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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肯·福莱特Ctrl+D 收藏本站

玛格丽特又羞又恼。她确信,所有的乘客都在盯着她看,都在想餐厅上演那可怕的一幕,然后都推断她和她父亲一样脾气暴躁。她不敢看任何人的脸。

哈利·马克思拯救了她残留的一丝自尊。他刚才那样帮她撤椅子,然后给她臂弯陪她离开,真是又机智又优雅。他的表现微不足道,甚至还有点傻,但对于她来说,意义大过整个世界。

不过她残存的自尊也只有很少的一搓。父亲陷她于如此丢人的境地,让她怒火中烧。

晚餐后的两个小时里,套间里一直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天气开始发飙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就离开换睡衣去了。这时珀西说了一句让玛格丽特惊讶的话。“我们去道歉吧。”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会让她更尴尬更没面子的。“我觉得我没那个勇气。”她说。

“我们就走到加蓬男爵和哈德曼教授那边说,父亲刚刚那么鲁莽我们很抱歉,就行了。”

鉴于父亲对他们的冒犯,这个想法很诱人。这会让她好受很多的。“父亲肯定会抓狂的。”她说。

“他不需要知道,而且他就算生气我也不在乎。我觉得他已经疯了。我甚至已经不怕他了。”

玛格丽特怀疑这话的真实性。珀西还是小孩的时候经常会在吓得要命的时候说自己不怕。不过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珀西要脱离父亲掌控其实还让她有些担心。只有父亲管得住他。要是没人治着他的淘气,还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来。

“来吧,”珀西说,“我们现在就去。他们在三号套间——我都查好了。”

玛格丽特还是犹豫。一想到要走到父亲辱骂过的人面前她就发怵。他们也许更愿意早点把整件事情抛到脑后,这可能会让他们更痛的。可他们也许还会想,是不是有很多其他乘客暗暗赞同父亲的做法。表明反对种族歧视的立场肯定更重要的吧?

玛格丽特决定去做。她一直都胆小,而她讨厌胆小的自己。飞机每过一会就有颠簸,她站了起来,握住扶手让自己站稳。“好吧,”她说,“我们道歉去。”

她怕得有些颤抖,好在飞机的不平稳很好地掩饰了她的颤栗。她穿过主休息室,来到三号套间。

加蓬和哈德曼在左舷侧相对而坐。哈德曼正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修长又单薄的身体蜷成一道弯,近乎剃光的头低着,高高拱起的鼻子尖儿指向满是数学计算的书页。加蓬百无聊赖地坐着,先看到了他们。玛格丽特在他身边停下,抬手扶他的椅背座位支撑,他立马警觉地僵起身子。

玛格丽特赶紧说:“我们是来道歉的。”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胆量。”加蓬说。他的英语说得很好,只有一点点法国口音。

这不是玛格丽特祈祷中的反应,不过她还是硬撑着说了下去。“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万分抱歉。我对哈德曼教授充满了敬意,之前也跟他说过。”

哈德曼抬头,然后点头表示同意。但加蓬还是很生气。“你们这种人很容易感到抱歉的。”他说。玛格丽特盯着地板,真希望自己没来这一趟。“德国到处都是有礼貌的有钱人,他们对于那边发生的一切都‘万分地抱歉’,”加蓬继续道,“可他们怎么做的?你们怎么做的?”

玛格丽特羞红了脸。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或是怎么说才好。

“菲利普,别说了,”哈德曼柔声说道,“你没看到他们还年轻吗?”他看向玛格丽特。“我接受你的道歉,谢谢你。”

“噢,天啊,”她说,“我是不是让事情更糟了?”

“哪有的事,”哈德曼说,“你让它好了一些,我也很感激你这么做。我的男爵朋友现在非常烦躁,但是我想他会和我的想法一样的。”

“我们还是离开的好。”玛格丽特可怜地说。

哈德曼点点头。

她转身离开。

珀西说:“万分抱歉。”然后跟着她离开了。

他们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戴维正在铺床。哈利不见了,八成是去卫生间了。玛格丽特打算洗漱了。她拎起随身行李箱,到女厕所换衣服去了。换好衣服的母亲走出来身穿栗色睡袍,美艳动人。“晚安,亲爱的。”她说。玛格丽特一言不发地和她擦肩而过。

玛格丽特在拥挤的女厕所里迅速换上纯棉睡衣和毛巾浴袍。她的睡衣在其他女人那些鲜艳的真丝羊绒睡衣之间显得特别寒酸,但她并不在乎。到头来,道歉并没让她解脱。加蓬男爵的批评是对的。说抱歉太容易了,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回套间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上了床拉好了帘子,从父亲的床铺还传出了低沉的呼噜声。她的床还没铺好,她得先去休息室坐坐。

