擦去雨衣正面的酒液,塔戈慢慢合上线条优美的嘴巴,开始用毛巾擦拭胸膛。一会儿之后,他说:“你到底是谁?”
马尔文说:“我以前做过私家侦探。名叫马尔文。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塔戈的脸比起离开浴室时涨红了一点。“为什么?”
“我听说有人要你输掉这场比赛,而且我认为你尽力了。可是韦拉太卑鄙。你没忍住。所以说,你惹上麻烦喽。”
塔戈慢条斯理地回答:“人们总爱不负责任地说些类似的话。”
房间里静了片刻。醉汉坐在地上眨巴眼睛,他试图站起来,但还是放弃了。
马尔文冷静地继续说:“本尼·齐拉诺是我的朋友。他是你的后台吧?”
运动服男人发出刺耳的笑声。他拆开枪,卸出子弹,把枪扔在地上。他走向房门,出去之后砰地关上。
塔戈看着关上的门,又回头看看马尔文,语速极慢地问:“你听到什么风声?”
“你的朋友琼·阿德里安和我住在公寓同一层。她今天下午被流氓打伤了。我正好路过,看见流氓逃走,于是把她扶起来。她告诉了我一点事儿。”
塔戈已经穿好内衣裤、袜子和鞋子。他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件黑色缎子衬衫,穿上,说:“她没告诉我。”
“她不想——在比赛前。”
塔戈微微点头。接着说:“如果你认识本尼,那你说的可能是对的。我一直受到威胁。或许是有厚利诱惑,或许是水泉街的瘪三想轻松来点钱。我按照自己的方式打拳。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先生。”
他套上黑色高腰裤,在黑衬衫上打上一根白领带。接着,他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件饰有黑边的白色哔叽外套,穿上。黑白两色的手绢叠成三角形插在口袋里。
马尔文盯着那身打扮,朝门口稍稍挪动几步,他低头看向醉汉。
“好吧,”他说。“我知道你有保镖。我只是正好来了兴致。对不起,请便。”
他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沿着斜坡走回大厅,来到街上。他冒雨拐过楼角,踏上铺了沙砾的巨大停车场。
车灯冲他闪了闪,双门轿车在潮湿的沙砾上滑行,在他身边停下。托尼·阿科斯塔坐在驾驶座上。
马尔文坐上副驾驶的位子,说:“托尼,我们去齐拉诺那里喝一杯。”
“上帝,太好了。阿德里安小姐在那里有歌舞表演。你知道的,我和你提过那位金发女郎。”
马尔文说:“是啊。我见过塔戈了。我有点喜欢他——但我不喜欢他的穿着。”
4
格斯·奈沙卡尔有两百磅重,穿着时髦,两颊通红,眉毛就像中国花瓶上的纹饰那样精心描画过。宽肩小礼服的翻领上插了一支红色康乃馨,他时不时地嗅一嗅花香,眼睛留意着正在为顾客领座的领班。当马尔文和托尼·阿科斯塔穿过大堂拱门时,他忽地展露出笑容,伸手迎上前去。
“泰迪,怎么样?有好几人?”
马尔文说:“就我们两个。见下阿科斯塔先生。这是格斯·奈沙卡尔,齐拉诺夜总会的大堂经理。”
格斯·奈沙卡尔和托尼握手的时候并没有看他。他说:“我们看看,上次你来光顾的时候——”
“她不在城里,”马尔文说。“我们要坐在舞台附近,但不能太近。我们不跳舞。”
格斯·奈沙卡尔从领班腋下抽出一本菜单,领着他们走下五级深红色的台阶,沿着椭圆形舞池周围的桌子往前走。
两人坐定。马尔文点了黑麦威士忌以及丹佛三明治。奈沙卡尔找侍应生下单,拉出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他掏出铅笔,在火柴盒盖内侧画上几个三角形。
“看了比赛?”他随意问道。
“就是这样?”
格斯·奈沙卡尔笑得宽容。“本尼告诉了杜克。他说你是聪明人,”他突然看了下托尼·阿科斯塔。
“托尼没问题,”马尔文说。
“好吧。帮我们个忙,行不?这事到此为止。本尼喜欢这个男孩。他不会让他受伤的。他会保护他——真正的保护——如果他认为威胁这档子事千真万确,绝不是弹子房的瘪三想出来的玩笑。本尼每次只会支持一个拳手,他是精心挑选过的。”
马尔文点燃香烟,从嘴角呼出烟雾,平静地说:“这不关我的事,但我现在告诉你事情有点古怪。这种事情,我就要管了。”
格斯·奈沙卡尔看了他一分钟,耸肩。他说:“我希望你搞错了。”他迅速起身,沿着桌子走开。他时不时地弯腰致以笑容,和某个顾客聊上两句。
托尼·阿科斯塔温柔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说:“老天,马尔文先生,你觉得这是流氓干的?”
马尔文点头,一语不发。侍应生摆上饮料和三明治后就走开了。乐队出现在舞池尽头的舞台上,奏响悠长的和弦,衣着光鲜、笑意吟吟的主持人滑上舞台,凑向打开的小型麦克风。
歌舞表演开始了。一排衣着暴露的女孩跑进五光十色的灯下。蜿蜒的队伍时而收紧时而展开,光溜溜的大腿闪闪发光,肚脐眼犹如小小的黑洞出现在柔白色的赤裸躯体上。
冷情的红发女郎在唱一首冷情的歌,那副嗓子似乎可以劈开柴火。重新出现的舞女穿上了黑色紧身衣,还有丝质帽子,跳的还是同样的舞步,只是列队稍有不同。
乐曲柔和下来,一个黄皮肤的高挑苦情歌手垂眼站在琥珀色的灯光下,那象牙质地的音色在吟唱一些非常久远的伤心事。
马尔文啜起饮料,就着昏暗的灯光咬下三明治。托尼·阿科斯塔年轻、严肃的脸庞在他身后模糊不清。
苦情歌手离开舞台,出现短暂空隙,所有灯光突然一齐熄灭,除了乐队谱架上方的灯,还有桌子边弧形通道入口上方暗淡的琥珀色灯光。
尖锐的叫声划破漆黑。有一个白点在屋顶下方明灭不定,落到舞台边的斜坡上。灯光照射下,众人的脸庞成了粉笔白。四处星星点点地亮着香烟的红点。四个高挑的黑人在灯光下移动,肩头抬着白色的木乃伊棺椁。他们按着一定的节奏缓缓走下斜坡。他们戴着埃及人的白色头巾,以及白色皮革的腰带,白色的凉鞋鞋带一直绑至膝盖。四肢黝黑光滑的皮肤宛如月光下的黑色大理石。
他们来到舞池中央,慢慢立起棺椁,直到棺椁的盖子向前落到地上。白布包裹的人形慢慢地、十分缓慢地向前倾倒——宛如最后一片树叶慢悠悠地从枯树上落下。人形颤颤巍巍,伴随着密集的鼓点,砰然落地。
灯光熄灭,点燃。站直的人形不停旋转,一个黑人往不同的方向转动,将白布缠绕在自己身上。白布祛尽,强光之下是一个浑身金光闪闪,四肢雪白光滑的女孩,她的胴体在空气中熠熠生辉,被四个黑人像垒球一样迅速地来回抛接。
接着,音乐转成了华尔兹,女孩翩然起舞,辗转在乌木立柱一般的黑人之间,近在咫尺,却没有一点肌肤之亲。
舞蹈结束。掌声如潮水般袭来。灯光湮灭,大厅重新陷入黑暗,之后所有的灯一齐打开,女孩和四个黑人已然人去台空。
“我敢打赌,”托尼·阿科斯塔吸了口气。“哦,打个赌。那个女孩是阿德里安小姐,对吗?”
马尔文慢吞吞地说:“对啊。还有点小意思。”他又点燃支烟,四处张望。“托尼,还有个身穿黑白两色衣服的人。看样子是杜克本人。”
杜克·塔戈正站在弧形通道的一头起劲地鼓掌。脸上露出恣意的笑容,似乎喝了酒。
一条胳膊越过马尔文的肩头,摆弄起马尔文手肘边的烟灰缸。那人散发出浓重的酒气。马尔文缓缓回头,抬眼看见申韦尔汗津津的脸,就是杜克·塔戈那个醉醺醺的保镖。
“黑人还有白人妞,”申韦尔口齿不清地说。“恶心。下贱。真他妈下贱。”
马尔文悠悠一笑,稍微挪动了下椅子。托尼·阿科斯塔瞪圆了眼睛盯着申韦尔,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是扮成黑人,申韦尔先生。不是真的黑人。我喜欢。”
“谁他妈的管你喜不喜欢?”申韦尔脸上的表情是想知道的。
马尔文含蓄一笑,香烟搁在烟灰缸边沿。他又把椅子拉远了点。
“还以为我想抢了你的工作,申韦尔?”
