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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

雷蒙德·钱德勒Ctrl+D 收藏本站

1

那天我垂着两条腿,无所事事。一阵猛烈的暖风吹打着办公室的玻璃,从小巷对面公寓酒店的燃油炉中升腾而起的煤烟颗粒翻腾着扑向我办公桌的玻璃台面,就像花粉飘过一片空地。

凯西·霍恩进门时,我正打算出去吃午饭。

她是一个无精打采、眼神忧伤的高个金发女子,曾经是一名女警察。在与一个名叫约翰尼·霍恩的人渣结婚后——为了让他洗心革面,她便辞职了。她没能成功改造他,可她愿意等他出狱,这样能够再次尝试。与此同时,她经营着公寓酒店的雪茄柜台,注视着这些骗子在廉价的烟雾中来来往往。她时不时地会借给其中一两个人十美元,让他逃出镇子。她就是这么面慈心软。此时,她坐了下来,打开一个闪亮的手提包,拿出一盒香烟,用我的台式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她吹出一缕烟,鼻子使劲嗅了嗅。

“你听说过利安得珍珠吗?”她问。“天哪,这套蓝色哔叽西装锃亮。你银行里肯定有不少存款,瞧瞧你穿的衣服。”

“没有,”我说。“两者都没有。我从没听说过利安得珍珠,银行里也没有存款。”

“那么你也许想给自己挣笔两万五千块钱的外快。”

我点了一支她的香烟。她起身去关上窗户,一边说:“我上班时闻够了那股味儿。”

她再次坐下,继续说:

“这是十九年前的事了。他们把那个家伙关在莱温芙丝[1]十五年,现在他已经出狱四年了。从北边来的一个名叫索尔·利安得的大个子伐木工为他的妻子买下了那玩意儿——我是说珍珠——其中的两颗。它们价值二十万。”

“那还不得用个手推车去装这两颗珠子,”我说。

“我看你不太懂珍珠,”凯西·霍恩说。“决定价格的不仅是珠子的大小。不管怎么样,现在它们更值钱了,保险公司给出了两万五千块的酬劳,还不赖。”

“我明白了,”我说。“有人偷走了它们。”

“你现在呼吸点新鲜空气吧。”她把香烟扔在烟灰缸里,任由其燃烧,女士总是这样做。我替她掐灭了烟。“这就是那个家伙为什么会被关在莱温芙丝的原因,只是他们没能证明他偷了珍珠。当时有一列邮政车。他不知怎么藏在了车里,一路北上来到了怀俄明,后来他开枪打死了邮递员,清理掉了挂号信,逃走了。在逃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时候,他终于被抓获了。但警方没有找到赃物——当时没有。他们只抓到了他。他还活着。”

“如果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的话,我们喝一杯吧。”

“日落之前我从来不喝酒。这样你就不会有剩酒了。”

“对爱斯基摩人来说太难了,”我说。“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

她看着我取出扁平的小酒瓶。接着她继续说:

“他名叫赛普——沃利·赛普。他是独自犯的案。他不会透露任何信息,一丁点细节都不会说。于是十五年后,他们允许他保释,前提是他交出所有赃物。他放弃了所有赃物,可是只有珍珠除外。”

“他藏在哪儿?”我问。“藏在帽子里?”

“听着,这可不只是个滑稽的故事。我有线索能找到那些珠子。”

我用手捂住了嘴,表情严肃。

“他称他从没拿过珍珠,他们似乎已经相信了,因为他们允许他保释。不过珍珠就此不见了,还有那些挂号信。”

我的喉咙开始有点发紧。我一言不发。

凯西·霍恩接续说:

“有一回在莱温芙丝,那些年里就这么一回,沃利·赛普抱住一罐白色虫胶的罐子,就像一条胖妇人的腰带一样紧紧地缠在身上。他的狱友是一个小个子,人们叫他皮勒·马多。他因为将二十元纸币撕开两半造假币待了二十七个月。赛普告诉她,他把珍珠藏在了爱达荷州的某个地方。”

我的身子向前探了探。

“开始吊起你胃口了,嗯?”她说。“好吧,听着。皮勒·马多在租我的房子,他有毒瘾,有一次他在梦中说起了这些。”

我又向后靠着椅背。“天哪,”我叫道。“实际上那笔奖金已经到手了。”

她冷冷地凝视着我。接着,她的表情缓和了。“很好,”她略带一丝绝望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这些年过去了。那些聪明人肯定已经在这件案子上绞尽脑汁,邮局的人、私家侦探等等。这个时候,一个瘾君子翻出了这件案子。但他是个善良的小个子,不知怎么,我就相信他。他知道赛普的下落。”

我说:“这都是他在睡梦中说的?”

“当然不是。可你了解我的。一个警察老女人耳朵可灵着呢。也许我是好管闲事,我猜想他以前是个骗子,我担心他重操旧业。他是现在我唯一的房客,我有时会凑到他的门前,听听他自言自语。我足够了解他才能鼓励他。他告诉了我其余的事,他想帮忙一起找到珍珠。”

我再次向前探身。“赛普在哪儿?”

凯西·霍恩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他不肯透露的一件事,还有赛普现在的化名,他也不肯说。不过是在北方某个地方,华盛顿奥林匹亚市[2]附近。皮勒在那儿看见过他,发现了他的踪迹,他说赛普没有发现他。”

“皮勒在这儿干什么?”我问。

“他就是在那儿被逮捕,送到莱温芙丝服刑的。你知道,一个老骗子总喜欢回到他栽跟头的地方看看。不过他现在在那儿没什么朋友。”

我又点了一支烟,倒了点儿酒。

“你说赛普已经出狱四年了。皮勒出来二十七个月了。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干什么?”

凯西·霍恩睁大她那双陶瓷般的蓝眼睛,一脸痛惜。“也许你觉得他只进过一个监狱。”

“好吧,”我说。“他愿意跟我谈吗?我猜他想帮忙与保险公司的人打交道,万一真的有珍珠的话,赛普会交到皮勒手上,或者诸如此类的。是不是?”

凯西·霍恩叹了口气。“是的,他会跟你谈谈。他迫切地想跟你谈谈。他在害怕什么东西。你能现在就去吗?趁他晚上还没有吸得飘飘欲仙。”

“当然——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她从包里掏出一把扁平的钥匙,在我的记事簿上写下一个地址。她缓缓地站起身。

“那是一栋联排房屋。我那侧的房子是独栋的。中间有一扇门,钥匙在我这边。这只是以防他开门闯入。”

“好吧,”我说。我往天花板上吹了口烟,注视着她。

她走向门口,停住了脚步,又折回来了。她低头看着地板。

“我不指望能拿到很多钱,”她说。“也许一分都没有。可如果我能拿到一两千块等待约翰尼出狱,也许——”

“也许你以为他没犯毒瘾,”我说,“这就是个梦,凯西。一切都是梦。可如果不是,那能分到三分之一的奖金。”

她屏住呼吸,狠狠瞪着我,忍住泪水。她走向门口,再次停住脚步,折返回来。

“还不止,”她说。“是那个老家伙——赛普。他被关了十五年了。他付出代价了。沉重的代价。难道你不觉得卑鄙吗?”

我摇摇头。“他偷了珍珠,不是吗?他杀了一个人。他以什么谋生呢?”

“他的妻子有钱,”凯西·霍恩说。“他平时就养养金鱼。”

“金鱼?”我说。“见他的鬼去吧。”

她走出了门外。

2

上次我来灰湖区的时候,我帮助一个名叫伯尼·欧赫尔斯的地方检察官开枪打死了一个叫珀克·安德鲁斯的枪手。不过这是发生在山上的事,离湖边挺远。这栋房子在第二层,街道绕着山嘴形成一个环路。房子高高矗立在山上,前面有一堵破破烂烂的挡土墙,后面还有几块空地。

原先这是栋联排房屋,有两扇前门和两组门前台阶。其中一扇门上的格栅上钉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环路1432号。格栅挡住了窥视窗。

我将车停好,走上了直角台阶,经过两排石竹,再上了几个台阶,来到了广告牌的一侧。这里应该是租客的屋子。我按了门铃。没人来开门,于是我走到另一扇门门前。那边也同样没人出来。正当我在等待时,一辆灰色的道奇牌小轿车在弯道处发出了嗡嗡的引擎声。一个穿蓝色衣服、长相标致的小女孩抬头望了我一眼。我没看清车里还有什么人。我也没多心,不知道这事关紧要。

我拿出凯西·霍恩的钥匙,打开门,进入了一个密闭的、散发着香柏油气味的客厅。屋里的家具足够生活使用,网眼窗帘,一缕静谧的阳光从窗帘下透过,洒在前方。屋里还有一个迷你早餐室、厨房,后面的卧室显然是凯西的,还有一间浴室,前面另一个卧室似乎是作缝纫室用的。这间屋子的门能够通向房子的另一边。

我开了门,走进室内,像是穿过了一面镜子。一切都是相反的,除了家具。另一边的客厅有两张单人床,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向房子的后方走去,经过第二个浴室,敲了敲凯西卧室紧闭的门。

没人回应。我试着转动门把手,推门而入。躺在床上的小个子大概就是皮勒·马多。我最先注意到了他的脚,因为他穿着裤子和衬衫,却光着脚,双脚从床尾垂了下来。有人用绳子绑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脚底板被烫得血肉模糊。尽管开着窗户,室内还是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还有一股烧焦的木头的气味。桌子上的电熨斗还插着电。我走上前关了电源。

我返回凯西·霍恩的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一品脱布鲁克林威士忌。我喝了一点,深呼吸了一会儿,向外望着远处的空地。房子后面有一条狭窄的水泥道,绿色的木头台阶一路向下延伸到大街上。

我返回皮勒·马多的房间。一件红色细条纹的棕色西装挂在一张椅子上,口袋都外翻,里面的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他穿着西装的裤子,裤子口袋也被翻了出来。几把钥匙和一些零钱、一块手帕放在他旁边的床上,一个像是女士粉饼的金属小盒子旁,散落着一些闪闪发亮的白色粉末。可卡因。