她非常清楚,能让她脱离苦海的途径只有一条。她必须离开她的父母,过自己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对这件事如此坚定过。可在钱、工作以及住宿的问题上,她依然毫无进展。

在福因斯登机的林汉夫人进来坐到了她的旁边。她披着亮蓝色睡袍,里面穿的是轻薄的黑色晨衣。“我是来点白兰地酒喝的,可乘务员好像都很忙。”她说。她看起来并不怎么失望。她挥了一下手,指向所有的乘客。“这就像是一个睡衣派对,或者是宿舍里的午夜联欢——所有人都穿着松垮的衣服走来走去。你觉得呢?”

玛格丽特从来没参加过睡衣派对,也没睡过宿舍。她只能说:“我觉得这很奇怪,让我们所有人都像一家人一样。”

林汉夫人系上安全带:她的话匣子已经打开了。“我觉得,没人能穿着睡衣还一本正经的。就脸弗兰基·戈蒂诺穿上红睡衣之后也变可爱了,对吧?”

玛格丽特一开始没明白她说的是谁,后来想起珀西曾偷听过的机长同联邦调查局特工间的激烈交锋。“那个犯人?”

“对。”

“你不怕他?”

“我想是的。他不会伤害我。”

“可我听人说他是杀人犯啊,还说他做过更恶劣的。”

“平民窟里总有犯罪,关了一个戈蒂诺,还会有别的杀手站起来。要换作是我就不去管他。赌博和卖淫这种事开始的时候耶稣还没长大呢。要是注定会有坏人,那还不如有组织有纪律地坏。”

这话真够劲爆。也许飞机里是有种气氛能让人异于寻常的坦白。玛格丽特还认为,有男人在旁边时她是不会这么说的,没有男人在身边的时候女人都会更直截了当一些。不管什么原因,她勾起了玛格丽特的兴致。“罪犯无组织无纪律不会更好吗?”她说。

“当然不会了。有组织的话他们就是可控的,各帮派有各自的地盘,然后就待在那儿。他们不会到第五大道抢劫,也不会上哈佛的酒吧收保护费,所以招惹他们干吗?”

玛格丽特可不能放过这句话。“那因为他们而把钱浪费在赌博上的穷人们怎么办?那些沦落的姑娘得病了怎么办?”

“我不是不关心他们。”林汉夫人说。玛格丽特怀疑她这话不是真心的,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听我说,”她继续道,“我是做鞋的。”玛格丽特肯定表现得惊讶了,不然林汉夫人也不会又补充道:“那就是我的饭碗。我有家制鞋厂,生产的男鞋都很便宜,而且能穿上五年甚至十年。如果你愿意,还能买到更便宜的,但质量上就得打个折扣——那些鞋的底子都是纸板做的,十天都撑不到。信不信由你,但纸板鞋真的有人买!我想我已经通过制造好鞋子尽了责了。如果有人就是傻到愿意花钱买差鞋,那我也没办法。同样,如果有人连晚饭的肉都买不起,却还是傻到愿意花钱赌博,那也不是我的问题。”

“你贫穷过吗?”玛格丽特问。

林汉夫人大笑。“问得好。不,我没穷过,所以我大概不应该夸夸其谈。我的爷爷是个手工鞋匠,我父亲开了工厂,而我现在运营它。我对贫民窟的生活一无所知。你了解吗?”

“不多。不过我认为那些人会赌博、盗窃或者出卖肉体都是有原因的。他们不仅仅是傻而已。他们是残忍体制的牺牲品。”

“我想你应该是共产党什么的吧。”林汉夫人并无抵触地问。

“社会主义者。”玛格丽特说。

“挺好,”林汉夫人意外地说,“回来你会改主意的——每个人的思想都会随着年纪改变——但是你要是开始就没有思想,还有进步的基础吗?我不是愤世嫉俗,只是觉得我们应该从经历中吸取教训,而不是纠结于意识形态。我怎么开始对你说教起来了?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吧。”

“生日快乐。”玛格丽特通常很讨厌别人说她长大后就会改主意:说这种话的人都太自以为是了,而且他们通常都是没理说不下去还不愿意承认才这么说的。但林汉夫人不一样。“你的理想是什么?”玛格丽特问她。

“我就想好好做鞋子,”她自谦地道,“这也算不上什么理想,不过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有很好的生活,住着漂亮的房子,儿子们也衣食无忧,我可以花大笔的钱在衣服上。我怎么得到这些的?因为我做好鞋。如果我做纸板鞋,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小偷。我就会和弗兰基一样坏。”

“这种想法挺社会主义的。”玛格丽特笑笑说。

“我就是把父亲的思想拿来用了而已,真的,”林汉夫人反思道,“你的思想又是从哪来的?肯定不是你父亲,这我知道。”

玛格丽特羞红了脸。“你听说晚餐的事儿了。”

“我就在现场。”

“我得离开我父母才行。”

“什么拦住你了?”