“是啊。我也欠你一巴掌呢。”他收回烟灰缸边上的手,在桌布上擦干净,握紧拳头。“就现在?”
一个侍应抓住他的胳膊,让他转了个向。
“先生,你找不到自己的桌子了?这边走。”
申韦尔拍拍侍应的肩膀,试图用另一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好极了,我们一起喝一杯。我不喜欢这些人。”
他们走远了,消失在桌子之间。
马尔文说:“让这地儿见鬼去吧,托尼。”他闷闷不乐地盯着乐台,眼神变得决绝。
金发女孩穿着带白毛领的白外套出现在贝壳型的舞台边上,走到背面,又在不远处现身。她沿着包厢一直走到塔戈站立的地方,钻进两间包厢之间的空隙,消失不见了。
马尔文说:“是啊。让这地儿见鬼去吧。托尼,我们走,”低沉的嗓音透露出怒气。接着又变得紧绷,极其轻柔:“不——再等等。我看见了另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那个人站在如今空空荡荡的舞池远处。他正沿着弧形的边缘穿过桌子。没戴帽子的他看上去略有不同。然而,苍白消沉的脸还是面无表情,双眼离得很近。他还年轻,不会超过三十,但已经有了谢顶的困扰。左臂下略微突起的手枪几乎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从琼·阿德里安的套房里面逃走的就是这个男人。
他来到塔戈已经离开的弧形走道,钻进琼·阿德里安先前进入的两间包厢之间的空隙。
马尔文尖声说:“在这里等我,托尼。”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有人在他背后嗖地打来一拳。他一个转身,凑近申韦尔汗涔涔、笑嘻嘻的脸。
“后退,伙计,”鬈发男人大笑着打中了马尔文的下巴。
这是短促的一击,对于一个酒鬼来说还算正中位置。马尔文失去了平衡,步履踉跄。托尼·阿科斯塔像猫一样咆哮着站起来。马尔文还在晃晃悠悠,申韦尔又是一拳。只是这拳太慢,太偏。马尔文躲过攻击,挥拳狠狠击中鬈发男人的鼻子,收回时已是鲜血淋漓,他接着又把这些血悉数奉还在了申韦尔的脸上。
申韦尔摇摆着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他一手捂住鼻子。
“托尼,看住这个家伙,”马尔文迅速发话。
申韦尔扯下最近的桌布。桌布离开桌面的同时,银器、玻璃杯以及瓷器也哗啦啦掉在地上。男人在咒骂,女人在尖叫。侍应怒气冲冲地跑过来。
马尔文几乎没有听见那两声枪响。
枪声很弱,两声之间离得很近,这是一把小口径的手枪。冲上前的侍应应声倒地,嘴巴周围登时出现一圈深陷的白色凹痕,就像是用鞭子抽出来的一样。
尖鼻的黑肤女人张嘴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枪声响起后,有那么一瞬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响,就好像再也不会有任何声音。接着,马尔文狂奔起来。
他在翘首站立的人群中左冲右突,到达白脸男人走过的弧形通道入口处。包厢由高墙包围,推门却不高。门上露出一个个脑袋,但没有人站在通道上。马尔文踏上铺了地毯的斜坡,远处的包厢大门敞开。
穿着黑裤子的两条腿松松垮垮地倒在地上,透过大门隐约可见。黑鞋的鞋尖指向包厢。
马尔文甩开一条胳膊,冲到事发地。
男人横躺着穿过桌子一头,腹部和一侧脸庞挂在白色桌布上,左手则落在桌子和软垫椅之间。留在桌上的右手虚握住一把点四五的黑色大枪。光秃秃的脑袋在灯光下闪着幽光,手枪在一旁泛出金属油光。
鲜血从胸膛流出,刺目的红色映衬着白桌布,就像慢慢渗入吸墨纸。
杜克·塔戈站在包厢深处。白色哔叽外套的左手支在桌头。琼·阿德里安坐在他边上。塔戈茫然地看向马尔文,就好像从未见过这人。他伸出宽大的右手。
一把小巧的白柄自动手枪出现在掌心。
“我开的枪,”他口齿不清地说。“他朝我们开枪,我回击了。”
琼·阿德里安的双手绞动着手帕一角。她的脸紧绷、冷漠,但并不恐惧。双眼幽深。
“我开的枪,”塔戈说。他把小手枪扔在桌布上,手枪弹了一下,差点撞到死者的脑袋。“我们——我们离开这儿。”
马尔文一手按住横尸的男人脖颈一侧,停留了一两秒之后,收回手。
“他死了,”他说。“小老百姓惹是生非——那就成新闻了。”
琼·阿德里安直愣愣地盯住马尔文。他投去一个微笑,一手抵住塔戈的胸膛,把他往后推。
“坐下,塔戈。你们现在不能走。”
塔戈说:“好吧——可以。我开的枪,明白喽。”
“没问题,”马尔文说。“放轻松。”
此刻,人群乌泱泱地挤在他身后。他抵住人群的压力,笑盈盈地看向女孩惨白的脸色。
5
本尼·齐拉诺就像两个叠在一起的鸡蛋,小点的是脑袋,安在身体这个大鸡蛋上。两条小短腿还有套在高档皮鞋里的两只脚塞在漆黑无光的办公桌底下。他用牙齿紧紧叼住手帕的一角,并用左手拉扯,肥短的右手捂住嘴巴,阻隔住空气。说话的声音在手帕下面朦朦胧胧的。
“现在等上一分钟,伙计们。就一分钟。”
办公室一角是一张内嵌式的条纹沙发,杜克·塔戈坐在正中,两个警察各坐一边。塔戈的脸颊上有块淤青,浓密的金发乱糟糟的,黑色缎子衬衫似乎被拉扯得皱巴巴。
其中一个警察,灰发、兔唇。另一个警察黑色眼珠,头发和塔戈一样是金色的。两人看上去都怒气冲冲,金发的更甚。
马尔文跨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懒洋洋地看向坐在旁边皮摇椅里的琼·阿德里安。手帕在两手间绞作一团,她在用手帕擦拭手心。这个动作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就好像她压根不记得自己在干吗。樱桃小嘴生气地抿紧。
格斯·奈沙卡尔靠在紧闭的大门上抽烟。
“现在等上一分钟,伙计们。”齐拉诺说。“你们没惹毛他,他也不会回击。他是个好孩子——我见过的最好的。让他喘口气。”
鲜血从塔戈嘴角渗出,沿着细流淌下翘起的下巴,在那里汇合、发光。他面无表情。
马尔文冷冷地说道:“本尼,你允许这些家伙动粗?”
金发警察咆哮起来:“你还拿着私家侦探执照啊,马尔文?”
“没啥用,我这么想。”马尔文说。
“或许我们可以收回你的执照。”金发还在咆哮。
“或许你可以来一段扇子舞,警察。据我所知,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全能型小伙。”
金发警察嚯地起身。年纪稍长的一位说:“让他去。给他一点儿空间。如果他越界了,我们就可以制住他。”
马尔文和格斯·奈沙卡尔相视露齿一笑。齐拉诺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女孩透过睫毛看向马尔文。塔戈张了张嘴,噗地吐出一口血,溅在身前的蓝色地毯上。
有人在推门,奈沙卡尔挪到一边,利落地敞开大门。麦克切斯尼走进来。
刑事警官麦克切斯尼,高个,土黄色头发,四十来岁,灰白眼珠,狭窄的脸庞生性多疑。他关上门,插上钥匙,慢慢踱到塔戈前面。
“死透了,”他说。“一枪在心脏下面,一枪正中心脏。射得漂亮。”
“当你不得不开枪,那你就必须开枪,”塔戈讷讷地说道。
“谁干的?”灰发警察一边询问同伴,一边沿沙发走动。
麦克切斯尼点头。“托奇·普朗特。职业杀手。我这两年从没见过他。右手枪法很准。一个吸毒的小流氓。”
“有本事才能做这种买卖。”灰发警察说。
麦克切斯尼的长脸严肃,但不严厉。“搞到了持枪执照,塔戈?”
塔戈说:“是的。本尼两周前给我弄了一张。我最近受到很多威胁。”
“听着,中尉,”齐拉诺尖声尖气地说,“有些赌徒在恐吓他,要他作弊,明白不?塔戈要先在比赛中占得上风,最后再输掉,这样他们就能大把大把地赢钱了。我告诉塔戈,或许你可以这么干一票。”
“我差点就这么做了,”塔戈闷闷不乐地表示。
“所以他们派了杀手来杀他。”齐拉诺说。
麦克切斯尼说:“我没有否定的意思。塔戈,你是怎么下的手?你的枪在哪里?”