他是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一头稀疏的棕发,一双巨大的耳朵。他的眼睛颜色模糊,只是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了无生气。他的手臂被扯到一侧,一根连到床底的绳子绑住了他的手腕。

我检查他的全身,期望找到弹孔或是刀伤,然而却一无所获。除了脚上的伤,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死因肯定是休克或心脏病,抑或两者都有。他的身体还有余温,嘴里的堵布也有温度,而且潮湿。

我把自己触摸过的东西都擦拭干净,从凯西的前窗瞭望了一会儿,然后才走出房子。

下午三点半,我进入公寓酒店的大堂,走向角落里的雪茄柜台。我靠在柜台玻璃上,要了一包骆驼牌香烟。

凯西·霍恩将一包香烟弹了过来,零钱塞进了我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了相熟的微笑。

“嗯,你没去多久嘛,”她说着,望向旁边的一个醉汉,那人正用一个老式的燧石打火机点燃一支雪茄。

“很沉重,”我告诉她。“要有思想准备。”

她快速地转过身,将一包纸火柴沿着玻璃柜台弹向了那个醉汉。他摸索着去拿火柴,不料雪茄和火柴都掉在了地上,他生气地从地上捧起这些东西,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仿佛在等着有人踢他一脚。

凯西望着我的后方,眼神冷酷而空洞。

“我准备好了,”她低声说道。

“你能拿到一半奖金了,”我说。“皮勒出局了。他被人谋杀了——死在他的床上。”

她的眼睛抽搐了一下。两根手指卷曲着勾着我手肘边上的酒杯。她的嘴边隐隐地泛着一层白沫。仅此而已。

“听着,”我说。“在我说完之前不要插嘴。他是死于休克。有人用一只廉价的电熨斗烫了他的双脚。不是你的熨斗,我检查过了。我推测,他很快就过去了,可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堵布还塞在嘴里。在我去那儿之前,坦白说,我曾认为这一切都是瞎扯的。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如果他当时神志清楚,那么我们就完了,赛普也完了,除非我能先找到他。那些家伙不择手段。如果他当时吸了毒,神志不清,那我们还有时间。”

她的头转过去,双眼望向大堂入口处的旋转门。她的脸颊上闪着白光。

“我该怎么做?”她喘口气说。

我拨弄着一盒包装好的雪茄,把她的钥匙放进盒子里。她用修长的手指自然地拿出钥匙,妥善藏好。

“你回家后就会发现他的尸体。你一无所知。别管珍珠的事,也别管我。他们来检测他指纹的时候,会知道他曾有犯罪记录。他们会以为这是寻仇报复之类的案件。”

我打开我的香烟盒,点燃一支,朝她望了片刻。她一动都没动。

“你能面对这件事吗?”我问。“如果不能,现在就讲出来。”

“当然。”她的眉毛向上耸起。“我看起来像个虐待狂吗?”

“你嫁给了一个骗子,”我严肃地说。

她一脸绯红,这正是我的目的。“他不是!他只是个该死的傻瓜!没有人会觉得我更糟糕了,警局总部的那些男孩子也不会。”

“好吧。我喜欢这样。毕竟这起谋杀不关我们的事。如果我们现在供出来,你就甭想拿到一个子儿的奖金了——即便有人曾经支付过。”

“该死的瘾君子,”凯西·霍恩泼辣地说。“哦,可怜的小矮子,”她几乎有点哽咽。

我拍拍她的手臂,尽量开心地咧着嘴笑,然后离开了公寓酒店。

3

安信保险公司在格拉斯大厦有几间办公室,三个小房间看上去规模不大。其实他们是一家大型公司,只是喜欢低调行事。

经理名叫卢丁,是一个中年秃头男子,目光温和,优雅的手指摩挲着一支带花纹的雪茄。他坐在一张巨大的、满是灰尘的桌子后面,平静地盯着我的下巴。

“卡尔马迪,是吗?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他用一根发亮的小手指碰了碰我的名片。“有何贵干?”

我拿了一支香烟,放在手指间来回转动,压低了声音说:“还记得利安得珍珠吗?”

他的笑容越拉越长,渐渐消失了。“我不可能会忘。这起案子让公司赔了十五万美元。那会儿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理赔师呢。”

我说:“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很疯狂。看起来非常疯狂。可我想试试看。你们那两万五千块的奖金还有效吗?”

他咯咯地笑了。“是两万块,卡尔马迪。那部分差额我们用掉了。你是在浪费时间。”

“浪费也是浪费我的时间。那就算是两万块。我能获得多大程度的配合?”

“哪种配合?”

“能否给我开一封证明信——向你们其他分公司证明我身份的信?万一我要去美国以外的地方。万一我需要从当地警方处打听一些消息。”

“以哪种方式去美国以外的地方?”

我对他微笑。他将雪茄在烟灰缸边上轻轻敲打,也报之一笑。我们俩的笑容都不是由衷的。

“没有证明信,”他说。“纽约那边不会同意的。我们有自己的合作关系。不过你可以得到所有的配合,秘密行事。如果事成了,还有两万块奖金。当然啦,你不会成功的。”

我点燃香烟,向后靠着椅背,向天花板吹了一缕烟。

“不会吗?为什么不会?你永远得不到这些珠子。它们还在,不是吗?”

“该死的它们当然还在。如果它们还在,它们是属于我们的。不过价值二十万的珠宝不会淹没二十年之久的——该挖出来了。”

“很好。还是我自己的时间。”

他轻轻磕掉雪茄灰,垂下头看着我。“我喜欢你的模样,”他说,“即便你疯了。但我们是一家大公司。假设我现在就为你投保,接着会怎么样?”

“我投降。我会知道自己被投了保。我可是久经沙场,从未失过手。我会放弃,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警方,然后回家。”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再次从桌子上方探过身去。“因为,”我缓缓地说,“那个掌握线索的家伙今天被人干掉了。”

“哦——哦。”卢丁搓了搓他的鼻子。

“不是我干的,”我补充道。

我们沉默了片刻。接着卢丁说:“你不需要什么证明信。你甚至都不会随身带着。告诉我这些事之后,你他妈的非常清楚,我可不敢开给你证明信。”

我站起身,咧嘴一笑,向门口走去。他非常迅速地站起身,绕过桌子,用那只精致的小手搭在我的臂膀上。

“听着,我知道你疯了,可是如果你找到了什么,务必瞒过警方,带到这儿来。我们需要打广告。”

“你他妈的以为我会白干?”我咆哮道。

“两万五千块。”

“我以为是两万呢。”

“两万五。你还是疯了。珍珠不在赛普手里。如果在他手里,他好多年前就来跟我们谈条件了。”

“好的,”我说。“你还有大把时间来考虑。”

我们握了握手,相视一笑,仿佛两个绝顶聪明的人自以为没有欺瞒对方,但却贼心不死。

我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四点三刻了。我草草喝了几杯酒,填了一支烟斗,坐下来梳理我的思路。这时,电话铃响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卡尔马迪吗?”一个微弱、紧张而冷酷的声音。我不认识对方。

“是的。”

“你最好来见见拉什·麦德。认识他吗?”

“不,”我撒了个谎。“我为什么要见他?”

电话上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冷若冰霜的笑声。“因为有个家伙的脚疼得要命,”那个声音说。

电话咔哒挂断了。我将电话放到边上,划了一根火柴,凝视着墙面,直到火焰烧伤了我的手指。

拉什·麦德是阔恩大厦的无良律师。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律师,上下疏通,编造不在场证明,任何有利可图的活儿他都接。我还没听说过他牵扯进某些重大犯罪案件,比如烫人的双脚。

4

此时,下春日街上正接近下班高峰。出租车沿着路缘慢慢向前移动,速记员早早地下班了,汽车堵在了路上,交警在阻止人们正常地转弯。

阔恩大厦门面狭小,正面是一种干巴巴的土黄色,入口处有一大箱假牙。指示牌上有号称无痛看牙的牙医名字,还有那些教你成为邮递员的人,还有的只有名字,或者只有门牌号。拉什·麦德,律师,619房间。

我从一个颠簸的电梯轿厢里出来,看见一块肮脏的橡胶地毯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痰盂,沿着一条满地是烟蒂的走廊走去,来到一块写着数字619的毛玻璃板下,试着转动门把手。门上了锁,我敲敲门。

一个黑影贴上了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我望着一个长着柔软圆润下巴的矮胖子,浓密的黑色眉毛,一脸油腻,陈查理[3]式的小胡子令他的脸看上去比实际更胖。

他伸出两根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很好,很好,老迈的捕狗人到了。我的眼睛过目不忘。我记得,名字是卡尔马迪?”

我走进房间,等着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光秃秃的地上铺着棕色的油毡。房间里有一张平坦的桌子,桌子的活动盖板竖起,一个绿色的大保险箱看上去跟熟食店的包装袋一样可以防火,还有两个档案柜,三把椅子,一个嵌入式柜子,门口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台盆。

“很好,很好,请坐,”麦德说。“很高兴见到你。”他在桌子后鼓捣了一阵,调整好一个突出的坐垫,坐下来。“大驾光临,很荣幸。谈生意吗?”

我坐下身,将一支烟夹在嘴里,望着他。我没说话,默默地看着他开始紧张地冒汗。他的头发上最先开始冒汗。于是他抓起一支铅笔,在吸墨纸上做了些记号。然后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再次低头看着吸墨纸。他开口了——对着吸墨纸说:

“有想法吗?”他温柔地问。

“关于什么?”

他没有看我。“关于我们可以一起合伙做点小生意。比如说,在珠宝方面。”

“那个女孩是谁?”我问。

“嗯?什么女孩?”他仍旧低着头。

“给我打电话那个。”

“有人给你打过电话吗?”

我伸手去拿他的电话机,是老式的支架电话。我拿起听筒,拨了警察局的电话,动作非常缓慢。我心知肚明,他认得出那个号码,如同他认得出自己的帽子。

他探过身,一把将听筒挂上。“听着,”他抱怨道。“你动作太快了。打电话给警察干什么?”

