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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肯·福莱特Ctrl+D 收藏本站

南茜·林汉有生以来第一次变胖了。

她站在利物浦阿黛妃酒店房间里,身旁堆了一堆待会要带上“奥莉埃娜号”邮轮的行李。她惊恐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人不美也不丑,五官却还算端正——挺挺的鼻子,直直的黑发,还有个匀称的下巴——平日里认真打扮的她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可今天不是“平日”。今天她穿的是帕康夫人设计的法兰绒西装配灰色真丝衬衫,衣服轻薄如蝉翼。时尚收腰的上衣让她意识到,她胖了。系腰部那枚扣子时,扣口边赫然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褶皱,下面的扣子全都拉到了扣眼的边。

解释只有一个。林汉夫人的腰围变粗了。。

这怕是她整个八月全在巴黎最好的餐厅用餐的结果。她叹了口气,看来整个跨洋之旅都要节食了。等到了纽约,她的身材就能一如往日了。

她之前可从没节过食。但她不担心将来的饥饿,她虽然喜欢美食,但并不贪吃。她真正担心的是,这是否意味着她人老珠黄了。

今天是她四十岁生日。

她向来苗条,穿上那些价值不菲的定制成衣时很漂亮。她讨厌二十年代的松褶低腰风,却对束腰风格情有独钟。她将大把的时间和金钱都花在购物上,乐此不疲。有时她会借口说作为时尚工作者的她必须穿着体面,但她其实就是为了取悦自己。

南茜出生于1899年,那时父亲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城外的布洛克顿开了家制鞋厂。他从伦敦弄来高档鞋样,然后生产廉价的复制品。这些山寨鞋很有卖点。他的广告是把一双10美元的布莱克山寨鞋放在29美元的伦敦鞋旁边,然后问:“你区别得了吗?”他工作卖力,业绩喜人,“一战”时在军队采购竞标中拔了头筹,现在军用鞋还是工厂的主营业务。

他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开起了自己鞋子的连锁专卖店,店铺主要分布在新英格兰地区。“大萧条”时期他把一千种鞋子款式减到五十种,并采用了无论款式每双6.6美元的均价。他的胆大妄为成效显著,人家都挨个倒闭的时候,布莱克制鞋厂的利润却增加了。

他过去常说,生产差鞋子和生产好鞋子的成本是一样的,工薪阶层也没必要穿破鞋。过去穷人们买的都是纸板鞋底,没穿几天就磨透了,布莱克的靴子则又便宜又耐穿。为此父亲无比自豪,南茜也一样。对她来说,家里生产的那些好鞋子让他们有资格住上巴克湾的大庄园,有资格坐配有专职司机的派卡德豪华轿车,有资格举办舞会,有资格穿漂亮衣服和雇那么多佣人。她可不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样继承了大笔财富还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她希望对弟弟也能这么说。

彼得今年三十八岁。五年前父亲去世时,给彼得和南茜各留了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权。父亲的妹妹婷丽姑妈拿到了百分之十,剩下的百分之十则给了他那位声名狼藉的老律师丹尼·莱利。

南茜一直都以为父亲走后会让她执掌大权的。父亲一直都喜欢她多过彼得。由女人执掌大权的公司虽不多,但也不是世间罕有,服装业里更是早有先例。

父亲有位副手名叫奈特·里奇威,他是父亲的得力干将。他曾经很明白地表示过,他认为自己是布莱克制鞋厂董事长的不二人选。

但是彼得也想要这份工作,而他又是儿子。南茜一直对父亲偏心自己而心怀有愧。要是不让彼得继承父亲的衣钵,他定会觉得是莫大的屈辱并且懊恼不已。南茜不忍心那样打击他。所以她同意由彼得接管。因为她和弟弟拥有八成的股权,只要他俩达成一致,决议自见分晓。

奈特·里奇威遂辞职去纽约通用纺织公司的工作。他的离开是公司的损失,也是南茜的损失。父亲去世前不久,南茜和奈特刚开始约会。

丈夫肖恩死后南茜再没跟任何人约会过。她没那个心思。但奈特选对了时机,事隔五年,她正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生活除了工作,就没有乐趣任何可言了。所以她已经准备好接受点小浪漫了。他们共进了几次晚餐,一起听了几场戏,她还给过他温暖的晚安之吻。可危机一来,这段感情就不了了之,奈特的离开更是给这段罗曼史画上了句号,只留下南茜一人自觉被人背叛了。

那之后的奈特在通用纺织干得如日中天,现在已升到了集团总经理。他还娶了位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比南茜年轻十岁。