“我屁股后面。”
“拿给我看。”
塔戈把手伸向右侧的屁股袋,迅速掏出手帕,手指似是勾住了枪管。
“口袋里的手帕?”麦克切斯尼问,“包着手枪?”
塔戈发红的大脸阴沉下来。他点头。
麦克切斯尼随意欺身向前,从对方手中抽出手帕。他凑上去,嗅了嗅,把它展开,又嗅了嗅,叠好,塞进自己的口袋。脸上没有任何表示。
“塔戈,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来给你带个话,废柴,这就是。’接着,他想开枪,可弹夹有点卡住。我率先拔出了枪。”
麦克切斯尼淡淡一笑,身子向后仰去,重心全压在脚后跟上,晃晃悠悠的。淡淡的笑容消失在修长鼻子的末端。他上下打量起塔戈。
“是啊,”他声音轻柔。“凭着一把点二二,我会说这他妈的真是漂亮的一枪。你这大个子倒是手脚灵活……谁受到威胁?”
“我,”塔戈说。“通过电话。”
“听得出声音?”
“应该是同一个人。我不太肯定。”
麦克切斯尼步伐僵硬地走到办公室另一头,站了会儿,端详起手工涂色的运动图画。他慢慢踱回来,朝大门走去。
“这么个人没多大意思,”他从容表示,“但我们有活要干。你们两个进城做份笔录。我们走。”
他走出房间。两个警察站起来,杜克·塔戈仍在两人中间。灰发男子不耐烦地说:“伙计,表现得友好点。”
塔戈反唇相讥:“那我要去洗把脸。”
他们走了出去。金发警察等着琼·阿德里安走到他前面。他把门带上,冲着马尔文吼道:“至于你们——疯子!”
马尔文轻声说:“我喜欢他们。这是我内心向往,警察。”
格斯·奈沙卡尔哈哈大笑,他关上门,走到办公桌边。
“把我笑的,都快抖成本尼的第三个下巴了,”他说。“我们喝杯白兰地吧。”
他倒了三杯三分满的酒,举起其中一杯走向条纹沙发,他舒展开两条长腿,脑袋后仰,啜饮起白兰地。
马尔文起身,一口闷下杯中物。他掏出香烟,在指尖揉搓,两眼直勾勾地上下打量齐拉诺光洁的白脸。
“今晚的比赛,你卖了多少钱?”他柔声问道,“赌局。”
齐拉诺眨巴起眼睛,肥硕的手拂过嘴唇。“几千。就是每周的常规赛。没人会注意的,不是吗?”
马尔文把烟塞进嘴里,俯身在办公桌上,擦燃火柴。他说:“如果是,那么谋杀在这个城里就会变得太过廉价。”
齐拉诺一声不吭。格斯·奈沙卡尔喝完最后一滴白兰地,小心翼翼地把空酒杯放在沙发边的软木桌上。他默默望向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马尔文冲两人点了点头,穿过房间,走了出去,并在身后关上门。他穿过走廊,两边的化妆室大门敞开,黑洞洞的。穿过装有帷幕的门洞就到了舞台后侧。
前方,领班站在玻璃门边,看着外面的大雨还有身穿制服的警察背影。马尔文踏进空荡荡的衣帽间,找到自己的帽子和大衣,穿戴整齐后,站定在领班身边。
他说:“我猜,你没有注意到和我同来的小孩去哪儿了?”
领班摇头,伸手开门。
“这里有四百个人——警察到来之前,有三百人急匆匆地走了。对不起。”
马尔文点头,走进雨中。穿制服的人随意地瞥了他一眼。他穿过马路,走到停车地点。车没了。他环顾马路,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接着朝梅尔罗斯路走去。
不消片刻便看到一辆出租车。
6
卡龙德莱特公寓车库的坡道划出一道曲线,没入半明半暗的冷冽空气中。映衬着洗刷过的白墙,这些黑乎乎的汽车看上去不太吉利,狭小办公室内的唯一一盏吊灯散发出无情的光线,照亮死寂的房子。
一个黑人大个子身穿脏兮兮的连体服,揉搓着眼睛走进房间,接着他咧嘴大笑。
“好啊,马尔文先生。你今晚是不得安宁啊。”
马尔文说:“下雨天,我总是有点疯狂。我猜我的破车不在这儿。”
“不在,马尔文先生。我一直在这里擦车,没看见你的。”
马尔文木然表示:“我把它借给了朋友。他可能把车弄坏了……”
他轻轻一弹,半美元的硬币抛入空中。他沿着斜坡来到侧路上,转身朝公寓背面走去,小巷一边是公寓车库的后墙,另一边则矗立着两幢木屋以及一幢四层砖楼。“布莱恩公寓”的字样镌刻在大门上方的乳白色球体上。
马尔文走上三级水泥台阶,试图拉门。门锁上了。他透过玻璃门板观察昏暗、无人的小厅。他掏出两把万能钥匙;第二把打开了一点。他用力拉住门,又试了第一把,恰好能有足够的空当把门闩挑开。
他走进去,看了眼没人的接待台,一块“经理”标牌放在按铃边上。墙上挂着一个长方形木柜,分割成标上号码的小空格。马尔文绕过接待台,从最上层的空格中摸索出一本皮质登记簿。他翻过最后三页,读出上面的人名,锁定稚嫩的笔迹:“托尼·阿科斯塔”,房门号是另一个人写上的。
他放好登记簿,走过自动电梯,爬上四楼。
走廊十分安静。天花板的照明装置洒下微弱的灯光。左手边最后一扇房门泄出一丝光线,照亮了气窗。这是411号的房门。他伸出手准备敲门,但在碰到门之前又缩了回来。
门把手上满是污渍,像是血迹。
马尔文低头一看,门前褪色的地板上面竟有一摊鲜血,已经触到了长条地毯的边缘。
手套中的手顿生冷汗。他脱下手套,稳住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僵硬得如同爪子,他慢慢晃动。锐利、紧张的视线扫过双手。
他掏出手帕,包裹住把手,慢慢转动。门没锁。他走了进去。
视线穿过房间,他很轻地叫道:“托尼……哦,托尼。”
接着,他从身后关上门,锁上房门,其间手帕一直在手里。
天花板正中央垂下三根黄铜链条,吊住一个碗形灯具,光线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它照亮了一张定制的床、一些画、浅色家具、暗绿色的地毯、四四方方的桉木写字台。
托尼·阿科斯塔坐在写字台后面。脑袋垂在左手臂上。在他坐着的椅子下方,在椅子腿和他的两条腿之间,有一摊发光的棕色液体。
马尔文步履僵硬地穿过房间,脚踝在迈出第二步时就开始发疼。他走到写字台边,抚上托尼·阿科斯塔的肩膀。
“托尼,”他的声音朦胧、低沉、意味不明。“我的天啊,托尼!”
托尼纹丝不动。马尔文绕到他边上。抵住腹部的毛巾吸饱了鲜血,变得异常刺眼,垂落在紧闭的两腿之间。拳曲的右手倚在桌边,似要借力起身。就在脸下,压着一封笔迹潦草的信。
马尔文慢慢抽出信,举到眼前,似乎这薄薄的纸颇有分量,他读起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跟踪他……意大利人聚居区……库特街28号……修车行那儿……开枪打我……认为我得到……他……你的车……”
一条直线画到纸张边缘,最后变成了一个污点。钢笔落在地上。信上面有一个大拇指的血手印。
马尔文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以免破坏指纹,把信收在皮夹里。他托起托尼的脑袋,微微转向自己。脖颈仍然温热;开始渐渐发僵。托尼温柔的黑眼珠死不瞑目,含有猫瞳那静谧的光芒。这是刚刚死去的人看着你的时候会有的类似眼神。
马尔文温柔地把他的脑袋搁在伸出的左臂上。他随意地站着,脑袋歪向一侧,两眼睡意蒙眬。接着,他突然挺直脖子,眼神变冷。
他脱下雨衣以及外套,卷起袖子,在屋角的盥洗盆中弄湿毛巾,走到门边。他擦干净门把手,又弯腰擦拭流到门外地板上的血迹。
他洗干净毛巾,晾起来吹干,又仔细擦手,重新套上外套。他用手帕打开气窗,从外面把门锁上,再从气窗把钥匙扔进去,听得房内发出一声脆响。
他走下楼梯,离开布莱恩公寓。天还在下雨。他走到街角,看向绿树遮阴的街区。他的汽车就在距离十字路口十二码远的地方,停得妥妥当当,车灯都熄灭了,钥匙藏在内燃机的点火装置里。他取出钥匙,用手摸了摸驾驶座。座位湿湿的,黏黏的。马尔文擦干净手,摇上玻璃,锁好车。把车留在了原地。
回卡龙德莱特公寓的路上,他没碰见任何人。斜织的大雨仍倾盆浇在空旷的马路上。
7
914的房门下面露出一丝灯光。
马尔文轻轻叩响房门,四下打量走廊,等待的间隙,戴着手套的手指抚过门板。他等了好长时间。一个疲倦的声音从木门后面传来。
“谁啊?”
