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戴安娜·拉弗斯踏上福因斯的码头,为自己脚下传来的实在感感激涕零。
她伤心但却平静。她决定了:再也不要回“飞剪号”,不要飞美国,也不要嫁给马克·埃尔得了。
她看了看貌似在打颤的膝盖,担心自己会不会摔倒。好在胡思乱想一会儿就过去了。她开始沿着码头走向海关棚。
她挽着马克的胳膊。只要他们俩一独处她就会跟他说的。她伤心地想,他是那么爱她,这会让他心碎的。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晚了。
除了戴安娜邻座的弗兰克·戈登帅哥和奥利斯·菲尔德秃子这对怪人之外,其他乘客们都已登岸。白璐璐还在和马克没完没了地说着。戴安娜只当她不存在。她已经不生璐璐的气了。这个女人虽然很没分寸地插了进来,而且还那么傲慢,但多亏了她戴安娜才认清了自己的情况。
过了海关之后,他们离开了码头,来到了只有一条街的小村子西头。有人正在街上赶奶牛,他们要等这群畜生先过去才能继续走。
戴安娜听到拉维尼亚公主高声问:“我怎么被带到农场了?”
小乘务员戴维宽慰道:“公主殿下,我领您上候机楼去。”他指向路那边状似旧旅馆的那幢楼,楼墙上爬的常春藤葱葱郁郁。“那边有个很舒服的酒馆,名叫‘华太太的店’,那儿卖的爱尔兰威士忌特别棒。”
奶牛过去之后,好几个乘客也随戴维去“华太太的店”了。戴安娜对马克说:“我们逛逛这个村子吧。”她想尽快和他单独相处。他微笑着同意。只可惜还有别的乘客和她所见略同,璐璐是其中之一。于是一大队人开始沿着福因斯羊肠大道浩浩荡荡地踱起步来。
这里有火车站、邮局和教堂,接着是两排灰砖瓦房。有些房子的前面是个铺子。街上还停了几辆小马车,但卡车仅有一辆。身穿粗呢和手织布的村民们不住地盯着这些身穿丝绸皮草的来客。戴安娜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游行。福因斯还没适应作为世界顶级权贵歇脚地儿的这个角色。
她一直祈祷大部队赶紧散开,但他们仿佛把自己当成了害怕走失的探险队员,一直紧紧地凑成一团。时间越来越少,她开始慌了。路过了另一个酒馆时,她突然对马克说:“我们进去吧。”
璐璐马上说:“这主意太好了——这个村子没什么好看的。”
戴安娜受够了。她回了一句:“我想跟马克单独聊聊。”
马克很尴尬。“宝贝儿!”他抗议。
“没关系!”璐璐马上回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就是,不打扰你们这对儿鸳鸯了。这儿可是爱尔兰,肯定还有别的酒吧!”她语气很欢乐,眼神很冷酷。
马克说:“不好意思了,璐璐——”
“不用!”她欢快地说。
戴安娜不喜欢马克这样跟她道歉。她一个转身,自己进去了,他爱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吧。
这地方又阴又冷,里面有一个高吧台,后面放满了瓶瓶罐罐。前面的木质地板上放了几张木桌和椅子。角落里,两个老男人朝戴安娜盯了过来。她现在穿的是波点裙外搭橘红色真丝外套。她感觉自己就是个出现在典当铺的公主。
吧台后出现了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戴安娜说:“来杯白兰地,谢谢。”她要拿酒壮壮胆。她找了个小桌子坐了下来。
马克进来了。戴安娜酸酸地想,八成又给璐璐赔了好多不是。他在她跟前坐下,问道:“刚刚怎么回事?”
“我受够她了。”戴安娜说。
“你必须这么不懂事吗?”
“我不是不懂事。我就是想和你单独说会儿话。”
“你就不能说得再委婉点儿?”
“我觉得暗示什么的对她不管用。”
他很恼火,想替她辩护。“那你就错了。你别看她那么张扬,她其实很敏感的。”
“无所谓了。”
“怎么就无所谓了?你刚才冒犯了我的老朋友!”
女招待端来戴安娜的白兰地。她赶紧喝了几口壮胆。马克点了杯吉尼斯黑啤。戴安娜说:“我说这无所谓,因为我改主意了,我不要和你去美国了。”
他脸色煞白。“你说的不是真的。”
“我想过了,我不想去,我要回到莫巍身边。如果他还要我的话。”其实她确定他会的。
“你不爱他了,这是你跟我说的。我知道这话是真的。”
“你知道什么?你又没结过婚。”他看起来有些受伤,她也和缓了一点。她将手放到他膝盖上。“你说得对,我不像爱你一样爱莫巍,”她有些无地自容,把手移开,“但这也无济于事。”
“我刚刚太关注璐璐了,”他忏悔道,“对不起,亲爱的。我跟你赔礼道歉。估计是因为我太久没见到她了,这才和她聊个没完。这是我们的冒险,过去一个小时里我忘记了。原谅我好吗?”