相反,彼得干得很糟糕。他本身就不具备当公司董事长的资格。在他掌舵的五年内,公司业绩急转直下,连锁店不再有盈余,仅仅是收支持平而已。彼得在纽约第五大道开了家华丽的鞋店,专卖高档时尚女鞋。这家店耗费了他所有精力——但它是亏损的。

只有南茜管理的这家工厂还在赚钱。19世纪30年代,美国正走出“大萧条”的阴影,她推出的非常廉价的露指女凉鞋颇受市场欢迎。她坚信,轻便又花样繁多的产品必须足够便宜到可以经常更换才行,这才是女鞋市场的未来。

只要产品能跟上,她可以将现在鞋子的销量翻倍。但是她赚的钱都用来弥补彼得的亏损了,没有资金扩大生产。

要怎么挽回生意南茜心里有数。

想要回笼资金,就得把连锁店卖掉,说不定可以卖给各店经理。所筹资金将用来购置现代化设备,升级到传送带式生产模式。所有进步的鞋厂都已经开始这么升级了。彼得得把大权交给她,老实地守着纽约的店,并且严格控制支出。

她可以让他继续保留董事长的名义和架子,也可以有限度地继续用工厂的利润补贴他的店铺,但他必须把实权交出来。

她把这些方案写成了计划书,仅供彼得本人参阅。他答应会好好考虑。南茜用尽可能温和的方式告诉他:不能再让公司这么垮下去了,如果他不用她的方案,她就绕过他直接去找董事局——这就意味着他会被解除一切职务,让她当董事长。她殷切地希望他能看清局势。一旦他引发危机,不光自己会输得一败涂地,还会把这个家弄得支离破碎,万劫不复。

目前看来他并没觉得自己被侵犯了。他冷静体贴地一直保持着友好。他们决心一起去巴黎。彼得去给他的店买些时尚的鞋子,南茜则在大女装设计师店铺里为自己买衣服的同时盯着彼得的开销。南茜热爱欧洲,尤其是巴黎,她正期待着过几天能到伦敦一趟呢,结果英国宣战了。

他们决定立即返美,可惜其他人也是这么决定的,两人根本回不去。好在最后南茜弄到了两张从利物浦出发的船票。他们从老远的巴黎赶来,又是火车又是驳船的,昨天总算到了。今天就是登船的日子。

英格兰地区的战备工事弄得她心神不宁。昨天下午,有位侍者来她房间给窗户安上了遮光帘。所有窗户到了晚上必须一丝光都不漏,这样才能保证从空中看不到这座城市。所有窗户玻璃上都用胶带贴上了十字板,保证城市遭轰炸时玻璃碎片不会到处乱飞。酒店前门口堆了许多沙包,后门则通向地下防空洞。

她最担心的是美国会搅到战争里,然后把她两个儿子利亚姆和休征去当兵。记得父亲说过,希特勒当权伊始会着手防止德国变成共产主义国家。这是她最后一次想起希特勒这个人。她除了欧洲之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担心了。她对国际政治、力量均衡还有法西斯主义的崛起统统不感兴趣,这些抽象名词跟他儿子的命相比都不值一提。什么波兰人、奥地利人、犹太人还有斯拉夫人还是自求多福吧。她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利亚姆和休。

也不是说他们很需要她照看。南茜结婚早,而且马上要了孩子,两个男孩都已经长大成人。利亚姆已经结婚,住在休斯敦;休正在耶鲁大学读大四。休没有好好学习,最近又买了辆极速跑车,正让她头疼呢。不过他已经过了听妈妈的话的年纪了。所以他们若要参军她也阻止不了,家里也没什么好惦记的。

她知道,战争对她的生意有好处。美国将迎来一轮经济腾飞,人们会有更多富余的钱买鞋。不管美国是否参战,军备扩张是肯定的,这样一来她家的政府采购订单也会越来越多。总而言之,她预计两三年内销售额会涨一倍甚至两倍——又一个设备现代化的理由。

然而儿子被征入伍的可能性醒目得黯淡了挣钱的光环,醒目得让她痛苦。他们会赴战场,与人搏斗、挂彩,甚至在伤痛中死去的。

来搬行李的服务员打断了她病态的纠结。她询问彼得是否把行李送出来了。服务员用难以理解的沙哑的地方口音答说,彼得昨晚上就把行李送上船了。

她要去彼得的房间看看他是否已经整装待发。她一敲门,门就被一位女仆打开了。女仆用同样浓重的地方喉音回答说,昨晚他已经走了。

南茜被搞晕了。昨天晚上他们俩一起办的入住手续,南茜决定去房间用晚餐然后早早睡下,彼得说他也要这么做。他要是改主意了,还能去哪呢?他在哪过的夜?现在他又在哪?