“特德·马尔文,天使。我必须见你。有要紧的事儿。”
门应声而开。他看见一张疲乏惨白的脸,无光的眼珠成了蓝灰色而非紫罗兰色。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似乎是把睫毛膏揉进了皮肤。女孩有力的小手攥住门框。
“你啊,”她倦怠地说,“猜到是你。是啊……好吧,我只是想洗个澡。身上有股警察局的味儿。”
“十五分钟?”马尔文随意发问,锐利的视线却停留在她脸上。
她缓缓耸肩,点头同意。房门在他眼鼻子底下砰地关上。他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帽子和外套,倒上一杯威士忌,然后走进浴室,从盥洗盆上方的小龙头里接了杯冰水。
他喝得不快,透过窗户俯瞰黑漆漆的大马路。时不时有辆汽车开过,两道不知来自何处的白光漫无目的地来回扫射。
他喝完酒,脱得一丝不挂,走到花洒下面。接着,他换上干净衣服,往大酒壶里重新灌满酒,放进内侧口袋,从手提箱中取出一把短管手枪,拿在手里端详了一分钟。他把枪放回手提箱,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他戴上干燥的帽子,穿上粗花呢外套,走回914号房。
房门可疑地半开着。他轻敲一下,闪进房内,把门关上,走进客厅,看向琼·阿德里安。
她坐在长沙发上,脸色焕然一新,松松垮垮的深紫色睡衣外面套了一件中式外套。一缕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一边太阳穴上。她精致平静的面容如同浮雕的宝石,即使倦容那也是青春少艾的。
马尔文说:“来一杯?”
她的动作不置可否。“行啊。”
他拿出酒杯,把威士忌和冰水掺在一起,走到长沙发边。
“他们还扣着塔戈?”
她的下巴微微前倾,盯住自己的酒杯。
“他逃走了,半路把两个警察撞到墙上。他们喜欢这家伙。”
马尔文说:“关于警察,他还有得学。明天一早,照相机都会为他架设好。我能想到一些漂亮的标题,比如:知名拳手开枪也快。杜克·塔戈把人贩子送入地狱。”
女孩喝着酒。“我累了,”她说。“脚还发痒。我们来谈谈你的要紧事儿吧。”
“当然。”他翻开烟盒,拿起一支举到女孩下巴下。她摸索着接过烟,这当口男人说道:“在你点烟的时候,告诉我你为什么开枪。”
琼·阿德里安的双唇抿住烟,低头凑向火柴,深吸一口,脑袋向后甩去。眼珠的色彩慢慢苏醒,抿紧的唇线划出一个浅笑。她没搭话。
马尔文看了她一分钟,酒杯在两手间交换。接着,他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开口道:“枪是你的——下午我在这里捡起过这把枪。塔戈说他是从屁股袋里掏出的枪,那就是全世界最慢的掏枪了。他当然有可能开了两枪,足够杀死一个人,这人竟然来不及从肩套内取出手枪。胡说八道。但是你在包里放了把枪,你知道枪手是谁,你可以搞定。这人是监视塔戈的吧。”
女孩冷淡地说:“我听说你是私家侦探,还是一个政客头目的儿子。城里的人说起你,似乎有点怕你,害怕你认识的人。谁唆使你来跟踪我的?”
马尔文说:“他们不是害怕我,天使。他们只是像这样谈论,来观察你的反应,看看我是否牵涉其中,诸如此类。他们并不知道所有的事。”
“关于整件事,他们知道得已经足够多了。”
马尔文摇头。“警察绝不会相信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消息。精心编织的故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我相信麦克切斯尼的智慧已经认定是你开的枪。他此刻已经知道塔戈的手帕是否和枪一起放在口袋里的。”
柔软的手指丢掉吸了一半的香烟。窗帘随风打了个转,吹动了烟灰缸中松软的烟灰。她慢慢开口:“好吧。我开的枪。经过了下午的事,你认为我还会犹豫吗?”
马尔文揉搓起耳垂。“我太过掉以轻心了,”他柔声道。“你不知道我心里装的是什么。有些事发生了,一些肮脏的事。你以为那个枪手是来要塔戈的命?”
“我这么认为——否则的话,我也不会开枪杀人。”
“我认为或许只是恐吓。就像另一桩恐吓。毕竟,夜总会这地方并不适合逃跑。”
她尖声道:“他们不会查这些下三滥的勾当。他本可以全身而退。他当然是要杀人。还有,我当然没有让杜克替我顶罪。他只是从我手中夺下枪,主动开了一枪。这有什么关系?我知道最后一切都会有个了结的。”
她魂不守舍地戳动仍在烟缸里面燃烧的香烟,两眼低垂。过了会儿,她似是喃喃自语:“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
马尔文的目光扫向一边,头没有动,直到可以看见女孩脸颊和喉咙刚毅的曲线。他的声音闷闷的:“申韦尔牵扯其中。和我一同出现在齐拉诺夜总会的小伙子跟踪申韦尔到他的藏身处。申韦尔开了枪。他死了。他死了,天使——只是个男孩,在这幢公寓上班。托尼,一个公寓领班。警察还不知道这事。”
电梯门的叮当声穿过沉寂的走廊变得滞重。雨中的林荫大道响起凄厉的喇叭声,余音缭绕。女孩突然向前一软,倒向一边,横在马尔文膝头。她的躯体呈侧卧,背部几乎是倚着男人的大腿,眼睑跳动。眼睑上细小的蓝色血管在柔肤下面微微凸起。
他的双臂慢慢地虚抱住她,然后用力将其抬起。他扶起女孩的脸庞凑向自己,在其嘴角印下一个吻。
女孩睁开眼,茫然直视。他又用力亲了她一下,然后让她在沙发上坐直。
他平静地说:“这不简简单单是出戏,对吗?”
她跳起来,转个圈。声音低沉、紧张、愤怒。
“你这人真可怕!就像——魔鬼。你来到这里,告诉我另一个人被杀了——接着你吻了我。这不是真的。”
马尔文回答的声音单调枯燥:“任何一个男的突然爱上了另一个人的女人,他总是有点可怕的。”
“我不是他的女人,”她不耐烦地表示。“我甚至都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你。”
马尔文耸肩。两人充满敌意地对视。女孩咬紧牙齿,用近乎粗暴的语气说:“滚出去!我没法继续和你说话。我受不了你。你能离开吗?”
马尔文说:“为什么不?”他起身,穿过房间,拿上帽子和外套。
女孩发出凄厉的抽泣声,她快步穿过房间,走到窗边,一动不动地以背示人。
马尔文看着她的后背,走到她身旁,目光停留在后颈的秀发上。他说:“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让我帮助你?我知道有问题。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孩对着身前的窗帘怒吼道:“给我滚!我不需要你的帮助。离开,离得远远的。我不想再看见你——永远。”
马尔文慢悠悠地说:“我认为你需要帮助,无论你喜欢与否。写字台上相框里面的男人——我觉得我认识他。而且,我认为他没有死。”
女孩转身,面如白纸。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眼。她的呼吸声变得滞重、刺耳。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她说:“我认栽了。栽了。你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马尔文举起一只手,手指缓缓滑过女孩的脸颊,紧绷的下巴形成的弧线。他的眼睛闪烁着无情的棕色光芒,嘴唇含笑。一个狡猾,可以称为欺诈的笑容。
他说:“我搞错了,天使。我并不认识他。晚安。”
他穿过房间和小小的门廊,打开房门。房门开启之际,女孩攥住窗帘,慢慢用它擦拭脸庞。
马尔文没有关门。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两名持枪男子。
两人站得离门很近,似乎正准备敲门。其中一人身材粗笨,神情阴郁。还有一个是白化病患者,两眼血红,脑袋狭窄,被雨水弄湿的帽子下面露出雪白的头发。他有一口又细又尖的牙齿,咧嘴一笑就像只老鼠。
马尔文正要关上身后的房门,白化病人说:“别关,乡巴佬。我是说门。我们要进去。”
另一人凑上前来,左手仔仔细细地按了一遍马尔文的身体。他让到一边,说:“没家伙,不过胳膊下面有个酒壶。”
白化病人以枪示意。“退后,乡巴佬。我们也要那个娘们。”
马尔文声音呆板:“兄弟,没必要用枪。我认识你,还有你的老板。如果他想见我,我很高兴和他说说话。”
他转身走回房间,两名持枪男子紧随其后。
琼·阿德里安没有动过。她仍站在窗边,窗帘紧贴脸颊,双目紧闭,她似乎并没有听到门外的动静。
接着,她听见他们走进房间,猛地睁开了双眼。她缓缓转身,越过马尔文直视两名持枪男子。白化病人走到房间中央,一声不吭地环视四周,又进了卧室和浴室。门打开又关上。他走回来,步伐静得像只猫,他敞开外套,把帽子往后推。
“穿上衣服,小姐。我们不得不冒雨外出。行吗?”