“我只有十九岁。”

林汉夫人温和地笑话她道:“那又怎样?还有人十岁就离家出走呢!”

“我不是没试过,”玛格丽特说,“我遇上了麻烦,然后被警察捞走了。”

“你妥协得倒挺快。”

玛格丽特想林汉夫人明白,她不是因为没胆量才失败的。“我没钱、没本事,从没受过正规的教育。我不知道怎么自力更生。”

“亲爱的,你现在是在去美国的路上。很多人到那儿的时候基础还没你好,但其中就有人已经成了百万富翁。你识字还能写字,优雅、聪明、长得还好看……你会很轻松地找到工作的。我就会雇你。”

玛格丽特的心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之前她还讨厌林汉夫人没有同情心,现在她却发现她要给她工作的机会。“真的吗?”她说,“你会雇我吗?”

“当然。”

“做什么?”

林汉夫人想了一会儿。“我会把你放到销售部:贴邮票、倒咖啡、接电话、招待顾客。如果你证明了你的价值,我就升你做助理销售经理。”

“那又是干什么的?”

“那代表你会干相同的活拿更多的钱。”

玛格丽特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噢,我的上帝,一份在真的办公室里的真工作。”她憧憬地说。

林汉夫人大笑。“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这是苦差的!”

“我觉得这会是精彩的冒险。”

“一开始可能会。”

“你是认真的吗?”玛格丽特严肃地问道,“如果我一周之后去你办公室的话,你就给我工作?”

林汉夫人吓了一跳。“老天,你真的很认真啊,是不是?”她说,“我还有点以为我们只是在理论层面上探讨呢。”

玛格丽特心都沉了。“那你不会给我工作了?”她哀怨道,“那些话都是说说而已?”

“我会雇你的,不过还有个麻烦要解决。一周以后我自己也可能会失业。”

玛格丽特快哭了。“怎么说?”

“我弟弟正谋划着要把公司从我手里夺走。”

“他怎么能这么做?”

“那就复杂了,而且他不一定会成功。我要粉碎他的阴谋。不过结局到底会是什么样,我也没把握。”

玛格丽特不能相信,机会到手才这么一会儿又要被夺走了。“你必须赢!”她激动地说。

林汉夫人还没来得及回应,哈利出现了。身穿红色睡衣裤和天蓝色睡袍的他看起来就像日出一样。他的出现让玛格丽特平静了一些。他坐了下来,玛格丽特将他介绍给林汉夫人,接着说:“林汉夫人来叫白兰地喝,结果乘务员都太忙了。”

哈利装作很惊讶的样子。“他们忙是忙,酒肯定还是上得了的。”他把头伸到下一个套间。“戴维,赶紧给林汉夫人上一杯康乃可白兰地,好吗?”

玛格丽特听到乘务员答:“没问题,范东坡先生!”哈利就是有法子让人照他的想法做。

他又坐了下来。“我想不注意你的耳环都不行,林汉夫人,”他说,“它们可真漂亮。”

“谢谢你。”她微笑着说。这个赞美对她似乎很受用。

玛格丽特凑近看。每只各是一枚简单硕大的珍珠,周围是金丝网嵌钻石片,低调而优雅。她真希望自己也戴了什么精美的珠宝,这样就能吸引哈利注意了。

“是在美国买的吗?”哈利问。

“没错,是保罗·弗拉托打造的。”

哈利点点头。“不过我觉得设计师应该是意大利的佛杜拉。”

“真是没想到。”林汉夫人说,“男士们很少对珠宝感兴趣的。”她饶有见地地补充道。

玛格丽特想说:“他主要是对偷它感兴趣,你小心着点!”不过她还是惊讶于他的专业程度。他总会留意到最精美的那件,而且还能说出设计师的名字。

戴维带来了林汉夫人的白兰地。他好像能在飞机的摇摆之下平步青云。

她拿到酒,站了起来。“我要去睡会儿觉了。”

“祝你好运。”玛格丽特想着林汉夫人和她弟弟的抗争如是说。她要是赢了就能聘用自己,她承诺了。

“谢谢。晚安。”