她下楼到大堂去打电话,但她也不知道应该打给谁。她和彼得在英国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利物浦和都柏林只有一水之隔,他会不会去爱尔兰看布莱克家族的发源地了?这是他们原本的计划。可彼得知道从那里回程会赶不上开船的。

一念之间,她请接线员拨响了婷丽姑姑的电话。

打欧美跨洋电话是很冒险的事。欧美间的电话线铺得少,有时需要等很长时间,幸运的话也要几分钟才能接上。通话质量通常也差强人意,你得喊着说话才行。

现在波士顿是上午七点差几分,不过婷丽姑姑应该已经起床了。她和许多老年人一样,睡眠少起得早。她是个很机警的人。

这会儿线路并不忙——可能因为现在美国商人都还没到办公桌旁吧——五分钟后,电话室的电话就响了。南茜摘下电话,听着熟悉的美国铃音。她脑海里浮现这样的画面:穿着真丝睡袍的婷丽姑姑趿拉着皮草拖鞋,穿过厨房那闪着微弱光芒的实木地板走到客厅,摘下了黑色的话筒。

“喂?”

“婷丽姑姑,我是南茜呀。”

“老天,好孩子,你还好吧?”

“我没事。他们宣战了,但还没开始打,至少英格兰地区还没。两个孩子没事儿吧?”

“他俩都很好。利亚姆从棕榈滩给我寄了张明信片,他说杰奎琳皮肤晒过以后更漂亮了。休用他那辆新车带着我兜了一圈。车子挺好看的。”

“他开得快吗?”

“我看他开得还挺小心的,他还婉拒了一杯鸡尾酒,说什么喝酒的人不能开马力大的车。”

“这话还让我好受些。”

“生日快乐,亲爱的!你在英国干吗呢?”

“我现在人在利物浦,正准备登船回纽约呢。但我找不到彼得了。我估计他也没和你联系过,是吗?”

“怎么会呢,我的宝贝,他联系啦。他要在后天一大早召开董事会。”

南茜迷糊了。“你是说周五早晨?”

“对呀,亲爱的,后天是周五啊。”婷丽带着丝怒气答道。她的语调仿佛在说“我还没老到连今天是星期几都不知道”。

南茜被弄得晕头转向的。她和彼得都不在,召开董事会议也没用啊?剩下的董事只有婷丽和丹尼·莱利,就他俩也做不出什么决议。

难道说有什么阴谋。彼得想干什么?

“姑姑,会议议程有什么?”

“我现在正看着呢,”婷丽姑姑大声念道,“批准将布莱克制鞋有限公司依照董事长协议之条件出售给通用纺织有限公司。”

“我的老天爷!”南茜震惊得差点晕倒。彼得要背着她把公司卖了!

一时间,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才费力地用颤巍巍的声音说:“姑姑,你能再念一遍吗?”

婷丽姑姑又念了一遍。

南茜忽地心灰意冷。彼得是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到的?他什么时候去谈的条件?他肯定是一看到那份报告就开始偷偷摸摸搞动作了。他一面装作会考虑她的提议,一面又密谋对付她。

她一直都知道彼得的软弱,但从没想过他会如此背信弃义。

“你还在线上吗,南茜?”

南茜哽咽:“嗯,我还在。我都目瞪口呆了,彼得一直都把我蒙在鼓里。”

“什么?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他显然是想趁我不在让这个议案通过……但他也不会在会上出现啊。我们的船今天才开——得五天才能到家呢。”不过她转念一想,彼得已经不见了……

“现在有飞机吗?”

“‘飞剪号’!”南茜想起来了,之前所有报纸都在说这个飞机。一天就能飞越大西洋。彼得是要去坐飞机吗?

“对,是‘飞剪号’,”婷丽姑姑说,“丹尼·莱利说,彼得会坐‘飞剪号’回来赶上董事会。”

南茜只觉无法接受弟弟如此厚颜无耻地欺骗自己。他跟她一路旅行到利物浦,让她以为他要坐船。他定是等他们在酒店一分手就离开,然后连夜开车到南安普顿赶上了飞机。他陪她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将来的打算,其实自始至终都在暗地里谋划着怎么把她搞垮?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

婷丽姑姑问:“你也乘‘飞剪号’回来,怎么样?”