我慢慢地说:“他们想跟你聊聊。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认识一个女人,她知道有个家伙脚疼得要命。”

“一定要这么做吗?”他的衣领此刻绷紧了。他猛地拉了拉。

“我是不想的。可如果你觉得我会坐在这儿让你耍我,那么就对不起了。”

麦德打开一个扁平的锡制烟盒,噗地推出一支烟叼在嘴里,那声音就像有人剖开了一条鱼。他的手摆了摆。

“好吧,”他声音低沉地说。“好吧。别发火。”

“别再跟我兜圈子了,”我咆哮道。“说点正经的。如果你有活儿要交给我,那活儿可能太脏了我没法接。但我至少会听听。”

他点点头,此刻他放松多了。他知道我在虚张声势。他喷出一口苍白的烟圈,注视着它袅袅上升。

“没错,”他平静地说。“我有时会装傻充愣。因为我们都是聪明人。卡罗尔看见你去了那栋房子,后来又离开了。没有警察来过。”

“卡罗尔?”

“卡罗尔·多诺万。我的朋友。她给你打了电话。”

我点点头。“继续说。”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坐在那儿,严肃地看着我。

我咧嘴一笑,身体向前探过桌子一点儿,说:“这是你顾虑的原因。你不知道我去那里的原因,也不知道我离开时为什么没报警。这很容易。我想这是个秘密。”

“我们只是在互相欺骗,”麦德尖酸地说。

“好吧,”我说。“让我们来谈谈珍珠。这样是不是更容易些?”

他双眼发光,想让自己兴奋些,不过却没有这么做。他继续压低嗓门,冷酷地说:

“卡罗尔有一天晚上路上载了他一段,那个小个子。一个疯狂的小个子,身上全是雪,不过倒启发了他的思绪。他谈到了珍珠,在加拿大西北部有一个老家伙,很久以前偷了那些珍珠,至今还在他手上。只是他不肯说出那个老家伙的名字或下落。老奸巨猾。口风也紧。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他想把自己的脚烫伤,”我说。

麦德的嘴唇颤抖,头发上又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没下手,”他嘶哑着嗓子说。

“不是你就是卡罗尔,有什么区别?那小个子死了。他们会推测这是谋杀。你没获得想要的信息。所以我才来了。你以为我手上有你没有的信息。别想了。要是我什么都知道,我就不会来这儿了。要是你都知道了,也不会希望我来这儿。对吗?”

他慢慢地咧开嘴,仿佛很疼似的。他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身,从桌子一侧拉出一个很深的抽屉,将一个造型精致的棕色瓶子放在桌上,还有两个带条纹的玻璃杯。他喃喃低语道:“对半分。就你和我。我把卡罗尔排除在外。她太他妈的辣手了,卡尔马迪。我见过狠毒的女人,可她就像装甲板上的保护层。你永远不会想要盯着她看,不是吗?”

“我见过她吗?”

“我想是的。她说你见过她。”

“哦,道奇车上的那个女孩。”

他点点头,倒了两大杯酒,放下酒瓶,站起身。“兑水吗?我喜欢兑水。”

“不用,”我说,“可你为什么算上我一份呢?我知道的信息并不比你提到的多。或者说所知甚少。肯定达不到你所需要的信息量。”

他不怀好意地透过玻璃杯望着我。“我知道我们能在哪儿找到价值五万美元的利安得珍珠,那是你报酬的两倍。分给你一份,我也没损失。你已经领先一步了,而我还得凭空摸索。要不要兑水?”

“不用兑水,”我说。

他走向嵌入式的水槽,打开水龙头,接了些水让酒杯半满,返回座位。他再次坐下,咧着嘴,举起酒杯。

我们一起喝了酒。

5

到目前为止我只犯了四个错。第一个,完全深陷其中,即便是为了凯西·霍恩的缘故。第二个,在发现皮勒·马多死后,我继续深陷其中。第三个,让拉什·麦德看出来我明白他在讲什么。第四个,是威士忌,最糟糕的一个。

即便喝下肚,这味道也怪怪的。接着,一刹那,我明白了他已经将他那杯酒换成了藏在柜子里没有下过药的一瓶,简直就像亲眼所见。

我静静地坐了片刻,指端捏着空酒杯,试图使劲发力。麦德的脸开始膨胀,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他望着我,陈查理式的小胡子下,嘴角颤动着露出肥腻的笑容。

我伸手从后裤袋里掏出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包在里面的小短棍似乎没有露出来。麦德在外套下第一次抓了一把后,至少没有行动。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啪地一下砸在他的头顶上。

他吸了口气,而后站起身。我一拳打向他的下巴。他晃了晃,一只手从外套下突然袭来,撞倒了桌子上的玻璃杯。我站直了身子,静止不动,侧耳倾听,不断克服一股汹涌、恶心的迷糊。

我走向一扇连通门,转了转门把手。门上锁了。我此时已经步履蹒跚,将一把椅子拖到入口处的门前,用椅背顶住门把下方。我背靠着门,大口喘气,咬紧牙关,大声咒骂自己。我拿出手铐,转身走向麦德。

这时,一个非常漂亮的黑发灰眸女孩走出衣柜,手上一把点三二口径手枪指着我。

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蓝色套装。一顶反戴的、形似飞碟的帽子耷拉在她前额。闪闪发亮的黑发垂在两侧。她的双眼是青灰色的,冷酷却又透着欣喜。她的脸庞年轻而有活力,面容精致、轮廓分明。

“很好,卡尔马迪。躺下昏睡吧。你完蛋了。”

我挥舞着短棍摇摇晃晃地向她冲去。她摇了摇头。她的脸移动了,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大。脸部的轮廓在变幻、摇晃。她手中的枪起先看上去像一条隧道,后来又变成了一根牙签。

“别犯傻,卡尔马迪。”她说。“睡上几个小时,几小时后再来找我们。别逼我开枪。我会的。”

“他妈的,”我嘀咕道。“我知道你会的。”

“非常正确,宝贝儿。我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很好。坐下。”

地板好像升起,磕到了我。我就像坐在一条小木筏上,漂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我双手撑在地上。我几乎摸不到地板,双手麻木了。全身都麻木了。

我试图瞪大眼睛盯着她。“哈哈!女——杀——手!”我咯咯直笑。

她的笑声寒意森森,而我几乎听不见了。此刻我的脑袋里仿佛有人在打鼓,从遥远丛林中传来的战鼓。一波又一波的光线闪过,还有黑影以及树顶上沙沙的风声。我不想躺下,可我还是躺倒了。

女孩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响起,仿佛一个小精灵的声音。

“对半分,嗯哼?他不喜欢我的方式,嗯?但愿他有颗温柔的大心脏。我们会解决他的。”

我隐约感觉飘浮在了空中,似乎听见了一声闷响,可能是枪声。我希望她开枪打死了麦德,但她没有。她只是在我快不行了的时候帮了我一把——用我自己的短棍。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碰撞发出了一声巨响。透过敞开的窗户,越过桌子,黄色灯光射向了一栋大楼的高边墙。又撞击了一下,灯灭了。屋顶上有一块广告牌。

我从地板上起来,像从烂泥中爬出来一样。我费力地走向台盆,将水泼在脸上,感觉头重脚轻,不由得感到一阵痛苦。我挣扎着来到门口,找到电灯开关。

桌子周围散落得满地纸张,还有断成两截的铅笔、信封、一个棕色威士忌空酒瓶、烟蒂和烟灰。慌忙中清空抽屉留下的杂物。我没有费心再检查一遍。我离开办公室,乘着颤颤巍巍的电梯下楼来到大街上,走进了一个酒吧,喝了一杯白兰地,接着取车开回了家。

我换了身衣服,收拾了一个包,喝了点威士忌,接了电话。此时大约九点半。

凯西·霍恩的声音响起:“那么你还没溜吗?我希望你不会走。”

“独自一人吗?”我问,仍然嘶哑着嗓子。

“是的,不过之前不是一个人。房子里到处是警察,来了好几个小时了。他们人很好,细心周到。可能是以前的仇人,他们推测。”

“现在电话线可能被监听了,”我咆哮道。“我应该去哪儿啊?”

“好吧——你知道。你的女孩告诉我的。”

“那个小个子黑皮肤女孩?非常冷酷?名叫卡罗尔·多诺万是吗?”

“她有你的名片。怎么了,难道——”

“她不是我的女孩,”我简明扼要地说。“我打赌,你肯定不假思索地就吐出了一个名字——那个北方小镇的名字。对吗?”

“是——是的,”凯西·霍恩怯懦地承认了。

我当即搭乘夜班飞机飞往北方。

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只是我头疼欲裂,疯狂地想喝冰水。

6

奥林匹亚市的斯诺夸尔米酒店位于国会大道,面向着普普通通、四四方方的城市街区。我离开咖啡店,沿着一座小山坡往下走,来到普吉特海湾[4]最后、最孤独的尽头,这里映衬着一排废弃的码头。成堆的柴火填满了前面的空地,老人们在一堆堆柴火中间闲逛,或是坐在箱子上嘴里叼着烟头,他们头上的牌子写着:“柴火、劈柴。免费送货。”

后面耸立着一座低矮的峭壁,北方大片的松树在灰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郁郁葱葱。

两个老人坐在相距二十英尺的箱子上,互相装作看不见对方。我走向其中一人。他穿着灯芯绒裤子,身上仿佛是件红黑色的厚呢短大衣。那顶呢帽像是积攒了二十年的汗水。他一只手抓着一根黑色的短烟斗,而另一只满是烟垢的手缓慢、小心、入神地猛地拉扯下一根从鼻子里长出来的卷曲的长鼻毛。

我将一只箱子放在一头,坐下,填满烟斗,点燃后悠悠地喷出一团烟雾。我向水面挥了挥手,说:

“你永远想不到这里连接着太平洋。”

他望着我。

我说:“尽头——宁静、安详,就像你们的小镇。我喜欢这样的小镇。”

他继续望着我。

“我敢打赌,”我说,“在这样小镇上的人肯定认识镇上以及附近乡镇的每个人。”

他说:“你赌多少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里面还有好几个。老人仔细看了看,点点头,突然从鼻子里扯出一根长鼻毛,举着它朝向亮处。

“你输定了,”他说。

我将一块硬币放在膝盖上。“附近有人喜欢养金鱼吗?”我问。

他盯着那一块钱。坐在附近的另外一个老头儿穿着工作服,脚上的鞋子没有鞋带。他也盯着那一块钱。他们俩几乎同时吐了口痰。第一个老人转过头去,扯着嗓子吼道:

“认识什么人养金鱼吗?”