女孩看向马尔文,他耸耸肩,微微一笑,摊开双手。
“天使,就这么着,最好听他们的话。”
她的脸上露出淡漠、轻蔑的神情,缓缓开口道:“你——你——”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变成无意义的咕哝。她身形僵硬地穿过房间,走进卧室。
白化病人把香烟塞进刻薄的嘴唇,爆发出含混的笑声,似乎嘴里满是唾液。
“乡巴佬,她似乎不喜欢你啊。”
马尔文皱起眉头。他缓缓踱到写字台边,臀部靠在桌边,双眼直视地面。
“她以为我出卖了她。”他闷闷说道。
“可能就是这么回事,乡巴佬。”白化病人故意拉长了语调。
马尔文说:“最好看住她。她身上有枪。”
他的双手不经意间探向身后的写字台,轻轻敲击桌面,不动声色地合拢皮质相框,把它塞到吸墨台下面。
8
马尔文一手支在轿车后排座位中间的软垫扶手上,撑住下巴,透过有点雾气的车窗玻璃,直勾勾地看着雨水。车前灯映照出浓稠的白雾,雨点砸向车顶的声音如同远处传来的隆隆鼓声。
琼·阿德里安坐在扶手另一边的角落里。她戴了一顶黑色帽子,一缕缕丝般光滑的头发垂落在灰色外套上,比羊羔毛要长得多,但不太卷。她既不看向马尔文,也不和他说话。
白化病人坐在副驾驶座上,开车的是那个粗笨、黝黑的家伙。他们驶过一条条安静的马路,掠过一片朦胧的房屋、树木和街灯灯光。浓雾后面闪烁着霓虹灯招牌。看不见天空。
接着,汽车进入了上坡路,十字路口有一盏弧形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一块路牌,马尔文默默念出“库特街”。
他轻声说:“老兄,这里是意大利人聚居区。大老板没以前有钱了嘛。”
白化病人回头瞟了他一眼,眼里的光一闪而过。“乡巴佬,你知道就行。”
汽车放慢了速度,驶过带格子门廊的大木屋前面,墙面铺满了圆润的鹅卵石,漆黑的窗户黑洞洞的。马路对面,人行道边的砖楼上挂有一块金属标牌,上面写着:保罗·佩鲁基尼殡仪馆。
汽车来了一个大转弯,驶入铺上砾石的车道。车灯射进开启的车库,滑行到闪闪发亮的大个子殡葬车边。
白化病人不耐烦地吼道:“都给我出来!”
马尔文说:“我看我们的下站旅程也都安排好了。”
“有趣的小伙儿,”白化病人咆哮道,“机灵鬼嘛。”
“呃,我就是嘴不饶人。”马尔文慢条斯理地表示。
黝黑的男人关掉引擎,打开大手电筒,关掉车灯,下了汽车。他把手电筒光射向角落处一段狭窄的木质阶梯。白化病人说:“乡巴佬,往上走。让那女孩走在你前面。我跟在后面,我手里有枪。”
琼·阿德里安走下汽车,从马尔文身边经过,并没有打眼瞧他。她径直走上台阶,三个男人尾随其后。
阶梯尽头出现了一扇门。女孩打开门,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所有人。他们走进那空荡荡的阁楼,四周的结构全都暴露在外,正前方开了一扇四四方方的窗户,但涂成了黑色,关得死死的。灯泡经由一根电线垂挂在餐桌上面,一个大块头端坐在桌边,手肘边的碟子里堆满了烟头,其中两个仍旧在冒烟。
一个瘦削、合不拢嘴的人坐在床边,左手边放了把鲁格枪。地毯破破烂烂的,屋内摆放着几件家具,角落处有扇半开的墙板门,可以看见里面的马桶还有浴缸一角,四个铸铁的脚稳稳地支撑起这款式样老旧、体积庞大的浴缸。
餐桌前的男人身形高大,谈不上英俊。胡萝卜色的头发,眉毛投下浓重的阴影,凌厉的四方脸,坚毅的下巴。厚实的嘴唇粗鲁地叼着香烟。身上的衣服看上去花了他很多钱,他似乎睡过了头。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琼·阿德里安,叼着香烟说道:“姑娘,坐下。好啊,马尔文。莱弗提,把枪给我,小伙子们都给我下去。”
女孩安安静静地穿过阁楼,坐上一把木头椅。床上的男人起身,把鲁格放在餐桌上,大个子的手肘边。三人下了楼梯,任由门开着。
大个子把玩着鲁格,直勾勾地打量马尔文,语带讽刺地说:“我是多尔·科南特。你可能记得我。”
马尔文随意地站在餐桌边,双腿叉开,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脑袋微微后仰。他半开半闭的眼睛睡意蒙眬,又冷彻心扉。
他说:“记得。我帮我爸处理过你唯一一次惹上的麻烦。”
“小子,那不算麻烦。和上诉法院也没关系。”
“那么这次可能就有关系了,”马尔文随意说道,“绑架在本州可是棘手的案子。”
科南特呵呵一笑,连嘴都没打开。他神色阴晴不定,说道:“我们别胡扯了。我们有买卖要谈,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不是玩笑话。坐下——或者最好眼见为实。就在你身后的浴缸里。对啊,去看一看。接着我们再往下聊。”
马尔文转身推开墙板门,走进去。墙上安了灯泡,旁边有开关。他按下开关,俯身看向浴缸。
有那么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也屏住了。接着,他缓缓吐出口气,左手向后把门推上。他弯腰凑近了查看。
浴缸大得能容下一个人,现在就有一个躺在里面。他穿戴整齐,甚至还戴了顶帽子,尽管帽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他本人戴上去的。他有一头浓密的棕灰色鬈发。脸上有血迹和擦伤,左眼内侧是个血窟窿。
是申韦尔,死了的他显出高大的身形。
马尔文倒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体,又突然俯下,直到能看清浴缸和墙壁之间的空隙,蓝色金属质地的东西在积尘中闪闪发亮。一把蓝色的钢枪。一把看似申韦尔的用枪。
马尔文迅速往回看一眼。没有关紧的门能看到阁楼的一部分,楼梯最上面几级,多尔·科南特安安静静放在地毯上的双脚。他慢慢地把手伸到浴缸后面,捡起手枪。弹夹内还有四发子弹。
马尔文敞开外套,把枪塞进裤腰带后束紧皮带,再次扣好外套。他走出浴室,仔仔细细地关上墙板门。
多尔·科南特隔着餐桌为他指了把椅子:“坐下。”
马尔文瞥了眼琼·阿德里安。她也在探究地打量他,在黑帽的反衬下,那张脸苍白如石头,黝黑的眼珠黯然无光。
他朝女孩做了个手势,淡然一笑。“是申韦尔先生,天使。他发生了意外——死了。”
女孩面无表情地直勾勾盯着他。接着,她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又看向他,一言不发。
马尔文坐定在科南特对面的椅子上。
科南特打眼看着,又为白色的碟子添上一个烟蒂,他重新点燃一根烟,把火柴梗扔出餐桌的另一头。
他喷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死了。你杀的。”
马尔文微微摇了摇头,笑道:“不是。”
“伙计,别眨眼。你杀了他。佩鲁基尼这个意大利人住在街对面,他做殡葬生意,这块地也属于他,他现在把房子租给了那个男孩,赚点小钱。凑巧的是,佩鲁基尼也是我的朋友,帮了我很多忙。他把房子租给了申韦尔。他并不了解这人,但申韦尔付钱爽快。今晚他听到了枪声,于是把头探出窗户,看见有人正好坐进车里。他看见了车牌号码。你的车。”
马尔文再次摇头。“科南特,我没杀他。”
“证明给我看……那个意大利人立马跑过来,看见申韦尔躺在楼梯上,死透了。他把申韦尔拉上楼,放进浴缸。我猜是被鲜血淋漓的场面给弄疯了。接着,他搜了男孩的身,找到警察证,私家侦探的证件,他吓死了,打电话找我,当我听到名字时,我来了兴致。”
科南特打住不说了,定定地看着他。马尔文轻声说:“你有没有听说今晚在齐拉诺夜总会发生的枪击案?”