还来得及吗?彼得一定都算好了。他肯定知道,一旦她发现他上不了船就会四处询问他的下落,他肯定会想方设法地确保她赶不上。但是算准时机不是彼得的强项,漏出个空当也是有可能的。

她没敢抱什么希望。

“我会试试的,”南茜胸中涌起一股坚决,“再见。”她挂了电话。

她想了想。彼得昨夜离开肯定是赶了一晚上的路。“飞剪号”肯定是今天起飞明天到纽约,这样彼得才能在周五及时赶到波士顿出席董事会。但“飞剪号”几点起飞呢?南茜能在那之前赶到南安普顿吗?

她走到前台问首席侍者泛美航空“飞剪号”的起飞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说:“您赶不上了,女士。”

“只是看一下几点,谢谢。”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焦急。

他拿出时刻表,展开。“两点。”

她看了看表:现在才正午。

侍者说:“就算你有架私人飞机待命也是赶不到南安普顿的。”

“那,有到那儿的航班吗?”她坚持。

他拿出了酒店雇员忍耐迁就傻冒老外的表情:“十英里外有座机场。通常只要您有钱,就能找到飞行员把您送到任何地方。但是您得先到这个机场,还要找飞行员,然后起飞,然后在南安普顿附近什么地方降落,还要再从机场赶到码头。相信我,两个小时来不及的。”

她崩溃地转身离开。

她老早前就知道,经商的人抓狂是没用的。出了差错,就要想办法补救。她想:就算我没法及时赶到波士顿,也还可以远程阻止这场交易。

她回到电话室。现在波士顿刚刚过七点。她的律师麦克·麦克布里奇现在应该在家。她把他的号码告诉接线员。

弟弟本应该成为麦克这样的男人。

肖恩去世后,麦克接手料理一切:死因审讯、葬礼、遗嘱还有南茜的个人金融管理。他和两个孩子相处融洽,还给他们提供学习和职业生涯上的建议。他分别跟两兄弟告诫过生活的现实。父亲死后,麦克建议南茜不要让彼得当主席,她没听他的话。事实证明麦克是对的。她知道,他或多或少是爱上她了。这种感情并不危险:麦克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所以他对长相平平又矮又胖的糟糠之妻非常忠诚。南茜喜欢他这个人,但永远不会爱上他这种男人:他是那种柔弱、圆滑、举止温和的男人,还谢了顶,而能吸引她的都是意志强硬头发浓密的男人——奈特·里奇威那样的男人。

趁着电话还没接上,她开始反思自己现在有多么可笑。彼得的同谋不正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她的旧情人奈特·里奇威吗。奈特因为他当不了老板离开了公司——还有南茜。现在他做了通用纺织的总经理,还是要拐过头来控制布莱克制鞋厂。

她知道奈特也在巴黎参加新品发布会,只是没有碰到他而已。彼得定是在那儿跟他见了面并敲定了交易,一边无辜地装作到处买鞋的样子。南茜一点都没怀疑。现在一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上了当,她就恼彼得、恼奈特——更恼她自己。

麦克接电话时嘴里早饭还没嚼完。“唔?”

“麦克,我是南茜。”

他赶紧咽了咽。“谢天谢地你打来了,我满欧洲地找你啊。彼得他要——”

“我知道,刚听说了,”她打断了他,“交易条件是什么?”

“通用纺织一份股权外加零点二十七份的等额现金,兑布莱克的五份股权。”

“老天,直接白送得了!”

“照你的利润来说,也不是很低——”

“可我们的资产值可比这个高多了!”

“嘿,跟你对着干的可不是我。”他温和地说。

“抱歉,麦克,我实在太生气了。”

“我理解。”

她能听到他几个孩子相互争吵的声音。他有五个孩子,都是女孩。她听到了广播声,听到了水壶的响声。

过了一会他又说:“我也知道他们的报价太低。它符合目前的盈利情况,没错,但是它忽略了资产值和未来发展潜力。”

“说得太对了。”

“还有。”

“你说。”

“收购完成后,彼得可以再掌管布莱克五年。但是没有你的位置。”

南茜合上眼。这一招是最没人性的。她真想吐。她爱护过、照抚过的懒彼得、呆彼得可以留下;而她,维持生意不倒的她,竟然会被甩掉。“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呢?”她说,“他是我亲弟弟啊?!”

“我也很遗憾,小南。”

“谢谢你。”

“我从来就信不过彼得。”

“父亲花了一辈子的心血经营起来的企业,”她哭喊着,“不能让彼得葬送了!”