另一个老头儿从箱子上蹦起来,抓起一把大斧子,将一根原木放在一端,挥舞斧头嘭的一声砍了下去,均匀地劈成了两半。他得意洋洋地看着第一个老人,大声叫道:

“我听不见。”

第一个老人说:“小聋子。”他缓缓站起身,走向一间由长短不一的破旧木板搭成的棚屋。他进去后,砰地关上了门。第二个老人任性地扔下斧头,朝着那扇关上的门啐了一口,然后走入那成堆的柴火之中。

棚屋的门开了,穿厚呢短大衣的老人探出头来。

“下水道的臭螃蟹,”他吼道,说完再次关上了门。

我将一美元放进口袋里,然后上山原路返回。我估摸着要学会他们的语言恐怕得很久。

国会大道是南北走向。一辆暗绿色的有轨电车在路上行驶,前往一个叫塔姆沃特的地方。我远远瞧见了那些政府大楼。向北延伸的街道上开着两家旅馆和一些商铺,最后出现了左右两条岔路。右侧通向塔科马和西雅图。左侧过了桥,继续走就是奥林匹克岛。

走过左右两条岔路后,街道突然变得破败不堪,沥青路面高低不平,还有一家中餐馆、一家关闭的电影院以及一家当铺。脏兮兮的人行道上突出的一块广告牌上写着“烟纸店”,下面还有两个仿佛不愿被人看到的小字:“桌球”。

我走进店里,经过一排艳俗的杂志和一个雪茄柜,柜子里还有苍蝇在乱飞。店里的左侧有个木质的长吧台,几台老虎机,还有一张孤零零的桌球台,三个孩子在摆弄老虎机,一个瘦高个正独自打桌球,他长着个长鼻子,几乎没有下巴,嘴上叼着熄灭的雪茄。

我坐在一张凳子上,吧台后一个眼神坚定的秃顶男人从一把椅子上站起身来,在一条灰色的厚围裙上抹了抹手,向我露出了他的一颗大金牙。

“来点儿黑麦威士忌,”我说。“认识一个养金鱼的人吗?”

“好的,”他说。“不认识。”

他在吧台后倒出了一点酒,将一只厚壁酒杯推向我。

“两角五分。”

我闻了闻杯子里的玩意儿,皱了皱鼻。“那句‘好的’是回答黑麦威士忌吗?”

秃顶男人举起一大瓶酒,瓶身的标签上大致写着:“迪克西奶油味纯黑麦威士忌,至少四个月陈酿。”

“好吧,”我说。“我以为是刚进的货。”

我在酒杯里兑了点水,喝了口。这味道就像一种霍乱菌培养液。我将一枚两角五分的硬币放在柜台上。酒保露出了另一侧的金牙,两只有力的大手抓着吧台,用下巴向我示意。

“你要找茬吗?”他问道,几乎是温柔的语气。

“我刚搬来,”我说。“我想买一些金鱼放在前面的窗户上。金鱼。”

酒保非常缓慢地说:“我像是认识养金鱼的人吗?”他的脸色有点发白。

那个正在打桌球的长鼻子男人将球杆放回架子上,踱步来到吧台,坐在我身边,他扔了一个五分硬币在吧台上。

“先给我来杯可乐,别搞得紧张兮兮的。”他对酒保说。

酒保经过一番努力,双手终于从吧台上掰开了。我低头看看他的手指是否在木头上压出了凹痕。他倒了一杯可乐,用玻璃棒搅了搅,啪的一声放在吧台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鼻子里呼出,嘟囔了两句,向一扇标着“厕所”的门走去。

长鼻子男人端起他的可乐,照了照吧台后方那面污迹斑斑的镜子。他的嘴角左侧抽搐了一下,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皮勒还好吗?”

我捻起大拇指和食指,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悲伤地摇了摇头。

“说重点,嗯?”

“好的,”我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叫我‘日落’。我总是在向西边跑。我以为他会闭紧嘴的?”

“他的确会闭紧嘴,”我说。

“你叫什么?”

“道奇·威利斯,来自厄尔巴索。”我说。

“住哪儿?”

“旅馆。”

他放下空玻璃杯。“我们去那儿谈吧。”

7

我们上楼来到我房间,倒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和姜汁汽水,我俩互望着对方。“日落”仔细观察着我,他的双眼相距很近,眼神冰冷,起先一点一点打量,但最终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我啜了一口酒,等待着。最后,他嘴唇几乎没动,发出了声音:

“皮勒自己怎么没来?”

“和他来到这里却没留下的原因一样。”

“什么意思?”

“你自己琢磨吧,”我说。

他点点头,仿佛我的话有意义一样。接着:

“现在的最高出价是多少?”

“两万五。”

“胡扯。”“日落”的语气强硬,甚至粗鲁。

我向后靠去,点燃一支烟,对着敞开的窗户喷了口烟,看着一阵微风把烟吹散。

“听着,”“日落”抱怨道。“我对你完全不了解。你可能是个骗子。我只是不确定。”

“那你为什么来跟我搭话?”我问。

“你说出了那个关键词,不是吗?”

我该深入详谈了。我朝他咧嘴一笑,“不错。金鱼正是暗号,烟纸店是接头的地方。”

他面无表情,证明我猜对了。这是一个梦寐以求的突破,可即使在梦里,也掌握不了。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日落”询问道,一边从杯子里吸了一片冰,嘎吱嘎吱地咀嚼着。

我哈哈大笑。“好吧,‘日落’。你这么小心翼翼,我很高兴。我们这样的无聊对话可以持续几个星期。让我们开门见山吧。那个老家伙在哪儿?”

“日落”抿紧嘴,润了润嘴唇,再次抿紧。他非常缓慢地放下酒杯,右手松垮垮地搁在大腿上。我明白自己犯了个错——皮勒肯定知道那个老家伙的下落。因此,我也应该知道。

从“日落”的声音里听不出他对我的怀疑。他蛮横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为什么不开门见山,好让你平白得到好处。绝不可能。”

“那好,这么说吧,”我咆哮。“皮勒死了。”

他的一条眉毛和一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加空洞了。他的声音略微有点嘶哑,类似手指摩挲干皮革的声音。

“怎么会?”

“有你们俩都不知道的对手。”我微笑着向后靠去。

一把手枪在阳光下发出一道柔和的金属光晕。我都没看清枪是打哪儿来的,这时,黑漆漆的圆形枪口已经对准了我。

“你骗错了人,”“日落”冷冰冰地说道。“我可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

我双手抱胸,故意将右手放在外面,让他看得到。

“如果我在骗人的话,那么我是选错了对象。可我没有。皮勒和一个女人交往,那个女的套出了他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他没告诉她那个老家伙的下落。于是她和她的头目找到了皮勒的住处。他们用一只烧红的熨斗烫他的脚,他死于过度惊吓。”

“日落”看起来无动于衷。“我的耳朵里还有足够空间听你编故事,”他说。

“我也是,”我突然装作怒气冲天的样子大吼道。“除了说你认识皮勒以外,你他妈的说了什么有价值的话?”

他用扣住扳机的手指转动手枪,注视着它旋转。“老赛普在韦斯特波特,”他随意说道。“这对你有价值吗?”

“是的。他手上有珍珠吗?”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停下了旋转的手枪,将它放在大腿上。此时手枪没有指着我。“你说的对手在哪儿?”

“我希望我甩掉了他们,”我说。“我不太确定。我可以放下双手,喝一杯吗?”

“可以,喝吧。你是怎么牵扯进来的?”

“皮勒的房东是我一个朋友的妻子,我朋友在坐牢。那是一个正直的女人,可以信任。他告诉了她这些信息,而她又转达给了我——这是后来的事。”

“在他被干掉之后?你那边有几个人要分这笔钱?我必须得到一半。”

我拿起酒杯,将空酒杯推到一边。“见鬼。”

手枪抬起了一英寸,又放下。“一共几个?”他厉声说。

“三个,现在皮勒出局了。如果我们能搞定对手的话,就是三个。”

“那些烤人脚的家伙吗?小事一桩。他们是什么人?”

“男的叫拉什·麦德,一个南方的无良律师,五十岁上下,身材肥胖,留着往下弯的小胡子,头顶的黑发稀疏,身高五英尺九英寸,体重一百八十磅,没什么胆量。那个女孩叫卡罗尔·多诺万,黑色长发波波头,灰色的眼睛,很漂亮,五官精致,二十五到二十八岁的样子,身高五英尺二英寸,体重一百二十磅,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时身穿蓝色套装,真够心狠手辣的。那女孩才是两人中真正难对付的。”

“日落”漠然地点点头,把枪放到一边。“要是她敢横插一杠子的话,我们会驯服她,”他说。“我家里有辆破车。我们开车去韦斯特波特看看情况。你也许可以用金鱼当幌子,慢慢接近他。他们说,他疯狂地痴迷金鱼。我会在暗中配合你。他太熟悉监狱里那套了,我身上就散发着班房的味道。”

“好极了,”我高兴地说。“我自己就是个资深的金鱼爱好者。”

“日落”伸手去拿酒瓶,倒了两指高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放下酒瓶。他站起身,将领口竖起,尽可能地向上抬起下巴,虽然他并没有下巴。

“但别出什么岔子,兄弟。这件事还是挺有压力的,就像是在丛林深处狂奔,还会遇到些麻烦。有可能就成了抢劫。”

“没问题,”我说。“保险公司的人会帮我们。”

“日落”扯了扯马甲的衣角,搓了搓他那细长的脖子后侧。我戴上帽子,把苏格兰威士忌放进我刚才坐着的椅子上的袋子里,然后去关窗。

我们向门口走去。我正要伸手去抓门把手时,门锁突然咔哒作响。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日落”贴着墙往后退。我盯着门把手看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打开了门。

两把枪几乎出现在同一高度,一把是小手枪——点三二口径,另一把是把大的史密斯·威森手枪。他们无法并排进入房间,于是女孩先进来了。

“好吧,高手,”她的语气干巴巴的。“奖金无上限,就看你是不是够得着了。”

8

我慢慢地退回房间。两位访客令我印象深刻,不管是哪位。我被自己的包绊了一跤,向后摔倒,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滚到一侧呻吟起来。

“日落”随口说道:“就是这些家伙吧,伙计们。干得漂亮!”