科南特点头。
马尔文继续说:“我在那儿,还有个小孩,他在公寓干活。就在枪击案发生前,这个申韦尔揍了我。小孩尾随申韦尔到了这里,他们互相开了枪。申韦尔喝醉了酒,他还担惊受怕着,我敢打赌肯定是他先开的枪。我都不知道小孩竟然有枪。申韦尔打中了他的腹部。他回到家里,死在了家中。他给我留了一张条。我留着它。”
过了会儿,科南特说:“你杀了申韦尔,或者雇了男孩来干这事。至于原因嘛,他想退出你们的勒索生意。他把你出卖给了考特威。”
马尔文惊呆了。他猛地转头看向琼·阿德里安。女孩身体前倾,正眼瞧她,两颊涨红了,眼中闪过光亮。她轻声柔气地说:“天使——对不起。我误解你了。”
马尔文浅浅一笑,转向科南特,说道:“她还以为我是出卖者。谁是考特威?你的傀儡,那位州参议员?”
科南特的脸色有点变白。他小心翼翼地把香烟搁在碟子里,越过餐桌,冲着马尔文的嘴巴就来了一拳。马尔文连同椅子翻倒在地,脑袋撞上了地板。
琼·阿德里安立马站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但她没有动弹。
马尔文一个打滚站了起来,并且扶起了椅子。他掏出手帕,按了按嘴巴后再次查看手帕。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白化病人的瘦削脑袋探进了屋里,手枪在更远处严阵以待。
“老板,有需要吗?”
科南特没看他就说道:“出去——关上门——在外面待着!”
门关上了。白化病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马尔文的左手搁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前后晃动。右手仍拿着手帕。他的嘴唇肿了起来,还有了瘀青,双眼瞅向科南特手肘边的鲁格。
科南特拾起香烟,放入嘴中。他说:“你大概以为我想从勒索中获得好处。不是的,老兄。我是要了结这事——所以这事会被了结掉。你要告密。我有三个小伙子待在楼下,他们正想练练手呢。咱们开始聊正经事吧。”
马尔文说:“好啊——可楼下还有你的三个手下。”他把手帕塞进外套内侧,拿出来的时候多了把蓝色的手枪。他说:“拿住鲁格的枪管,从桌上扔过来,扔到我够得到的地方。”
科南特没动。他眯缝起双眼。坚毅的嘴巴啐出香烟。他没碰鲁格。过上片刻后说道:“你来猜猜,你会碰上啥事。”
马尔文轻轻摇头。他说:“或许我并不在意呢。的确会发生些事,但我告诉你,你将一无所知。”
科南特直愣愣地看着他,还是没动。他盯了他好长时间,又端详起那把蓝色的枪。“你从哪里找到的?我的手下没搜你的身?”
马尔文说:“他们搜了。这是申韦尔的枪。你的意大利朋友把枪踢到了浴缸后面。粗心大意啊。”
科南特伸出两根粗大的手指,把鲁格转了个向,推到餐桌另一头。他点点头,呆板地说:“我输了。早该想到这点的。这回轮到我坦白了。”
琼·阿德里安快步穿过房间,站到餐桌的一头。马尔文越过椅子,用左手够到鲁格,滑入外套口袋,手也继续插在袋里。右手仍握着那把蓝色枪,搁在椅背上。
琼·阿德里安说:“这人是谁?”
“多尔·科南特,地头蛇。约翰·迈尔森·考特威参议员是他在州参议院中的傀儡。至于考特威参议员,天使,你书桌相框里的男人就是他。那个你称为父亲的男人,你说他死了。”
女孩平静地表示:“他是我的父亲。我知道他没死。我在问他要钱——十万。申韦尔、塔戈还有我。他没娶我妈,所以我是私生子。但我仍是他的亲骨肉。我有权利,他也没法抵赖。他待我母亲很薄情,连一个子儿也没留给她。他雇私家侦探跟踪了我好多年。申韦尔就是其中一个。我来到这里后结识了塔戈,申韦尔则从照片上认出了我。他记起来了。他跑去旧金山,弄了一份我的出生证明的副本。我保留着。”
她在手提包里摸索了一圈,打开内衬里的拉链小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把那张纸扔在餐桌上。
科南特盯着她瞧,一只手摸到那张纸,展开,研究起来。他慢悠悠地开口:“这不能证明什么。”
马尔文的左手离开了口袋,也去够那张纸。科南特把它推给了他。
这是一份经过认证的出生证明副本,原文件标明的年份是1912年。文件上面记录了女婴的出生日期,阿德里安娜·詹妮·迈尔森,父母分别是约翰和安东尼娜·詹妮·迈尔森。马尔文把文件扔回桌上。
他说:“阿德里安娜·詹妮——琼·阿德里安。科南特,这不算线索?”
科南特摇头。“申韦尔害怕了。他把风声露给了考特威。他慌了,所以躲到这里来。我猜这也是他被杀的原因。不可能是塔戈干的,他还在局子里。马尔文,我有可能是误会你了。”
马尔文愣愣地看着他,一声不吭。琼·阿德里安说:“是我的错。我是那个该被骂的人。都搞砸了,我算是明白了。我想见见他,告诉他我很抱歉,他不会再听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我希望他能做出保证,不会伤害杜克·塔戈。可以吗?”
马尔文说:“天使,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有两把枪。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你为什么不通过司法途径找他?你也在表演歌舞秀。就算他要弄你,公众舆论也会站在你这边。”
女孩咬起嘴唇,低声说:“妈妈始终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连他的姓都不知道。对于她而言,他就是约翰·迈尔森。我也是来了这里之后,碰巧在当地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才知道。他变了,但我认出了他的脸。当然还有他的名字——”
科南特轻蔑地说:“你没公开去找他,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是他的孩子。你的母亲希望你是他的骨肉,这样她就可以得到一张饭票啦。考特威表示他能证明,他会这么做的,他要把你打回原形。相信我,小姐,他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家伙,绝对不会让一件二十多年前的丑闻毁了他现在的政治前途。”
大个子用力地吐出烟蒂,继续说:“我花了大把的钞票才把他推上这个位置,我要确保他待在那儿。所以我才出现在这里。小姐,别做梦了。我会施压的。你屁也捞不到,只能不停地说啊说。至于你的双枪朋友——他可能以前不知道,但他现在明白了,他是跳了个火坑。”
科南特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往后一靠,镇定地看向马尔文手中的蓝枪。
马尔文直视大个子的眼睛,非常和气地说:“科南特,今晚出现在齐拉诺夜总会的枪手——是你施压的手段?”
科南特爆发出刺耳的笑声,摇摇头。房门微微开了条缝。马尔文没注意到,他还是盯着科南特。但琼·阿德里安看见了。
她瞪大了双眼,大呼小叫地往后退,引起了马尔文的注意。
白化病人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门,举着一把枪。
红眼闪着金光,咧开的大嘴爆发出放肆的笑声。他说:“这门可真是薄啊,老板。我都听见了。好不?……乡巴佬,扔掉枪,否则我把你们两个打得稀巴烂。”
马尔文微微转身,右手一松,蓝色的手枪掉在薄薄的地毯上弹了一下。他耸耸肩,张开双手,他没有看向琼·阿德里安。
白化病人缓缓向前移动,拿枪抵住马尔文的后背。
科南特起身绕过餐桌,从马尔文外套的口袋里搜出鲁格,举起它。他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变过,就抡枪砸上马尔文的下巴。
马尔文双腿一软,摇摇晃晃地侧倒在地上。
琼·阿德里安惊声尖叫着扒拉住科南特。他把她甩到一边,把枪换到左手上,给了女孩一巴掌。
“小姐,给我住嘴。你现在啥乐子都有了。”
白化病人冲着楼梯下方招呼另外两名枪手上楼,接着他又站在那里咯咯笑。
马尔文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科南特点上一根烟,指关节敲打起出生证明边上的桌面。他粗声粗气地说:“她想见那个老家伙。好吧,她能见到他。我们一起去。有些事会变成丑闻。”他抬眼看向那个粗壮的手下。“你和莱弗提去城里,把塔戈从局子里弄出来,然后尽快把他送到参议员的家。快啊。”
两个手下跑下楼。
科南特低头看着马尔文,轻轻踢向他的肋骨,直到马尔文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9
汽车停在山顶上,后面是一对高耸的铸铁大门,里面是一幢别墅。别墅有扇门开着,黄色的灯光勾勒出一个身形高大的身影,那人穿着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那人缓步走进雨里,双手仍插在外套口袋内。
雨滴打在他的双脚周围,白化病人靠在铁门栏杆上,上下牙齿叩得咔咔作响。大个子说:“有何贵干?我能看见你。”
“赶紧的,乡巴佬,科南特先生要见你家老板。”
铁门内的人朝着潮湿的夜色啐了一口。“那又怎么样?知道几点了吗?”