“你想我怎么做?”

“我们能阻止吗?”

“如果你能出席董事会,估计还能说服你姑姑和丹尼·莱利不去支持这份决议——”

“问题是我到不了啊。你能说服他们吗?”

“我可以试试,但是也无济于事啊——彼得的投票权会压过他们。他们俩只有百分之十的股票,他可是有百分之四十。”

“你能代我行使股东投票权吗?”

“我没有你的授权书。”

“能通过电话投票吗?”

“有意思的主意……我觉得这得看董事会的意见,然后彼得还是会用他的多数票否决掉的。”

他们两人都绞尽脑汁地想,留下一阵沉默。

暂停的当儿,她记起了自己的礼貌,赶忙问候道:“你家人怎么样?”

“现在啊,没洗漱、没穿衣、无组织、无纪律。还有,贝蒂怀孕了。”

她一时间忘掉了自己的烦恼:“不是开玩笑吧!”她还以为他们已经不再要孩子了,最小的都五岁了。“都这么久了!”

“我看我得查查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南茜笑了。“嘿,恭喜恭喜!”

“谢谢。虽然贝蒂对这个孩子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

“为什么?她比我还小呢。”

“但是六个孩子可不少啊。”

“你养得起。”

“也是……你确定赶不上那趟飞机吗?”

南茜长吁了口气。“我现在人在利物浦,到南安普顿要两百多英里,飞机两小时后就起飞了。不可能的。”

“利物浦?那儿离爱尔兰不远啊。”

“别跟我扯旅行见闻了——”

“‘飞剪号’在爱尔兰停靠的呀。”

南茜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你确定?”

“我在报纸上读到过。”

她胸中涌起一股的希望,这改变了一切。看来她还是可以赶上那趟飞机的。“它在哪停靠——都柏林?”

“不是,是西海岸的哪儿,记不起名字了。但你应该赶得及。”

“我去查查,回来再给你电话。回聊。”

“嘿,南茜?”

“什么事儿?”

“生日快乐。”

她对着墙莞尔。“麦克……你太好了。”

“祝好运。”

“再见。”她挂下电话回到前台。刚才那个首席侍者居高临下地朝她一笑。她要按耐住将他打回原形的诱惑:这会让他更没帮助的。“‘飞剪号’会在爱尔兰停靠对吧。”她强忍着用友好的语气说道。

“没错,夫人。在福因斯,夏农河口那里。”

她真想质问他:“刚才干吗不早说,你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混蛋!”但相反,她微笑着问:“几点呢?”

他去拿时刻表。“计划三点半降落,四点半起飞。”

“那我赶得到吗?”

他收起了刚才忍耐味儿十足的微笑,立马向她投以恭敬的目光。“我刚才没想到这样走也行。”他说,“小飞机两个小时就能到。您只要找个飞行员就可以了。”

她的不安又提了一格。这法子貌似越来越靠谱了。“马上帮我叫辆出租车送我到机场,可以吗?”

他朝一个服务员打了个响指。“给这位女士备辆出租车!”他又面朝南茜:“您的行李怎么办?”它们正在大堂堆放着。“小飞机装不了您那么多行李的。”

“请把它们送到船上。”

“没问题。”

“尽快把我的账单拿来。”

“马上。”

南茜从那堆行李里挑出了她随身行李箱,里面放了重要的洗漱用品、化妆品和换洗的内衣裤。她打开箱子,找出了一条明早要穿的海军蓝真丝衬衫、一条晚礼服还有睡袍,又往小臂上搭了条浅灰色喀什米尔羊绒大衣,原本要在甲板上冷的时候穿的,现在要一起带上,飞机上可以保暖用。

她把包全都拉好。

“您的账单,林汉夫人。”

她草草地签了张支票,然后把支票和小费一起递给了他。

“谢谢您,林汉夫人。出租车已在门外备好。”

她匆匆忙忙出门,爬进了狭小的英国车。行李侍者把随身行李箱放到她旁边的椅子上,跟司机交代着怎么走。南茜加了句:“另外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车子在市中心痛苦地慢慢挪,她焦急地踮着灰色小山羊皮鞋鞋尖。马路上人流攒动,路牙上间或栽种着漆着白线的行道树,车子显然是开不动的。她烦躁地想着这是在干吗,然后明白了:这些线是帮助司机在灯火管制期间看清路的。