他们俩的视线从地上我的身上移开,我迅速松开枪套,把手枪压在身下,继续假装呻吟。

一阵沉默。我没有听到任何枪声。房间的门还大敞着,“日落”的身子还紧贴在门后的墙上。

女孩一字一句地说:“盯紧那个侦探,拉什——关上门。瘦子不会在这儿开枪。没有人会在这儿开枪。”接着,我勉强听到她又补充了一句:“用力摔门!”

拉什·麦德摇晃着向后穿过房间,同时继续用史密斯·威森手枪对准我这边。他背对着“日落”,脑子里不知转过什么念头,眼睛滴溜溜地直打转。我已经可以轻松地向他开枪了,不过剧情并非如此。“日落”两腿撑开站着,吐出舌头。那双呆板的眼睛似乎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瞪着那个女孩,女孩也瞪着他。他们俩的手枪互相指着对方。

拉什·麦德来到门口,抓住门的边缘,狠狠关上了门。我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门关上的一刹那,点三二口径的手枪就会开火。如果时机恰好,就不会有人听见枪声。那枪响会消失在重重的关门声之中。

我突然伸手,抓住了卡罗尔·多诺万的脚踝,狠狠拽了一下。

门关上了。她的枪开火了,击中了天花板。

她一转身向我踢来。“日落”那紧绷而带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他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们想这么玩,那就这么玩。我们奉陪到底!”他那把柯尔特手枪上的击锤咔哒一声响了。

他的声音令卡罗尔·多诺万平静了下来。她松弛了下来,将自动手枪丢到了身侧,从我身边走开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麦德转动门上的钥匙后,靠在门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的帽子斜戴着,遮住了一只耳朵,两条胶带的末端从帽檐下露了出来。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大家都一动不动。外面走廊上没有脚步声,一切正常。我慢慢地用双膝撑地,将我的手枪滑向一边,然后站起身来,走向窗口。人行道上没有人朝斯诺夸尔米酒店的楼上观望。

我坐在宽边的老式窗台上,样子略显尴尬,就像一个说了脏话的牧师。

女孩向我厉声说:“这家伙是你的搭档?”

我没吱声。她的脸慢慢红了,双眼通红。麦德伸出一只手,嘴里嘀咕道:

“听着,卡罗尔,现在你要听好。这样的行动不是个办法……”

“闭嘴!”

“哦,”麦德一时语塞。“好吧。”

“日落”悠闲地打量了女孩三四回。他拿着枪的手从容地靠在臀部,整个人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我见过他拔枪的模样,希望那女孩不要上当。

他缓缓地说:“我们听说过你们俩。你们出价多少?我甚至都不想听,但我无法容忍开枪杀人的罪行。”

女孩说:“那笔钱足够四个人分。”麦德使劲地点了点他那颗大脑袋,几乎挤出了微笑。

“日落”扫了我一眼。我点点头。“那就四个人分。”他叹了口气。“但最多四个。一起去我那儿喝一杯吧。我不喜欢这里。”

“我们肯定是看上去头脑简单的人吧,”女孩阴险地说。

“杀人很简单,”“日落”慢吞吞地说。“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得好好谈一谈。这可不是射击比赛。”

卡罗尔·多诺万从左臂上滑下一只小羊皮皮包,将点三二口径手枪塞进包里。她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真是明艳动人。

“我下注了,”她平静地说。“我加入。你住的地方在哪儿?”

“在沃特街上。我们打算坐出租车去。”

“带路吧,老兄。”

我们走出房间,乘电梯下了楼,四个交情不错的人穿过大堂,大堂里到处挂着装饰用的鹿角、鸟类标本和镶了玻璃框的压花标本。出租车沿着国会大道行驶,经过了一个广场和一栋高大的红色公寓楼。这栋公寓坐落在这样一个镇子上,显得过于高大,除非立法机关在这儿。沿着电车轨道,还能看见远处的国会大楼以及高门紧闭的政府大厦。

人行道由一排橡树分成了两边。花园的围墙后露出了几栋稍大一些的住宅。出租车飞驰而过,转入一条通往普吉特海湾尽头的路。不一会儿,一片掩映于树林中的狭长空地上出现了一栋房子。树干后的远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房子有一个带屋顶的门廊,一片小草坪上野草丛生。一条烂泥车道的尽头有一个车棚,一辆古董旅行车就停在棚下。

我们下了车,我付了车费。我们四人谨慎小心地目送着出租车淡出视线范围。接着,“日落”说:

“我住在楼上。楼下住着一个学校老师,她没在家。我们上楼喝一杯吧。”

我们穿过草坪来到门廊,“日落”推开一扇门,指了指向上的狭窄台阶。

“女士先。领个头,美女。这儿可不会有人关门。”

女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从他身边经过走上了楼梯。我第二个,接着是麦德,“日落”殿后。那个单间几乎占据了整层二楼,由于外面的树木,室内很黑。房间里有一扇天窗,一张宽大的长沙发放在倾斜的屋顶下,还有一张桌子,几把藤椅,一台小收音机以及地板中央的一个黑色炉子。

“日落”钻进一个小厨房,带着一个方形酒瓶和几个杯子出来。他给每个酒杯都倒了酒,举起一杯,剩下的几杯留在了桌上。

我们便各自坐了下来。

“日落”一口气喝完了酒,俯身将酒杯放在地板上,起身时手上握着他的柯尔特手枪。

在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沉默中,我听到了麦德大口饮酒的吞咽声。女孩的嘴角抽搐着,仿佛随时会笑出声来。接着,她向前探了探身子,左手举起酒杯,放在她的包上。

“日落”的嘴唇慢慢地抿成了一条细薄的直线。他缓慢而小心地说:“烫脚人,对吧?烫伤了我伙伴的双脚,是吧?”

麦德呛了一口,摊开他那肉乎乎的手掌。柯尔特手枪对着他晃了晃。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抓着膝盖骨。

“真是够差劲的,”“日落”继续疲惫地说。“烫别人的脚逼供,然后直接进了他同伙家的客厅。你们不会是想在这儿系上圣诞彩带吧。”

麦德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你要我们怎么补偿?”

女孩浅浅地一笑,不过并没有吭声。

“日落”咧着嘴,“绳子,”他温柔地说。“用浸了水的绳子绑住你们,打上死结。接着我和我的伙伴出去抓萤火虫——这就是你们的珍珠了——接着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他顿了顿,左手在喉咙前比划了一下。“喜欢这个主意吗?”他瞥了我一眼。

“不错,不过别大动干戈,”我说。“绳子在哪儿?”

“在衣柜里,”“日落”答道,他指了指角落里突出的把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经过了几堵墙。麦德突然发出一阵轻轻的呜咽,双眼一翻,身体直直地从椅子上向前倒下,昏死过去。

这突发的变故影响了“日落”。他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可笑的事。他的右手猛地一转,柯尔特手枪向下指着麦德的背部。

女孩偷偷地将手伸向挎包的下方,她将包向上提了一英寸。手枪夹在一个特制的夹子上——正是那把“日落”以为放进了包里的枪,手枪在一瞬间开火了。

“日落”咳了一声。他的柯尔特手枪发出低沉的枪响,麦德刚才坐着的椅子背部掉下了一片木头。“日落”手上的枪掉落在地,他的下巴抵住胸前,眼睛还挣扎着往上看,两条长腿在身前摊开,脚跟在地板上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他就那样瘫坐着,四肢无力,下巴顶在胸前,眼睛向上翻,像腌核桃一般死气沉沉。

我伸腿踢开多诺万小姐身下的椅子,她重重地跌倒,滚向一侧,弯曲着柔软的双腿,帽子歪到了一边。她尖叫了一声。我踩在她的手上,然后迅速移动,将手枪踢出阁楼。我前去翻找她的包——以防里面还有其他手枪。她朝我大声尖叫。

“起来,”我大吼道。

她缓缓地站起身,一边咬着嘴唇一边后退,眼神粗鲁,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陷入困境、气急败坏的捣蛋鬼。她不断后退,直到贴到了墙边。她那张可怕骇人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我低头看着麦德,走向一扇紧闭的门。门后是浴室。我反转钥匙,向那女孩做了个手势。

“进去。”

她在地板上拖着僵硬的步子,经过我身前,几乎擦到了我。

“听着,私家侦探——”

我将她推进门里,砰地关上了门,转动钥匙上了锁。如果她想要跳窗的话,我并不介意。我已经在下面观察过窗户了。

我走向“日落”,摸了摸他的身体,碰到了他口袋里一串硬邦邦的钥匙。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钥匙,尽量避免把他从椅子上弄倒。我没有再找其他东西了。

钥匙圈上有汽车钥匙。

我再次看了一眼麦德,注意到他的手指苍白得像雪一样。我走下黑漆漆的狭窄楼梯,来到了门廊,绕到了房子的另一侧,钻进车棚底下那辆破旧的旅行车。用钥匙圈上的一把钥打开了点火锁。

汽车扑哧了好一阵才启动,我把车沿着烂泥车道倒到了路沿。我没看见也没听见房子里有任何动静。房子边上和后方那些高大的松树无精打采地抖动着树枝,透着寒意的太阳透过树枝断断续续地洒下阳光。

我驾车返回国会大道,速度要多快就有多快,路上经过广场和斯诺夸尔米酒店,过了通向大西洋和韦斯特波特的大桥。

9

汽车飞速行驶了一个小时,穿过了稀疏的林地,途中还停下加了三次水,还有一次停车是因为发动机漏油,这声音让我仿佛身处汹涌的海浪之中。白色的公路宽阔通畅,路中央画着黄线,绕过一座小山的侧面,远方一片建筑群在闪闪发光的大洋前方若隐若现,此时出现了岔路。左侧岔路的路标写着:“韦斯特波特——9英里”,而且不是通向那些建筑物的。这条路穿过一座锈迹斑斑的悬臂桥,而后进入一片被狂风肆虐过的苹果园。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我终于吭哧吭哧地驶入了韦斯特波特,这是一片狭长的沙地,后面隆起的沙丘上布满了零星的小木屋。沙地的尽头是狭长的码头,码头尽处停着一排帆船,半升起的船帆拍打着孤零零的桅杆。远处的海面上有一条浮标航道,还有一条不规则的长线,那里的海水不断冲刷着隐藏在水下的沙洲。

沙洲的远端就是连接日本的太平洋了。这里是海岸线上最后一个哨点,也是人们在美国大陆所能到达的最远的西端。这里也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最理想的藏匿地点,带着两颗偷来的、如小土豆般大小的珍珠——前提是他没有仇人的话。

我将车停在一个小木屋前,院子里有块牌子写着:“供应午餐、茶点和晚餐。”一个长着一张兔脸、满脸雀斑的小个子男人,正挥舞着草耙驱赶两只黑色的小鸡。那两只小鸡似乎把他赶了回去。“日落”的汽车还在吭哧吭哧喘气时,他转向了这边。

我下了车,穿过一扇小门,指了指广告牌。

“有午餐吗?”