科南特突然打开车门,走到铁门边上。雨声阻隔了汽车和门边的交谈。
马尔文缓缓转动脑袋,拍了拍琼·阿德里安的手。她立马推开了男人的手。
他温柔地说:“你这个小傻瓜——哦,你这个小傻瓜!”
马尔文叹气。“天使,这真是欢乐时光啊。欢乐时光。”
门内的人掏出挂在长链条上的钥匙,打开了铁门,一直把铁门开到能用楔子固定住的位置。科南特和白化病人回到车边。
科南特站在雨中,脚后跟踩在踏板上。马尔文从口袋里掏出大酒壶,摸了摸壶身,看看有没有被砸出凹坑,接着拧开壶盖。他把酒壶凑向女孩,说:“喝点酒,壮壮胆。”
她没搭理,也没动作。他自己喝完酒,放好,透过科南特厚实的身板看向湿淋淋的森林,那一连串亮着灯的窗户就像是悬挂在空中。
一辆汽车开上山顶,车前灯破开了潮湿的暗夜,它在马尔文的汽车后面熄了火。科南特走上前,探进脑袋,说了什么。汽车后退,转上车道,车灯的光线洒落在高墙上,消失了一会儿之后重又出现在车道顶部,如同白色的鹅卵石映衬着石头门廊。
科南特钻入私家车,白化病人一个转弯,跟着前一辆车驶上车道。最高处的水泥地停车场四周种植了柏树,一行人下了车。
台阶最上方的大门已然打开,身穿浴袍的男人站在门口。塔戈被两个男人牢牢架在中间,站在台阶的半道上。他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白色西装包裹住的魁梧身躯在两名枪手的对比下有如庞然巨物。
一行人走上台阶,进入屋内,跟随穿浴袍的管家进入一间挂满了某人先祖肖像的大厅,穿过呆板的椭圆形休息室,进入另一个大厅以及带护墙板的书房,书房内投下柔和的光线,还有厚重的窗帘和深色皮沙发。
有个男人站在气派的深色写字台后面,写字台摆在凹室中,周围是一圈书橱。他又高又瘦。那头白发浓密、健康。小小的嘴巴带着一点愤恨,黑色的眼珠深不见底,嵌在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他稍稍弯下腰,滚了缎边的蓝色灯芯绒浴袍包裹着这具瘦骨嶙峋的躯体。
管家关上门,科南特又打开,下巴朝两个枪手一抬,两人留下塔戈,走出了书房。白化病人踱到塔戈身后,把他推进沙发中。塔戈看上去茫然无措,傻乎乎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污痕,双眼暴露出吸毒后遗症。
女孩快步走到他面前,说:“哦,杜克——你还好吗,杜克?”
塔戈朝她眨巴眨巴眼,半咧开嘴笑起来。“所以你背叛了我,唔?别说了。我好着呢。”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琼·阿德里安离开他,独自坐下来,弓起后背,似乎冷得很。
高个男子冷冷地看过房里的每个人,了无生气地说:“这就是勒索者——有必要半夜三更把他们都带来吗?”
科南特抖下外套,丢在立灯后面的地板上。他重新点了根烟,双腿开立站在房子中央,这是一个强壮、粗犷、自信的大个子。他说:“女孩想见你,和你说声对不起,她不该动歪脑筋。穿奶白色外套的家伙名叫塔戈,是个拳手。他被牵扯进了今晚发生在夜总会的枪击案,他在局子里面还放肆乱来,于是被喂了安眠药,让他太平点。另一个人是特德·马尔文,老马库斯·马尔文的儿子。我还没搞明白他干吗搅和进来。”
马尔文干巴巴地说:“州议员先生,我是私家侦探。我在这里,是为了捍卫我的客户,琼·阿德里安的利益。”他大笑起来。
女孩猛然看向他,接着又把视线转到地板上。
科南特粗声粗气地说:“申韦尔,那家伙你认识的,被人打死了。不是我们下的手。这件事还要调查下去。”
高个男子冷淡地点点头。他坐回到写字台后面,拾起白色羽毛笔,用它来挖耳朵。
“科南特,你觉得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太高兴。
科南特耸耸肩。“我是个粗坯,但这事还要走法律途径。告诉地方法院检察官,以敲诈勒索的罪名把他们投进牢里。编个故事打发新闻界,让时间冲淡一切。然后,把这几个小崽子赶出本州,警告他们永远别回来——诸如此类。”
考特威议员把羽毛笔挪到另一个耳朵边。“他们隔着老远的距离也可以作弄我。”他冷酷地表示,“我赞成来个你死我活,让他们该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
“你不能这么做,考特威,这会葬送了你的政治前途。”
“我厌倦了公众生活,科南特。我乐得退休。”高个男子嘴角一弯,浮现出浅笑。
“去你妈的,”科南特怒吼道。他一回头,不耐烦地喊道:“小姐,给我过来。”
琼·阿德里安起身,缓缓穿过房间,站到了写字台前面。
“你生的?”科南特咆哮起来。
考特威盯着女孩的脸看了好长时间,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情绪。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相片。他看看相片,又看看女孩,如此往复,最后冷淡地说:“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出奇的相似。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这是同一张脸。”
他把照片搁在写字台上,又不急不徐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自动手枪,放在了照片边上。
科南特端详着手枪,嘴巴扭作一团。他嘟嘟囔囔地说:“议员,没必要这么干。听着,你死我活的想法完全错了。我能从他们嘴里撬到更多细节,我们制得住他们。如果他们还要再玩次花招,那我们也有的是时间弄趴他们。”
马尔文微微一笑,踩过地毯,来到写字台的一头。他说:“我想看看照片。”说着,忽然俯身抽走了照片。
考特威瘦削的手落到手枪上,复又松开。他靠回椅背,只是盯住马尔文的一举一动。
马尔文端详完照片后把它放下,他温柔地对琼·阿德里安说:“回去坐下。”
她转身走回到沙发旁,百无聊赖地陷在里面。
马尔文说:“我喜欢拼个你死我活的主意,州议员。这样简洁明了、直截了当,只是和科南特先生的策略南辕北辙。但没用。”他弹了下照片。“外貌只是相似而已。我认为并不是同一个女孩。耳朵轮廓不一样,而且她的耳朵位置稍低。两眼之间的距离比阿德里安小姐近,下巴线条更长。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你拿到了什么?勒索信。或许吧,不过你不能把这事牵扯到任何人身上,或者你已经这么干了。女孩的名字,纯属巧合。还有什么?”
科南特的脸色冷如磐石,嘴巴抿紧。他的声音有点颤抖:“那她钱包里面的出生证明呢,聪明人?”