出租车过了市中心朝市郊开去,速度也提了起来。这里看不到任何备战的样子。除非不小心,否则德国人才不会轰炸农田。她不住地看表。已经十二点半了。如果她能没有任何延误地找到飞机、找到飞行员并让他同意起飞,然后谈好价钱,一点钟就能起飞了。侍者的说法是要飞两小时,那她会在三点降落。她当然还得自己找从机场到福因斯的路,不过估计离得不会太远。说不定她还能提前到呢。那边会有能把她送到码头的车子吗?她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么提前去担心这些问题也没什么用。

她又想起来,“飞剪号”可能会客满,所有的船都满员了啊。

她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她正要问司机还要开多远,结果他忽然转向开出马路,拐进一扇大门到了一片空地上。她松了口气。车子在草地上颠簸着,南茜看到前方有座小型飞机棚,机棚四周停放着各种颜色的小飞机,全拴在绿色的草坪上,仿佛钉在天鹅绒布上的各色蝴蝶标本。她发现不缺飞机了,心满意足。但她还需要飞行员,四下里却没什么人影。

司机把她带到机棚的大门口。

“麻烦等我一下,谢谢。”她边说边跳下车。她可不想被晾在这儿。

她赶紧进了飞机棚。里面停了三架飞机,但是没有人。她又来到阳光普照的外面。她焦急地想:这地方肯定得有人看,附近肯定会有个人的吧,不然门肯定就关了。她绕到飞机棚后面,终于在一架飞机旁看到了三个男人。

这架飞机真是让人着迷。整个机身漆的是金丝雀黄,小小的轮子也是黄色的,这让南茜不禁想到了玩具车。这是架双翼机,上下双翼各用绳索和支柱连着,单个发动机安在机头处。它的螺旋桨朝天机尾着地,在那里静坐着,活像只小狗在祈求主人带它去散步。

飞机正在加油。一个身穿油腻的蓝色工装裤、头戴布帽的男人正站在步梯上,拿着油罐对着飞机前座上方机翼的某突起处倒着汽油。地上站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和南茜年龄相仿,头戴飞行员头盔,身穿皮夹克。他和身边一位穿着斜纹软呢西装的男人正聊得起劲儿。

南茜咳了一下,说:“不好意思!”

两个男人朝她看了一眼,只有那个高个子男人继续说着,然后他俩又把脸转了回去。

出师不利啊。

南茜说:“不好意思。我想包机。”

高个子男人打断了自己的谈话,说:“爱莫能助。”

“我有急事儿。”南茜说。

“我可不是什么破出租司机。”男人说,又把头转了回去。

南茜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话非得这么粗鲁吗?”

这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饶有兴致地望向她。她注意到了那两弯黑色的眉毛。“我不是故意粗鲁,”他温柔地说,“但我的飞机不供人雇,我也一样。”

她绝望地说:“我无意冒犯,但如果是钱的问题,我愿意出高价——”

他被冒犯了,他的脸都僵了,扭回了脸。

南茜观察到,他的皮夹克下面穿的是白条深灰色西装,脚上穿的牛津鞋也是正品,不是南茜做的那种便宜山寨货。他显然是位开自己飞机娱乐的有钱商人。

“那还有别人吗?”她问。

拿着油罐的机械师起身,摇摇头说:“今天没人。”

高个子男人对同伴说:“我干的可不是赔钱买卖。你去告诉苏华德,他收了多少钱,这活儿就什么价钱。”

“问题是他说的也在理,这你也知道。”身穿斜纹软呢西装的男人说。

“我知道。你就说下次活儿我们价钱可以谈高点儿。”

“他不一定会满意的。”

“那样你就跟他讲,他可以收拾东西玩蛋去了。”

南茜崩溃得直想吼。完美的飞机和飞行员都在这儿,但不管她怎么说,他们就是不送她到要去的地方。她几乎要哭了。“我必须得赶去福因斯!”

高个男人又一次转身。“你刚说福因斯?”

“对!”

“为什么?”

她终于让他开始对话了。“我要去赶泛美航空的‘飞剪号’。”

“真有意思,”他说,“我也是。”

她再次燃起希望。“噢,老天保佑,”她说,“你也要去福因斯?”