他意识到自己错了之后,说的话可真甜:他脸上痛苦的表情还带着点小孩儿气。戴安娜赶紧逼自己回想一个小时前的感受。“不光因为璐璐,”她说,“我觉得我之前做事都欠考虑。”
女招待上了马克的酒,但他没动。
戴安娜继续说:“我把我熟悉的东西都抛弃了:家、丈夫、朋友,还有我的国家。飞机要飞到大西洋那边去本身就有危险,而我还要跑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在那儿没亲没故又没钱,什么都没有。”
马克简直要疯掉了。“啊,天,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在你最脆弱的时候抛弃了你。宝贝儿,我真是个王八蛋。我保证再也不这样了。”
他也许会履行他的承诺,也许不会。他现在是爱她,可他也很随性。他就不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他现在对她真心真意,但是下回再碰上老友的时候还记得住他的誓言吗?起初戴安娜就是被他那股玩世不恭的气质吸引的,可笑的是,现在正是那种态度让戴安娜觉得没有安全感。莫巍至少是可靠的:好习惯、坏毛病,他从来不会变。
“我不觉得你是个可以依赖的人。”她说。
他很生气。“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她想不出什么例子。“但你以后会的。”她说。
“别的不说。是你自己不想要那些东西了啊。你老公让你不开心,你的国家要打仗了,你的家乡和朋友都让你觉得无聊——这是你跟我说的。”
“让我无聊,但不会让我害怕。”
“那边也没什么好怕的。美国和英国一样。我们说一样的语言,看一样的电影,听一样的爵士乐队。你会爱上美国的。我会照顾好你。我保证。”
她真希望自己能相信他。
“还有件事,”他继续道,“孩子。”
这话说到她心坎里了。她的确太想有个孩子了,莫巍又一直坚持不想要孩子。马克有爱心、快乐又温柔,肯定会是个好父亲的。现在她有点疑惑,坚定的心开始动摇了。或许到头来,她还是应该放弃自己的一切。如果她连家人都没有,还要房子和安全感干吗?
如果自己当时想好再答应他就好了。她应该先认真地权衡一下未来,把所有困难都考虑清除,而不是立即向他答应下一切。她应该给自己留点后路,哪怕只是以防万一,也该向他要好回家的机票钱。不过那会冒犯到他的吧,而且仗一打起来,穿越大西洋要花的肯定就不只是个机票钱了。
马克握住她的手,她也伤心得没力拒绝。“你已经变过一次主意了,现在变回去吧,”他很有说服力,“跟我一起走,我们要白头到老,我们要一起生小孩儿。我们会住在大海边,带着我们的小宝贝们去踏浪。他们会有金色的头发,小麦色的皮肤,长大后就去打网球、去冲浪、去骑自行车。你想要几个孩子?两个?三个?还是六个?”
可惜她的动摇已经结束。“没用的,马克,”她哀伤地说,“我要回家了。”
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他这次信了。他们悲伤地看着彼此,都一言不发。
这时莫巍走了进来。
戴安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像见了鬼一样瞪着他。他不可能在这里的,这不可能!
“原来你在这儿。”是她熟悉的男低音。
戴安娜又陷到了矛盾的情绪里。她震惊,她兴奋,她害怕,她释然,她无地自容。她意识到她的丈夫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牵手,赶紧把手从马克手里挣脱出来。
马克说:“怎么了?怎么回事?”
莫巍走到桌前,手掐着腰,怒目瞪着他们。
马克说:“这混蛋谁啊?”
“莫巍。”戴安娜弱弱地说。
“我的老天爷!”
戴安娜问:“莫巍……你,怎么跟过来的?”
“飞。”他一如既往地简洁。
她看到他身上的皮夹克和手里的头盔。“不是……那你怎么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们?”