林汉夫人踉跄着朝机尾走去,哈利有些妒忌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玛格丽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南茜给自己工作的事。这件事让她兴奋不已,可还有个绊脚石没清掉,还不能让哈利和她一起高兴。她决定先不告诉他了。“我们开始在聊弗兰基·戈蒂诺,”她说,“南茜认为不应该干预他那样的人,他们组织的不过是赌博……卖淫……这些事伤害的都是那些主动参与的人。”她觉得自己有点脸红,她从来没把“卖淫”这个词说出来过。

他若有所思。“不是所有妓女都是自愿的,”他过了一会儿说,“有些是被强拉过去的。你也听过白人奴隶吗。”

“那个词儿说的是这个?”玛格丽特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词,当时还以为是有女孩被拐卖到伊斯坦布尔当女仆了。她可真够呆的。

哈利说:“实际情况可能没报纸上讲的那么夸张。伦敦只有一个白人奴隶贩子——叫麦芽阿本,从马耳他来的。”

玛格丽特瞪大了眼睛。这些事竟然全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我说不定也会被拐走!”

“说不定就在你离家出走那天晚上,”哈利说,“阿本找的就是那种孤立无援身、身无分文、没地方睡觉的女孩儿。他会带你去美餐一顿,早上再帮你到马上要去巴黎巡回演出的歌舞团里找份工作,然后你就对他感恩戴德了。歌舞演出其实就是脱衣舞秀,而这一点你却要等到在巴黎没钱回家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于是你站到了后排,卖力地搔首弄姿,”玛格丽特把自己放到那个情景里后,发现自己确实就会那么做的,“再等到某一天,他们会要你‘好好’招待观众里的那个醉醺醺的股票经纪员,你如果拒绝,他们就会帮他把你死死按住。”玛格丽特闭上眼,不愿也不敢想自己可能的遭遇。“第二天你可能要离开,但你能去哪呢?你可能有几便士的钱,但那根本不够你回家。你会开始纠结到家之后要怎么跟家人说。说真相?绝对不行。于是你就又游荡回到你和其他姑娘们一起的住处,那里至少还有友好的她们理解你。接着你会开始想,既然做了一次,那就能做第二次,下一个股票经纪员可能会好对付一点。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对过夜客人早晨给你留的小费充满了期待。”

玛格丽特哆嗦了一下。“我再没听说过比这还恐怖的事了。”

“所以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让弗兰基·戈蒂诺胡作非为。”

两人都沉默了一两分钟。哈利若有所思地说:“我怀疑弗兰基·戈蒂诺和克莱夫·莫白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有联系吗?”

“珀西不是说了吗,莫白有枪。我本来就猜他是个条子。”

“是吗?有什么根据?”

“那个红背心。条子们都以为穿上那东西就长得像花花公子了。”

“可能他是帮忙看守弗兰基·戈蒂诺的。”

哈利还是有疑问。“为什么?戈蒂诺是个要进美国监狱的美国恶人。他已经离开了英国领土,还有联邦调查局的监管,我不明白苏格兰场为何还要派人看他。况且‘飞剪号’的机票这么贵。”

玛格丽特压低声音。“他不会是跟你的吧?”

“跟到美国?”哈利表示怀疑。“坐‘飞剪号’?还带着枪?就为了一对袖子扣?”

“那你能想到别的解释吗?”

“想不出。”

“无所谓了。不过大家都忙着为戈蒂诺的事大惊小怪,也许就不记得父亲在餐厅令人发指的行为了。”

“你觉得他怎么发脾气发成那个样子?”哈利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他不是一直这样的,我记得我小一点的时候他还是很安静很有理智的。”

“我之前也遇到过法西斯主义者,”哈利说,“他们都很害怕。”

“是吗?”玛格丽特觉得这个想法很新奇,而且不太可信,“他们看上去都张牙舞爪的啊。”

“我知道。不过他们是因为心里害怕,所以才喜欢到处穿着制服游行——他们成群结队的时候会觉得有安全感。正因如此他们才不喜欢民主——太多变数了。他们觉得,由独裁者的领导,所有将按部就班推进,不会有政府突然垮掉,这样的生活才更幸福。”

玛格丽特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得,在变得如此凶神恶煞之前,他会因为共产主义者、犹太复国主义者、贸易联盟、芬尼安运动或者西班牙第五纵队莫名其妙地发火——他觉得总会有人会让这个国家屈服。现在想想,犹太复国主义者怎么着也没可能让英国屈服的,对吧?”