“是,”他神情黯淡,“我要去追我妻子。”

她虽紧张又激动,但又不禁觉得这话听着奇怪:一个愿意承认这种事的男人虽算不上软弱但也不能说是自信。她看看他的飞机。貌似前后有两个驾驶舱位。“你的飞机不是有两个位置吗?”她惶恐地问道。

他上下打量着她。“是,”他说,“俩座。”

“拜托了,带我一起吧。”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也成。”

她这口气松得差点没晕过去。“噢,谢天谢地,”她说,“真是感激不尽。”

“没什么,”他伸出一只大手,“我是莫巍·拉弗斯。多多关照。”

她握了他的手。“南茜·林汉,”她答道,“认识你我非常高兴。”

艾迪最后还是觉得要找个人谈谈。

必须是一个他能够完完全全信任的人,一个能为他保守全部秘密的人。

能跟他讨论这种事的人只有卡洛安。她是他的知心伴侣。就算爹在世,艾迪也不会跟他讨论这种事,他不想在父亲面前显露自己的软弱。他还能相信谁呢?

他考虑了贝克机长。马文·贝克是那种很讨乘客喜欢的飞行员:长相顺眼,方下巴,自信又果敢。艾迪敬重他也喜欢他。但贝克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只对飞机和乘客的安全忠诚,他一定会坚持报警。他帮不上忙。

还有谁呢?

对了。还有史蒂夫·阿普尔比。

史蒂夫来自俄勒冈州,是个伐木工的孩子,身材高大魁梧,肌肉结实得跟木头似的,家人都是清贫的天主教徒。他们俩是阿纳波利斯海军军校的同学。两人开学第一天在大食堂看到彼此时就成了朋友。其他新学员对食物满腹牢骚时,艾迪却把自己的那盘饭菜吃了个精光。他抬起头,看见有个穷小子竟也和他一样觉得自己吃到了人间美味:史蒂夫。他们眼神一对,立刻明白了彼此。

他们在学校里一直是好哥们儿,毕业还一起赴珍珠港驻军。史蒂夫娶奈拉的时候,艾迪是他的伴郎;而去年艾迪的婚礼上史蒂夫也是他的伴郎。史蒂夫还留在新罕布夏州朴次茅斯造船厂部队。现在两人见面没那么频繁了,不过这没关系。他们俩的交情就算许久没联系也不会变。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事,他们平时都写信联络。要是哪天两人都在纽约,就会一起吃个晚饭打个棒球什么的,而且见面就跟前天刚碰面的老伙计一样。史蒂夫是艾迪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人。

史蒂夫路子也广。不管是周末外出假条,还是一瓶私酒,抑或是盛大赛事的两张票,别人弄不到的东西他都可以搞定。

艾迪决定联系联系他。

艾迪总算有了些主意,心算是宽了宽。他赶紧返回酒店。

他来到一间小办公室,把海军基地的电话递给老板娘,然后回了房间。待会儿电话接上她就叫他。

他脱掉了工装裤。鉴于待会老板娘会来叫他,他先没去洗澡,只是到卧房洗了洗手和脸,然后换上了干净的衬衣和制服裤子。做完这套日常惯例动作后,他稍微没那么慌张了,只是心里依然焦急难耐。史蒂夫会做何反应他不知道,但是有人一起分担这个苦恼肯定会让他轻松不少。

他正打着领带,这时老板娘敲门了。他赶忙下楼接电话。电话已经接到了基地转接员那里。

他说:“麻烦帮我转一下史蒂夫·阿普尔比,谢谢。”

她说:“阿普尔比中尉现在无法接听电话。”艾迪的心一沉。她又说:“需要给他留言吗?”

艾迪心灰意冷。他知道史蒂夫不是神仙,不可能弹指一挥就把卡洛安给救出来。可是光和他说说话也成啊,也许说着说着他就有主意了。

他说:“小姐,我找他有急事儿,他到底上哪儿了?”

“能问一下您贵姓吗,先生?”

“我是艾迪·迪金。”

她立马丢了刚刚正儿八经的腔调:“嗨,是艾迪呀!你是他伴郎,对不?我是洛拉·格罗斯,咱俩见过面儿。”她压低嗓门跟他透了底:“跟你说实话吧,史蒂夫昨晚上就没回基地。”

艾迪在胸中嘶吼着。史蒂夫做了不该做的事,而且还是在最最不该的时候。“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天亮的时候就该回来的,可现在还没回呢。”

这更糟——史蒂夫可能不单单是翘班这么简单,说不定他也有麻烦了。

接线员说:“我可以帮你接奈拉,她是打印室的。”

“好的,多谢。”他当然不会跟奈拉掏心窝,但能套出史蒂夫所在的线索也是好的。连线期间他不停点着脚。他还记得奈拉的模样,她古道热肠,圆圆脸蛋,留着卷发。

终于等到了她的声音。“喂?”