马尔文淡淡一笑,指尖摩挲过下巴。“我猜你是从申韦尔那里得到那张纸的?”语气中带着狡黠,“可他死了。”
科南特一脸怒容。他攥紧拳头,冲动得向前迈出一步。“为什么——你这个垃圾——”
琼·阿德里安往前一探,杏眼圆睁,瞪向马尔文。塔戈也盯着他看,嘴角挂着散漫的冷笑,眼神冷酷。考特威目不转睛地看向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坐了下来,轻松自在,似乎事不关己。
科南特忽然大笑起来,把手指拗得咔咔作响。“好啦,吹够了吧。”他轻蔑地冷哼道。
马尔文慢悠悠地说:“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个原因,为什么根本没有你死我活一说。齐拉诺夜总会的枪声。塔戈受到威胁要输掉一场无关痛痒的拳赛。那个小流氓去过阿德里安小姐的房间,还把她打晕在了地上。你就不能动用一下你的智慧,把这一切串起来,科南特?我能。”
考特威身子突然前倾,手握住枪柄。漆黑的眼珠在冷若冰霜的脸上犹如两个窟窿。
科南特没动也没张嘴。
马尔文继续说:“塔戈为什么会受到威胁,他没输掉比赛,为什么有个小流氓会尾随他到齐拉诺,而夜总会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上演杀人戏码?因为在夜总会,他是和女孩在一起,而齐拉诺是塔戈的靠山,假如齐拉诺夜总会发生了任何事,警方就会先入为主地想到胁迫打假赛的故事上去,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胁迫是为了掩盖谋杀。选择塔戈和女孩在一起时开枪,枪手就能杀了女孩,但看上去会让人以为塔戈才是目标。”
“他也想杀了塔戈,当然了,只是首要目标是女孩。因为她是这起敲诈勒索案背后的不安定因素,她死了,一切都没了意义,有了她,就可以进入生父确认诉讼程序,假如其他办法行不通的话。你知道她,也知道塔戈,因为申韦尔临阵退缩了,他抖出了一切。申韦尔认识那个小流氓——小流氓出现在夜总会时,我注意到了他——申韦尔知道我认出了小流氓,因为他听见我对塔戈说起过那人——之后,申韦尔想借着酒劲打我一顿,想要阻止我介入其中。”
马尔文停住不说了,他挠了挠脑袋一侧,慢条斯理,绅士范儿十足。他上下打量着科南特。
科南特说得很慢,尖酸刻薄:“我没玩花招,伙计。信不信随你——我没有。”
马尔文说:“听着。那个小流氓本可以在公寓内杀了女孩。他没有,因为塔戈没在现场,比赛还没打,那个幌子就要浪费了,他去公寓是为了近距离看下女孩,素颜的。女孩受了惊,手里举着把枪。所以他敲昏了女孩,夺路而逃。那次探路只是打个前站。”
科南特又说了一遍:“我没玩花招,伙计。”他从兜里掏出鲁格手枪,放在身侧。
马尔文耸耸肩,转头看向考特威议员。
“当然,是他做的。”他轻声说,“他有动机,但看上去又不像他的手法。他串通了申韦尔——如果出了纰漏,的确出了,申韦尔就开溜,如果警察够聪明,那么老流氓多尔·科南特就要栽进去了。”
考特威微微一笑,声音呆板:“年轻人脑子真好使,不过,很明显——”
塔戈站起来,脸色铁青。嘴唇慢慢翕动:“听上去对我不赖啊。我看我该拧断了你——他妈的脖子,考特威先生。”
白化病人咆哮道:“小流氓,给我坐下。”说着他举起了枪。
塔戈微微侧过身,冲着他的下巴就是一拳,那人被打得人仰马翻,脑袋砸在墙上。手枪也顺势脱离无力的手,滑落到地上。
塔戈一个箭步窜出去。
科南特斜眼看他,并没有动作。塔戈从他身边擦过。科南特纹丝未动。他那张大脸面无表情,眼睛眯缝成一条线,透过厚重的眼皮微微闪着光。
没人敢动,除了塔戈。考特威举起手枪,手指在扳机处泛白,手枪发出了怒吼。
马尔文敏捷地穿过房间,站在琼·阿德里安身前,把她和房内的其他人隔开。
塔戈低头看向双手,脸部扭曲着露出一个傻笑。他坐到地板上,用手捂住胸口。
考特威再次举起手枪,这次科南特有了动作。鲁格开出两枪。考特威的双手涌出了鲜血。手枪掉在书桌后面。他修长的身躯似乎要扑下去捡枪。最终,他弯成了两截,只有肩膀露出书桌桌沿。
科南特说:“站起来,拿上这个,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
书桌后面传来一声巨响。考特威的肩膀也看不见了。
过了会儿,科南特转到书桌后面,俯下身子,又站直了。
“他挨了一枪子,”他镇定地说,“穿过嘴巴。……我弄没了一个和蔼可亲、清白无辜的议员。”
塔戈的双手不再捂住胸口,他侧身跌倒在地板上,直挺挺地躺着。
房门唰地打开。管家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还打着呵欠。他想说些什么,但瞧见了科南特手中的枪,还有瘫在地上的塔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化病人爬起来,揉揉下巴,咬咬牙齿,晃晃脑袋。他步履蹒跚地靠墙走动,捡起自己的枪。
科南特冲他吼道:“就他妈知道你是这个德性。打电话去。找值夜班的警察马洛伊——快啊!”
马尔文转身,用手挑起琼·阿德里安冰冷的下巴。
“天快亮了,天使。我看雨也停了,”他慢悠悠地说。他摸出酒壶。“喝一口吧——为了塔戈先生。”
女孩摇头,双手掩面。
很久之后响起了警笛声。
10
一脸倦意的瘦小伙身穿淡蓝和银色的衣服,那是卡龙德莱特公寓的制服,戴了白色手套的手挡住正要关闭的电梯门,说:“科基的疖子好点了,但他没来上班,马尔文先生。领班托尼今早也没现身。有些人就是娇滴滴。”
马尔文站在琼·阿德里安身边,后者杵在角落里,电梯内只有他们三人。他说:“这是你以为的。”
男孩涨红了脸。马尔文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说:“别介意,小伙子。我整晚都在陪一个生病的朋友。拿着,再买份早餐。”
“天呐,马尔文先生,我可不是这意思——”
电梯门在九楼打开了,他们穿过走廊来到914号门前。马尔文掏出钥匙,打开门,他把钥匙插进内侧,站在门边说:“睡会儿吧,睡到自然醒。把我的酒壶拿去,喝上一口。对你有好处。”
女孩走进屋子,回头说道:“我不需要酒精。进屋待会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关上门,跟随她走进房间。一道日光穿过地毯照到沙发上。他点燃香烟,愣愣地看着光线。
琼·阿德里安坐定,扔掉帽子,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她沉默了片刻,接着开口了,慢条斯理,字斟句酌:“你是个大好人,帮我摆脱了所有的麻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马尔文说:“我能想到一堆的理由,但却没法阻止塔戈被杀,这算是我的错。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不是我的过失。我没让他拧断考特威议员的脖子。”
女孩说:“你以为你是硬汉,但你只是大傻帽,撞上了第一个惹上麻烦的流浪儿,你就让自己深陷其中。忘了吧。忘了塔戈,忘了我。我们两个都不值当你花上这些时间。我对你和盘托出,因为只要他们同意,我会立马走人的,我不想再见到你。再见。”
马尔文点头,看着地毯上的日光。女孩继续说:“有点难开口。我说自己是流浪儿,并不是想博取同情。我被带去过很多卧室,我在很多肮脏的更衣室里脱过衣服,我常常吃不上饭,我说了太多的谎。所以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牵连。”
马尔文说:“我喜欢你的坦白。继续。”
她瞥了男人一眼,又看向别处。“我不是女孩詹妮。你猜到了吧。但我认识她。我们搞了一个蹩脚的姐妹组合,那时还流行女子组合表演。艾达和琼·阿德里安。我也用了她的姓。搞砸了,接着我们跑去路边卖艺,还是无人问津。她吞下毒药自杀了。我留下了她的照片,因为我知道她的故事。看着那个瘦长冷酷的家伙,想着他可能对她做过的事,我渐渐对他有了恨意。她是他的孩子啊。我从没想过她不是。我甚至给他写过信,想寻求帮助,只是一点点的帮助,以她的名义。从来没有回音。我恨他,恨得想要做些事,在她服毒自杀之后。后来,我下定决心要搏一下,于是就来到夜总会表演节目。”
她顿住不说了,手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接着突然分开,就像是要自残。她继续说下去:“我通过齐拉诺结识了塔戈,又通过塔戈结识了申韦尔。申韦尔知道那些照片。他曾经为旧金山的一家侦探事务所工作过,被雇来监视艾达。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马尔文说:“听上去不错。我在想,为什么这事没早点发生。你是想让我以为你不贪钱?”
“不是的。我会拿走他的钱,但这不是我最想要的。我说了我是个流浪儿。”
马尔文淡然一笑,说:“天使,你并不知道什么叫流浪儿。你干了违法的事儿,然后被逮个正着。就是这样,但钱财也不能让你好过。那是脏钱。我知道。”
她抬头看向马尔文,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碰了碰女孩的侧脸,又瑟缩回来,说:“我知道,因为我的钱也是脏的。我父亲之所以能积累起财富,就是靠着在下水管道工程和路政工程上坑蒙拐骗,靠着特许赌场经营,靠着卖官鬻爵,还有更肮脏的呢,我敢这么说。他无所不用其极,运用政治手腕发家致富。等有了钱后,也没啥事可做了,除了守着这些钱,死后再传给我。金钱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我总是希望钱能让我快乐,从来没发生过。因为我是他的崽子,我有他的血脉,我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比流浪儿更糟,天使。我靠坑蒙拐骗来的钱生活,我甚至不用自己动手窃取。”
他停下不说了,把烟灰弹在地毯上,正了正头上的帽子。
“想想吧,别跑得太远,因为我有的是时间,这对你没任何好处。或许两个人一起远走高飞会来得更有意思。”
他朝门口走了几步,低头看那地毯上的阳光,又回头瞥了眼女孩,走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后,女孩站起来,走进卧室,合衣躺在床上,全身放松下来。她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好长时间,她露出了微笑。在微笑中,她沉沉睡去。
(黄雅琴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