他将草耙扔向小鸡,在裤子上抹了抹手,斜着眼打量我。“我老婆弄起那块牌子的,”他用一种顽皮的声音向我悄悄说道。“其实只有火腿和鸡蛋。”

“有火腿和鸡蛋就够了,”我说。

我们走进屋子。屋内摆着三张桌子,上面铺了带花纹的油布,墙上挂着几幅彩色石印画,壁炉架上一只玻璃瓶中装着一艘装备齐全的船模。我坐下来。男主人穿过一扇转门离开了,有人在朝他大吼,从厨房里传来了油锅的滋滋声。他回来时,从我身后在油布上放下了餐具和餐巾纸。

“现在喝苹果白兰地太早了,是不?”他喃喃低语道。

我告诉他这是大错特错的。他又一次走开了,回来时拿着玻璃杯和一夸特清澈的琥珀色液体。他与我一起坐下,倒上了酒。厨房里一个洪亮的男中音正演唱着“克洛伊”,声音盖过了油锅的滋滋声。

我们碰了碰杯,喝了酒,等待着火辣辣的感觉蹿上背脊。

“新来的,是吗?”小个子男人问。

我回答是的。

“大概是从西雅图来的?你开的可是一辆好车啊。”

“是西雅图。”我附和道。

“我们这儿没什么生人,”他边说,边盯着我的左耳看。“还要到别处去吧。先别否认——”话还未说完,他那如同啄木鸟般的犀利目光又射向了我的右耳。

“哦,先不否认,”我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会心地喝了一口酒。

他俯下身子,呼吸几乎喷到了我的下巴。“见鬼,你能在码头上的任何一家鱼摊买到货,满载而归。他们就是靠抓螃蟹和牡蛎为生的。见鬼,韦斯特波特到处都是这些玩意儿。他们把成箱的苏格兰威士忌分给孩子们玩。小镇上的汽车从不停在车库里,先生。车库里都堆满了加拿大的走私烈酒,一直垒到屋顶。见鬼,码头附近有一艘海岸警卫队快艇,每周固定有一天紧盯着那些卸货的船只。每周五。总是同一天。”他眨巴眨巴眼。

我抽了一支烟,厨房里滋滋的响声以及男中音版的“克洛伊”还在继续。

“可见鬼,你应该做的不是走私烈酒的生意,”他说。

“见鬼,的确不是。我是来买金鱼的,”我说。

“好吧,”他闷闷地说。

我给我们俩又各倒了一杯苹果白兰地。“这瓶算我请的,”我说。“我还要再买两瓶带走。”

他的脸突然一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卡尔马迪。你以为我在拿金鱼跟你开玩笑吗?我是认真的。”

“见鬼,金鱼又不能赚钱,小伙子,不是吗?”

我亮出袖子。“你觉得这是件上等货。当然啦,琳琅满目的牌子是能赚钱。各种新的品牌,新的型号。我得到消息,这里某个地方有个老家伙拥有一笔真正的收藏品。也许会出手。一些他自己养的东西。”

我又倒了两杯苹果白兰地。一个体形魁梧、长胡子的女人一脚踢开转门,大声吼道:“来拿火腿鸡蛋。”

店主慌慌忙忙地跑过去,拿着我的食物回来了。我吃着食物,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拍了拍桌子底下那条瘦骨嶙峋的腿。

“老华莱士,”他咯咯笑道。“当然啦,你是来找老华莱士的。见鬼,我们可不熟。他不擅长同邻里打交道。”

他从椅子上转过身,透过简陋的窗帘,他的手指向远处的山。在阳光下,山顶上一栋黄白色的房子闪闪发光。

“见鬼,那就是他住的地方。他养了一大堆,金鱼,嗯?见鬼,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对这个小个子男人已经没有兴趣了。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午餐,结了账,还用一美元一夸特的价格买了三夸特苹果白兰地。与店主握了握手,回到了旅行车上。

似乎不需要急在一时。拉什·麦德会醒过来,他会放了那个女孩。但他们并不知道韦斯特波特。“日落”当着他们的面没有提过这个地方。他们到达奥林匹亚市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否则他们早就马不停蹄赶去那儿了。如果他们在酒店的房间外偷听,那他们就会知道我不是单干的。可他们冲进来时,却仿佛浑然不知。

我的时间很充裕。我驾车来到码头,到处观望。那里环境很恶劣。到处是鱼摊、酒吧,一个专供渔民的小夜总会,一个桌球房,一条拱廊下摆放着几台老虎机,还有脱衣舞表演。用作鱼饵的鱼在大木桶中扭动跳跃,那些大木桶浸泡在水中,沿着木桩绑在一起。码头上还有些游手好闲之徒,任何试图打扰他们的人都会惹上麻烦。附近我没有看到任何执法人员。

我驾车返回山上来到黄白色房子处。这栋房子孤零零地耸立在山上,距离最近的一个居民区还有四个街区。门前种着鲜花,绿色的草坪修剪整齐,还有一个岩石庭院。一个穿着棕白色相间印花裙的女人,正拿着喷枪除蚜虫。

我将破车停下,下了车,摘下帽子。

“华莱士先生住这儿吗?”

她长相标致,一脸安详、坚毅的表情。她点点头。

“你想见他吗?”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一口标准的发音。

根本听不出是一个火车劫匪的妻子。

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称我在小镇上听说他养金鱼。我对漂亮的金鱼很感兴趣。

她放下喷枪,走进房里。蜜蜂在我头上嗡嗡地飞舞,这些毛茸茸的巨大蜜蜂并不畏惧海边吹来的冷风。远处海浪拍打着沙洲,仿佛背景音乐。北方的阳光对我来说似乎阴冷刺骨,丝毫没有热量。

那个女人走到屋外,将门敞开着。

“他在楼顶,”她说。“如果你想上楼的话。”

我绕过两把简朴的摇椅,进了这个利安得珍珠大盗的家。

10

偌大的房间里到处摆着鱼缸,有支撑架上放着的双层鱼缸,有金属框架的长方形大鱼缸,有些灯从鱼缸上方射来,有些从鱼缸底下射来。玻璃上长满了一层海藻,水草则形态随意地点缀在鱼缸里,水中泛着一层幽幽的绿光。透过绿光,似彩虹般五彩斑斓的金鱼正自由自在地游弋着。

鱼缸里有一些细长条的鱼好像金镖一般,长着奇特尾巴的日本纱罗尾金鱼,还有身体像彩色玻璃般透明的玻璃旗[5],长约半英寸的古比鱼,花水泡眼金鱼的斑纹就像新娘的裙子,硕大笨重的中国龙睛长着一张青蛙脸,望远镜般突出的眼睛,还长有装饰性的鳍,缓缓地在绿色的水中游动,仿佛要去进食的胖子。

房间里大部分光线来自一扇巨大的倾斜天窗。天窗下一张光秃秃的木头桌子边,站着一个憔悴的高个子男人,他的左手拿着一条正在扭动的红色金鱼,右手拿着一把背面贴着胶带的安全刀片。

他挑起灰色的宽眉看着我。他眼窝深陷,眼神灰暗模糊。我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手中的金鱼。

“真菌?”我问道。

他慢慢点点头。“白菌,”他说。他将金鱼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摊开它的背鳍。鱼鳍已经参差开裂,边缘部分显现一种霉腐的白色。

“是白菌,”他说,“还不算严重。我会帮这个小家伙修刮一下,不久就会恢复。我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先生?”

我夹了一支烟在手指上来回转动,向他微笑道。

“就像人一样,”我说。“我是指这些金鱼。它们遇到了麻烦。”

他将鱼身紧贴在木头上,刮掉鱼鳍上病变的部分。然后将鱼尾摊平,也修刮了一番。那条鱼已经停止了扭动。

“有些你能够治愈,”他说。“有些却无能为力。比如,鱼鳔病你就没法治了。”他抬头望着我。“这不会伤害它,因为你以为这会造成伤害,”他说。“你可以弄死一条金鱼,但你没法像伤害人一样伤害它。”

他放下刀片,将一支棉签浸在紫药水中,抹了抹修刮的伤口。然后他把手指伸入白凡士林的罐子里,又涂抹了一遍。他将金鱼放入房子一侧的一个小鱼缸里。金鱼在里面安详地游动,心满意足。

这个一脸憔悴的男子擦了擦双手,坐在一张凳子的边上,用那毫无生气的双眼瞪着我。他曾经有过英俊潇洒的时光,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对金鱼感兴趣?”他问。他的声音小心翼翼、仿佛喃喃低语,那是在监狱牢房和放风场地养成的习惯。

我摇了摇头。“并不是特别感兴趣。这只是个借口。我长途跋涉是为了来见你,赛普先生。”

他润了润嘴唇,继续瞪着我。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充满倦意和温柔。

“我叫华莱士,先生。”

我喷出一个烟圈,用手指戳了一下。“就我的工作来说,你叫赛普。”

他向前探了探身,双手搁在瘦骨嶙峋的膝盖当中,紧紧相握。粗大的指节说明在狱中干了不少苦力活。他的脑袋微微向我倾斜,粗浓杂乱的眉毛下,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眼寒意森森。但他的声音依旧温柔。

“一年来还没见过任何私家侦探,或是谈话。你是谁的人?”