“奈拉,我是艾迪·迪金。”

“嗨,艾迪,你在哪儿呢?”

“奈拉,我是从英国给你打的电话。史蒂夫在哪儿?”

“从英国打的!我老天!史蒂夫他,呃,现在联系不上。”她听上去有些不安,追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唔。你估计史蒂夫什么时候能回来?”

“上午吧,还得一两个小时的样子。艾迪,你听起来不对劲啊。到底怎么啦?你遇上什么麻烦了?”

“要是史蒂夫能按时回来的话,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吧。”他把郎德朗酒店的电话给她念了一遍。

她重复了一遍。“艾迪,你就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吗?”

“不行。你记得让他回给我就成。我还会在这儿待一个小时。之后就得上飞机了——我们今天飞纽约。”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奈拉怀疑地说,“卡洛安还好么?”

“我得挂了,”他说,“再见,奈拉。”他没等她回就挂掉了电话。他知道刚刚自己很没礼貌,可他现在烦乱得要死,哪里还顾得上那么许多。他心乱如麻。

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又上楼回房间去了。他把门留着好听大堂电话响,然后坐到单人床床边。他长大后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哭了。他把头埋在两臂之间,自言自语道:“我要怎么办?”

他想起了“林德堡绑架案”。七年前在阿纳波利斯,各个报纸上都登了这个案子。那个孩子被杀死了。他祈祷道:“哦,上帝,请保佑卡洛安平安无事。”

近年来他很少祈祷。祈祷从没让他爹娘落过什么好。他相信事在人为。他摇摇头。现在可不是回归宗教的时候。他得想出个法子做点什么才行。

绑架卡洛安的人希望艾迪上飞机,这点毋庸置疑。那他偏不上飞机岂不正好。可是他如果不去蹚这趟浑水,就见不到汤姆·路德,也就没办法知道他们的底牌了。这么做或许他可以搞乱他们的计划,但与此同时也会失去所有微弱的掌控局面的机会。

他站起来,打开他的小旅行箱。虽然除了卡洛安他什么都想不了,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把剃须套盒、睡衣还有换洗衣服都装了进去。他心不在焉地梳了梳头,把梳子也塞了进去。

他再次坐下,电话铃响了。

他两个大步就跨出了房间,然后赶忙下了楼。可是有人赶在他前面接了电话。他隔着大堂听到那边的老板娘说:“十月四号是吗?我看下还有没有空房。”

他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安慰自己说:就算是史蒂夫也无济于事。所有人都无济于事。有人绑架了卡洛安,那艾迪就得对他们唯命是从,这样她才能回来。没有任何人能把他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来。

他一想到和她最后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吵架,心情就无比沉重。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真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再说当时到底是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吵成那个样子呢?他对天发誓,只要能让她平安归来,他永远都不会再和她拌半句嘴。

那个破电话怎么还不响?

有人敲了下门,接着米奇穿着他的飞行制服拎着行李箱进来了。“准备好了吗?”他轻快地问。

艾迪慌了。“不可能到点了!”

“当然到了!”

“混蛋——”

“怎么了,你这么眷恋这里啊?你想留下来和德国佬干一架?”

艾迪得再等史蒂夫几分钟。“你先打头阵吧,”他告诉米奇说,“我待会儿赶上。”

米奇听到艾迪不愿意和他同行,很受伤的样子。他耸耸肩说:“那回见吧。”然后出去了。

史蒂夫·阿普尔比到底上哪儿去了?

他坐在那儿对着墙纸盯了一刻钟。

终于他还是掂起了箱子,慢吞吞地走下楼。他直勾勾地瞪着部那电话,仿佛在盯着一条摆好姿势要咬人的响尾蛇。他在大堂驻足,等着电话铃响。

贝克机长也下了楼,看到艾迪时很惊讶。“你要迟到了,”他说,“你最好还是和我一起乘出租走吧。”机长享有乘出租车到机库的待遇。

艾迪说:“我要等个电话。”

机长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不能再等了。我们走!”

艾迪赖了一会儿,然后又意识到这么做太不明智了。史蒂夫不会打来的,而艾迪无论如何得先上了飞机再说。他不情愿地拾起箱子出了大门。

出租车就在门外等候,他们直接上去。

艾迪自觉刚刚有点忤逆了。贝克是个好机长,对艾迪一直不错,艾迪可不想惹他。“真不好意思,”他说,“刚刚在等一个美国的电话。”

机长释怀地一笑,爽朗地说道:“哎呀,明天不就到了么!”

“也是。”艾迪咧了下嘴。

他只能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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