“你信上说要飞美国,飞美国就这一条路可走。”他自得地说。
她看得出来,想出她在哪儿还把她截住这件事很让他得意。真是造化弄人。没想过他竟然还可以开自己的飞机赶过来:她是想都没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下场。他是多么在乎她才会这样追过来的。这让她感动得不得了。
他在他们对面落座,冲女招待点道:“给我上大杯的爱尔兰威士忌。”
马克端起他的啤酒杯,紧张地呷着。戴安娜看看他。起先他是有点怕莫巍,不过这会儿显然已经看出来莫巍不准备和他大干一场了,就只是单纯的不自在而已。他好像要和戴安娜保持距离一样,把椅子往后挪了一英寸。也许刚才被看到的牵手也让他感到羞愧。
戴安娜喝了点白兰地,又有力气了。莫巍正不安地看着她。他那不安和受伤的表情让她直想扑到他怀里。他想都没想自己到了以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就这么不顾一切大老远跑过来。她伸出手,安慰地抚了抚他的胳膊。
令她意外的是,他的表情竟然有些不自在,还担心地瞅了眼马克。似乎在妻子的情人面前被妻子碰让他有些难堪。他的爱尔兰威士忌来了,他很快喝光了它。马克看起来有些受伤,又把椅子往前靠了靠。
戴安娜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们两个都爱她,她又和两人都上过床——而这一点他们两个又都知道。这真让她羞愧难当。她想安慰他们,但是又不敢。她警戒性地往后靠了靠,拉开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莫巍,”她说,“我并不想伤害你。”
他狠狠地看着她,波澜不惊地说:“我相信你。”
“你真的……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这人虽然简单,但也能出猜个大概,”他挖苦道,“你和你的情夫私奔了,”他看向马克,挑衅地朝他倾了过去,“估计是个弱不禁风型的美国佬,这样他才能什么都顺着你。”
马克往后一靠,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巍,一言不发。马克不是个和人对着干的人。他不像是被惹毛了,反而是有点很感兴趣的样子。虽然他们素未谋面,但莫巍一直是马克生命中一个很关键的角色。过去这几个月里,马克肯定对那个天天睡在戴安娜旁边的男人充满了好奇。现在亲眼看到,就被他吸引了。相反,莫巍对马克一点兴趣都没有。
戴安娜看着这两个男人。他们之间的差别不能更大了。莫巍高大、好斗、犀利还爱发脾气;马克则矮小、干净、安静且思想开放。她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想法,马克说不定哪天还会把这个场景写到喜剧剧本里。
她哭得快要睁不开眼了。她拿出手绢,擤了下鼻子。“我知道,我一直太轻率了。”她说。
“轻率!”莫巍厉声喝道。他在嘲笑这个词的分量。“你根本就是他妈瞎胡闹。”
戴安娜吓得缩了回去。他的奚落总能戳到她的痛处,只不过这回她确实活该。
女招待和墙角那两个男人不害臊地关注起他们的对话。莫巍朝女招待挥手喊道:“亲爱的,给我来盘火腿三明治好吗?”
“乐意效劳。”她颇为礼貌地说。莫巍向来招女招待喜欢。
戴安娜说:“我就是……我就是最近活得太痛苦了。我只是想让自己快乐一点。”
“快乐一点!到美国吗?那边没亲没故又没家的……你疯了吗?”
他能来她很感激,但她真心希望他能温柔一点。她感觉到马克搂起了她的肩膀。“别听他瞎说,”他安静地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快乐?你没有错。”
她心惊胆颤地看着莫巍,生怕把他惹恼。他还是可能不要她的。他要是在马克面前把她一脚踢开,那该有多丢脸(她脑海想象的画面里,还有可恶的白璐璐在一旁看笑话)。他可以这么做:他就是会干出那么绝的事。她现在真希望他没跟来,那样就不用必须立马做出决定了。如果再给她点时间,她还可以慢慢抚慰他受伤的自尊心。现在这样太匆忙了。她把酒端到嘴前,然后又放了回去。“这不是我想要的。”
马克说道:“我看你是想来杯茶。”
那正是她想要的。“对,来杯茶吧。”
莫巍永远不会这样:女人在他脑子里是用来端茶的。他蔑视着马克。“我就是这点让你不高兴了?”他生气地说,“因为我不给你端茶,就为这?你又想我挣钱又想我当佣人?”三明治到了,他一口也没吃。
戴安娜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现在用不着吵吧。”她柔声说道。
“用不着吵?现在不吵什么时候吵?你连再见都没说就跟这个呆子跑了,就给我留了这张破纸条……”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片纸,正是戴安娜写的那封信。她羞红了脸。那封信上洒过她的眼泪,他怎么能在酒吧里拿它晃来晃去?她忿忿地离他又远了一些。
茶来了,马克端起茶壶。他看着莫巍,说:“要不要来杯呆子倒的茶?”坐在角上的两个爱尔兰人大声笑了出来,莫巍则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瞪着眼。
戴安娜开始生他的气了。“莫巍,我可能就是瞎胡闹,但是我有幸福快乐的权利。”
他拿手指着她,苛责道:“结婚的时候你已经发过誓,没有离开的权力了。”
她快疯掉了,他怎么就这么冥顽不灵?这简直是在对牛弹琴。他能不能讲讲道理?他怎么就非得这么确定他永远是对的别人永远是错的?
她忽然意识到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五年来,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这么想一回。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光顾着在飞机里紧张,忘了他的性格有多糟糕,忘了他让自己生不如死的经历了。现在她全想起来了。这感觉就和醒后记起刚做的噩梦一样恐怖。
马克说:“莫巍,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能逼她做任何事情。她是成年人,如果她想和你回家她就会回家,如果她想和我一起到美国嫁给我,那她就去美国。”
莫巍一拳捶到桌上。“她不能嫁给你,她已经嫁给我了!”
“她可以跟你离婚。”
“什么理由?”
“在美国内华达州,离婚不需要理由。”
莫巍开始将怒目瞪向戴安娜。“你不去内华达。你要跟我回曼城。”
她看着马克。他正温柔地对她微笑。“你不需要遵从任何人,”他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莫巍说:“穿你的衣服去。”
莫巍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让戴安娜看清了自己的心。她现在明白了,对坐飞机的恐惧、对美国生活的担忧,在最关键的问题面前都不值一提:她想和谁一起生活?她爱马克,马克也爱她,旁的问题都不重要。她如释重负做出了决定,并且要将决定宣布给两位爱她的男人。她深吸一口气。“对不起,莫巍,”她说,“我要跟马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