“猜猜看,”我说。

他的声音更温柔了。“听着,侦探,我现在家庭幸福安宁。没人再来打扰我了。没人有这个权利。我直接从白宫获得假释。我养养金鱼,摆弄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欠这个世界一毛钱了。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妻子有钱,足够养活我们两个人。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不受打扰,侦探。”他突然停下,摇了摇头。“你不能把我再扯进来——绝不能。”

我没有吭声。我微微一笑,注视着他。

“没人能动我,”他说。“我直接从总统的书房得到的假释。我只是想不受打扰。”

我摇摇头,继续向他微笑。“那是你永远无法得到的——除非你妥协。”

“听着,”他温和地说。“你可能是刚刚开始调查这个案子。对你来说很新鲜,想要借此扬名立万。但对我来说,我在这个案子上耗了快二十年,还有其他人也是,他们当中有些也很聪明。他们都知道我没有拿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从来没有过。是别人偷了。”

“那个邮递员,”我说。“肯定是。”

“听着,”他依然语气温柔。“我蹲了大牢。我知道所有的细节。我知道他们不会停止怀疑——只要还有活着的人记得这件事。我知道,他们会时不时地派些流氓来捣乱。这没问题。不会介意。那么现在,我怎么做才能把你打发回家?”

我摇着头,目光盯着他身后那条在沉默的大鱼缸中游弋的金鱼。我感觉疲惫。这栋房子里的静谧让我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幻影,许多年前的幻影。一列火车在黑暗中穿行,一个匪徒躲在邮车上,枪口火光一闪,一个邮递员死在了地板上,一滴水从水桶上缓缓滴下,一个男人保守了十九年的秘密——几乎天衣无缝。

“你犯了一个错,”我缓缓说道。“还记得一个叫皮勒·马多的家伙吗?”

他抬起头。我看得出他正在努力回忆中。不过他对这个名字似乎没有任何印象。

“你在莱温芙丝认识的一个朋友,”我说。“一个小矮子,把面值二十美元的纸币撕成两半,将假钞的一半粘上,因为这个坐的牢。”

“是的,”他说。“我想起来了。”

“你告诉他你偷了珍珠,”我说。

我看得出他不相信我的话。“我肯定是跟他开玩笑的,”他缓缓地说,语气漠然。

“也许吧。但问题是,他可不这么认为。他前一阵子与一个伙伴来到北方,那人名叫‘日落’。他们在那里瞧见了你,皮勒认出了你来。他开始盘算怎么让自己发笔财。可他是个瘾君子,睡觉时把秘密说了出来。一个聪明的女人、还有另一个女人和一个无良律师都得知了。皮勒被人折磨,烫了脚掌,现在一命呜呼了。”

赛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他嘴角的皱纹越来越清晰了。

我挥了挥香烟,继续说道:

“我们不清楚他透露了多少,但那个无良律师和女孩到了奥林匹亚。‘日落’也在奥林匹亚,可惜死了。他们杀了他。我不清楚他们是否知道你在这儿。不过他们总会查到的,或者还有像他们一样的人。如果警方找不到珍珠,而且你也不试图销赃,那么他们迟早会丧失耐心。保险公司和邮局的人,你也可以摆平。”

赛普一动不动。他那指节粗大的双手紧紧地在双膝间握紧,没有挪动。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只是瞪着我。

“但你无法摆平这些骗子,”我说。“他们永远不会罢手。总会有两三个这样的家伙,既不缺时间,又足够有钱,还足够卑鄙,对付你。他们会想方设法查到他们想要的情报。他们会抓走你的妻子,或是把你绑走带到树林里,折磨你。你不得不经历……现在,我有一个合理、公平的提议。”

“你是哪一派的?”赛普突然发问道。“我觉得你像是私家侦探,但现在我不这么肯定了。”

“保险公司的,”我说。“一场交易。奖金总共两万五千块。五千块分给那个向我传递消息的女人。她是理所应得,有权分这份。我拿一万。毕竟活儿都是我干的,危险万分。还有一万由我给你。你不能直接从中拿钱。还有问题吗?怎么样?”

“听上去很棒,”他从容地说。“只是有一样,我没有珍珠,侦探。”

我勃然大怒。这是我最后的底牌,再没有保留了。我从墙壁挪开身子站直了,把一个烟蒂丢在了木地板上,碾碎。我转身走来。

他站起身,伸出一只手。“稍等片刻,”他郑重地说,“我证明给你看。”

他走到我前面,穿过房间离开了。我凝视着金鱼,咬咬唇。我听到远方某处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接着是抽屉的抽关声音,明显是在隔壁的房间。

赛普返回了金鱼室。他那柴火般的手上紧紧攥着一把柯尔特点四五手枪,闪闪发亮。手枪长得仿佛一个人的前臂一般。

他指着我说:“我的珍珠藏在这里了,一共六颗。铅珠。我能在六十码开外打中一只苍蝇。你不是私家侦探。现在站起来,滚吧——记得告诉你那些心狠手辣的朋友,我可随时准备好开枪打掉他们的牙齿,一周无休,周末翻倍。”

我没有移动。这个男人死气沉沉的双眼中透露着疯狂。我没敢移动。

“这是在虚张声势,”我缓缓说道。“我能够证明我是侦探。你以前是个骗子,现在光持有那根长棍子可就是重罪。放下枪,好好谈谈。”

我刚才听到的汽车似乎停在了外面。刹车发出了“吭哧”的声响。脚步声咔嗒咔嗒响起,上了台阶。几个突如其来的尖锐声音,还有引人注意的惊叫声。

赛普向后退了几步,停在了桌子和一个二三十加仑的大水缸之间。他向我咧嘴一笑,那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勇士才会挂着的清晰无畏的笑容。

“我看你的朋友赶上你了,”他慢悠悠地说。“拿出你的枪,扔到地上,趁你有时间——还有口气在。”

我还是没动。我看着他头上硬邦邦的头发,又注视着他的双眼。我知道,一旦我移动了丝毫——哪怕是照着他的指示做——他都会开枪。

他们上了楼梯。脚步声有些凝滞、拖沓,似乎还有一丝挣扎。

三个人进了房间。

11

赛普夫人走在前头,双腿僵硬,目光呆滞,双臂机械地弯曲着,双手向前伸出,仿佛要抓住什么本应在那儿的东西。她的背后有一支枪顶着,那是卡罗尔·多诺万的一把点三二口径小手枪,熟练地握在她无情的小手之中。

麦德最后一个进来。他喝醉了,因为酒精而勇敢异常,满面通红,动作粗野。他掏出史密斯·威森手枪指向我,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卡罗尔·多诺万将赛普夫人推到一边。老妇人踉跄了一下,被推到了角落,双膝着地跪了下来,目光空洞。

赛普注视着多诺万。他很恼怒,因为她居然是这么个小姑娘,既年轻又漂亮。他还不适应对付这种类型的,眼瞅着他压下了火气。要是个男人进来,他保准会把对方打成窟窿眼。

这个黑皮肤、脸色苍白的小个子女孩冷冷地面对他,声音冷酷干涩:

“好吧,老爹。交出枪,别剑拔弩张的。”

赛普慢慢向前俯身,目光没有离开她。他将那把巨大的柯尔特前锋者手枪放在地上。

“把枪踢开,老爹。”

赛普踢开手枪。枪滑过空荡荡的地板,滑向房间中央。

“就该这样,老前辈。你盯紧他,拉什,我去缴那个侦探的枪。”

两把枪交换了方向,那双眼神坚毅的灰色眸子现在盯上了我。麦德向赛普走近了一点,将史密斯·威森手枪指向赛普的胸膛。

女孩露出微笑,并非一个善意的笑容。“聪明男孩,嗯?你的确总是在冒险,不是吗?这下犯傻了吧,私家侦探。你也不搜搜你那位干瘦干瘦的伙伴。他的一只鞋里藏着一张小地图。”

“我不需要,”我平静地说,朝她咧嘴笑。

我试图露出一个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因为赛普夫人正在地上挪动膝盖,一点一点地朝着赛普那把柯尔特手枪靠近。

“不过你彻底玩完了,你和你那张大笑脸。举起手来,我要拿走你的枪,先生。”

她是个姑娘,身高大约五英尺二英寸,体重约一百二十磅。不过是个姑娘家。我可是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半、体重一百九十五磅的男人。我举起手来,突然一拳打中她的下巴。

太疯狂了,可我必须竭尽所能地控制多诺万和麦德的行动,面对他俩的手枪威胁,还有他们的恶语相向。我一拳打中了她的下巴。

她后退了一码,手上的小手枪掉落了。一粒子弹击中了我,肋部一片灼热。她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倒。她的动作缓慢,就像一部电影的慢镜头,随后她便摔倒在地。这一幕很可笑。

赛普夫人抓起柯尔特手枪,向她后背开枪。

麦德转过身,说时迟那时快,赛普趁他转身之际冲向了他。麦德向后跨一步,再次用枪对准了赛普。赛普僵住了,疯狂的狞笑再度浮现在了他那憔悴的脸庞上。

柯尔特手枪射出的子弹击中了女孩,她仿佛一扇被狂风猛击的门,向前俯冲。一片蓝色的衣料袭来,我的胸口被重重地砸了一下——是她的脑袋。当她弹开时,有一刹那我看见了她的脸,一张我之前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庞。

接着,她在我脚边的地板上缩成一团,身躯瘦小,垂死之中,了无生气,身下一片殷红。她身后那个高挑、安静的女人双手握着还在冒烟的柯尔特手枪。

麦德朝赛普开了两枪。赛普向前跌倒时脸上还在狞笑,一头撞到了桌子一端。抹在生病金鱼身上的紫药水全部洒在了他身上。他摔倒时,麦德又开了一枪。

我猛地抽出鲁格手枪,瞄准麦德,朝着我能想到最疼而且又不会致命的地方——膝弯处——开了枪。果不其然,他仿佛被一根隐藏的电线绊倒了,直挺挺地摔倒了。他还未来得及呻吟,我就用手铐铐住了他。

我踢开满地的手枪,走到赛普夫人面前,从她手中拿走那把柯尔特大手枪。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异常。袅袅的烟雾从天窗飘走,午后的阳光下,烟雾灰白、朦胧。我听见远处海浪澎湃之声。接着,耳边又传来了尖锐的声响。

是赛普挣扎着要说话。他的妻子匍匐着爬向他,仍然跪在地上,缩在他身旁。他的嘴唇上沾着血,嘴角泛沫。他面带微笑地望着她。他用尖锐的嗓音有气无力地说:

“龙睛鱼,海蒂——龙睛鱼。”

说完,他的脖子一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脑袋歪向了另一侧,搁在地板上。

赛普夫人碰了碰他的身子,接着缓缓站起身,冷静地望着我,滴泪未流。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能帮我把他搬到床上去吗?我不喜欢他跟他们待在这儿。”

我说:“当然可以。他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是在胡扯他的金鱼。”

我抬起赛普的肩膀,她抓着他的双脚,我们将他搬到卧室,放在床上。她将他的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合上双眼。她走到窗口,放下百叶窗。

“就这样了,谢谢你,”她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我。“电话在楼下。”

她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头搁在床罩上,靠着赛普的手臂。

我离开了房间,关上门。

12

麦德的腿正在慢慢地流血,没有生命危险。当我用一条绷紧的手帕包扎他的膝盖时,他瞪着我,双眼之中充满恐惧疯狂之色。我估计他是肌腱断裂,也许膝盖骨碎了。以后他们要绞死他的时候,他走路可能会一瘸一拐。

我下了楼,站在门廊上注视着前面两辆车,然后视线顺着下山方向望到码头。没人能分清枪声来自何处,除非他恰巧经过此地。很有可能都没人注意到枪声。树林里的枪声大概更频繁些。

我返回房子里,看见客厅墙壁上挂着的手摇电话,但我没去碰它。我心烦意乱,点了一支烟,遥望窗外,耳边浮现着一个幽灵般的声音:“龙睛鱼,海蒂——龙睛鱼。”

我回到楼上的金鱼室。麦德此刻正在痛苦地呻吟,气喘吁吁。我怎么会在意麦德这样的恶棍?

那个女孩已经完全咽气了。幸好没有一个水缸被撞坏。金鱼在绿色的水中悠然地游弋,缓慢、平和又自得其乐。它们也不会在意麦德的生死。

那只装黑色龙睛的鱼缸放在角落里,容量大约有十加仑。鱼缸里只有四条龙睛,都是大家伙,体长约四英寸,通体黢黑。其中两条正在水面上方吸氧,另外两条在底部懒洋洋地滑行。它们的身板厚实,拖着一条展开的尾巴,长着高高的背鳍,它们头冲着你时,一对望远镜般突出的眼睛令它们好像青蛙一般。

我观察着它们在鱼缸中的绿色水草里穿梭。两只红色的田螺正贴着玻璃爬行。鱼缸底部的那两条金鱼看上去比上面两条块头更大、更懒散。我非常纳闷。

两只鱼缸中间放着一把长柄的丝网过滤器。我拿起它,向鱼缸底部捞去,捉住一条大龙睛,然后将它捞出鱼缸。我在网中把它翻了个个儿,注视着它那微微泛着银色的肚皮。我看见了某条像是缝合线的东西,用手摸了摸。鱼肚皮底下有个硬块。

我将另一条金鱼也从底部捞起。同样的缝合线,同样的圆形硬块。我又把正在水面吸氧的一条金鱼捞出。没有缝合线,没有圆形硬块,而且也更难捕捉。

我把这条金鱼放回鱼缸,要查的是另外两条。我和别人一样喜欢金鱼,可生意归生意,犯罪归犯罪。我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拿起桌上背面贴着胶带的安全刀片。

这着实是件脏活。大约用了五分钟。它们就躺在我的手掌中了,直径四分之三英寸,敦实圆润,呈奶白色,散发着莹莹的微光——那是任何珠宝都不具有的。正是利安得珍珠。

我把珍珠清洗干净,用手帕包裹好,撸下袖子,重新穿上外套。我望着麦德,望着他被恐惧折磨、充满痛苦的小眼睛,直冒汗的脸。我根本不在意麦德。他是个杀手,一个恶棍。

我走出金鱼室。卧室的门仍然关着。我下了楼,摇动了电话。

“这里是韦斯特波特的华莱士家,”我说。“刚才发生了一起事故。我们需要医生,还要派警察来。你能办到吗?”

电话另一头的女孩说:“我会尽力,给你找一位医生,华莱士先生。也许要花一点时间。韦斯特波特有一位镇警察局长。让他来行吗?”

“我想可以,”我说完感谢了她,便挂断电话。在乡下安个电话毕竟是有用的。

我又点燃一支烟,坐在门廊上一把生锈的摇椅上。过了一会儿传来脚步声,赛普夫人走出了房子。她站了会儿,瞭望山下,然后坐在我身边的另一把摇椅上。她没有流泪,眼神坚定地看着我。

“我猜,你是个侦探,”她语速缓慢,踌躇不决地说。

“是的,我为投保了利安得珍珠的保险公司工作。”

她望向远方。“我以为,他在这儿能有太平日子,”她说。“不再会有人打扰他了。这里会是个避风港。”

“他本不该试图藏匿珍珠。”

她转过头来,动作迅速。她此时眼神茫然,接着又很害怕的模样。

我的手伸进口袋,掏出揉成一团的手帕,在我的手掌上打开。它们紧挨着躺在白色的亚麻布上,价值二十万美元的谋杀。

“他可以有自己的避风港,”我说。“没人希望夺走他的这一切。但他不会满足于此。”

她缓慢、迟疑地凝视着珍珠。她的嘴唇抽搐,声音沙哑。

“可怜的华利[6],”她说。“所以你的确是找到了它们。要知道,你非常聪明。他学会怎么玩这个把戏时,已经杀死了几十条金鱼。”她抬头直视我的脸,眼底透出一丝疑惑。

她说:“我一直讨厌这个主意。你记得古《圣经》中替罪羊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说不记得。

“把人的罪孽转嫁到羊身上,然后这头替罪羊便被驱逐到旷野之中。金鱼就是他的替罪羊。”

她向我微笑。我却没有报以笑容。

她仍然淡淡地微笑道:“你看,他曾经得到了珍珠,真品,为此吃了不少苦,让他以为将珍珠据为己有是理所当然的。但他无法从中获利,即便当他再次找到它们。他坐牢的时候,有些地标似乎变了,他再也没能找到爱达荷州那个他埋藏珍珠的地方。”

似乎有一根冰冷的手指正慢慢在我后脊梁上游走。我不由张开嘴,好像传出了自己的声音:

“嗯?”

她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一颗珍珠。我仍然拿着珍珠,仿佛我的手是一个钉在墙上的架子,牢固无比。

“于是,他找到了这些,”她说。“在西雅图。它们是空心的,填充着白蜡。我忘了他们是怎么叫这道工序的。它们看上去很精致。当然了,我从没看见过真正价值连城的珍珠。”

“他要这些干吗?”我嘶哑着嗓子说。

“你不明白吗?这就是他的罪孽。他必须将它们隐藏于旷野之中,就在这片旷野。他把它们藏在金鱼里。你知道吗——”她再次向我俯身靠近,眼中闪闪发亮。她的语速异常缓慢,口气非常真诚:

“有时候我在想,到了最后,最后几年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相信自己藏的就是真的珍珠。这一切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我低头看着珍珠。我的手和手帕慢慢地攥紧了。

我说:“我就是个普通人,赛普夫人。我想,替罪羊的说法有点超过了我的理解能力。我想说,他只是试图欺骗自己——就像任何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会做的那样。”

她又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超尘脱俗。而后,她微微地耸了耸肩。

“当然,你可以这么看。但是我——”她摊开手掌。“哦,好吧,现在这都无关紧要了。我可以留下它们做个纪念吗?”

“留下它们?”

“这些赝品珍珠。当然,你不必——”

我站起身,一辆敞篷福特跑车正颠簸着往山上开来。车上的男人马甲上别着一颗大星章。引擎的突突声就像动物园里某只秃顶老猩猩生气时发出的吼叫。

赛普夫人站在我身旁,怯懦地伸出手,脸上浮现一种淡淡的哀求神色。

我冲她一咧嘴,勃然大怒。

“不错,你真有一套,”我说。“我他妈的差点上当了。我刚才后背直发凉,女士!不过你倒帮了我的忙。‘赝品’这个词与你的性格不符。而且你用柯尔特手枪开枪时,手法真是又快又狠。赛普临终前的话露了馅。‘龙睛鱼,海蒂——龙睛鱼。’要是这些珠子是假货,他也不必费这个劲了。他何必这么煞费苦心地欺骗自己。”

一时间,她不动声色。接着,她脸色一变,眼神中弥漫着恨意。她努着嘴朝我啐了一口。然后,砰地摔上门,进了房子。

我把价值两万五千美元的珍珠塞进马甲口袋。我拿一万两千五百,凯西·霍恩也拿这么多。我都能想象把支票给她时她的眼神,她会把钱存银行,等待被关在昆廷监狱的约翰尼获得假释。

福特车停在了那几辆车的后面。开车的男人一边吐了口痰,一边猛拉刹车,连车门都不开,直接跳下了车。他是个穿着短袖衬衫的大块头。

我走下台阶去迎接他。

(宋玲 译)

[1]莱温芙丝镇,是美国华盛顿州奇兰县下属的一个城镇。

[2]美国华盛顿州的首府。

[3]美国作家厄尔·德尔·比格斯笔下的一个华人探长,出现在多部电影、电视和卡通片中,是“美国观众最熟悉的5个中国人”之一,长着小胡子。

[4]隶属华盛顿州,位于美国太平洋西北区,是萨利希海的一部分。

[5]一种体色呈透明状的小型热带鱼,宛如X射线照射下的图片。

[6]华莱士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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