哈利笑了。“法西斯们还总是气冲冲的。他们也是会因为某些原因对生活感到失望的普通人。”

“这条对我父亲也适用。我祖父过世时,父亲继承家产,那时才发现他家已经破产,破产的境况直到娶了我母亲才结束。后来他想进议会,结果一直进不去。现在他又被自己的国家流放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更理解父亲了。哈利看问题确实透彻。“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东西?”她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耸耸肩。“巴特西区是个政治气氛很浓的地方。伦敦最大的共产党支部应该就在我们那儿。”

更加理解父亲情绪之后,她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也没那么羞愧难当了。他没有任何理由那么做,这毫无疑问,但把他想成一个沮丧又害怕的人而不是一个精神错乱报复心重的人,确实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哈利·马克思真是聪明,要是自己的出逃计划能有他的一臂之力就好了,不知道飞机到美国后他还会不会愿意再见她。“你现在知道以后要住哪了吗?”她说。

“我估计会到纽约找地方住吧,”他说,“我还有点钱,而且很快会有更多钱。”

赚钱在他嘴里变得那么轻松,可能它对男士来说更容易吧。女士却需要人保护。“南茜·林汉愿意给我一份工作,”她一冲动说了出来,“不过她弟弟正要把公司从她手里夺走,她有可能履行不了承诺。”

他看了看她又把脸别开,表情一反常态,好像终于有一次对自己没那么大把握。“其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介意。我是说,助你一臂之力。”

她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你愿意,真的吗?”她说。

他好像觉得自己也做不了什么。“我可以帮你找间房子。”

一块大石头落地了。“那可就太好了,”她说,“我从来没找过房子,我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你可以在纸上找。”他说。

“什么纸?”

“报纸。”

“报纸会说房子的事儿?”

“他们有广告版的。”

“《时代周刊》的广告里就没有房子。”父亲只订过这一种报纸。

“最好是晚报。”

她觉得自己好傻,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我真的很需要朋友帮忙。”

“保护你不遭美国版麦芽阿本的毒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我真开心,”玛格丽特说,“先是林汉夫人,接着是你。我就知道,只要有朋友,我就能闯出自己的生活。我太感激你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戴维进了休息室。玛格丽特这才发现,飞机在过去的七八分钟内一直飞得非常平稳。戴维说:“各位,请看向左舷窗外。再过几秒钟你们就会见到一个东西。”

玛格丽特往外看去。哈利解开安全带向她靠近,隔着她肩膀向外望着。飞机向左微倾。不一会儿玛格丽特就发现,他们正低飞在一艘巨型邮轮的上空。邮轮像皮卡迪里大街的游乐场一样灯火通明。有人说:“他们肯定是为我们把灯全打开了,开战后轮船航行一般都不开灯——他们怕被潜艇发现。”玛格丽特完全意识到了自己同哈利之间亲近的距离,但她一点不介意。“飞剪号”的机组人员肯定是通过无线电跟船上的工作人员通了话。船上的乘客都来到了外面的甲板上,仰望着飞机,朝飞机不停地挥手。他们离得可真近,玛格丽特都能看到他们穿了什么衣服:男士们穿着白色晚餐礼服,女士穿着长裙。船头毫不费力地劈波斩浪,邮轮快速行进着,飞机花了相当长时间才超过它。这是特别的一刻,玛格丽特陶醉了。她看向哈利,两人相视而笑,一起分享这充满魔力的瞬间。他将右手放在她的腰间,有他身体遮挡,没人能看到。他的触摸轻如鸿毛,但她却觉得自己被烫到了一样。这一触让她体温上升、让她迷惑,但她并不想推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轮船越变越小,灯火也黯淡了下去,然后一起不见了踪影。“飞剪号”乘客各自回到座位,哈利也挪了回去。

又有人撑不住睡觉去了,休息室里只剩下打牌的以及玛格丽特和哈利两人。玛格丽特害羞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尴尬地说了句:“不早了,我们还是上床吧。”说完她就在心里喊:“说这个干吗?我不想睡觉啊!”

哈利有些失望。“我待会儿再睡。”

玛格丽特站了起来。“谢谢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她说。

“不客气。”他说。

玛格丽特心想:我们这么客气干什么?我不想这样和他说晚安!“好梦。”她说。

“你也是。”

她转身要走,又转了回来。“你说你会帮我,是认真的,对吧?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他的脸变得温柔起来,然后给了她一个近乎充满爱意的眼神。“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玛格丽特。我保证。”

忽然间,她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她胸中冲出一股劲,她连想都没想就弯下腰吻上了他。她只不过是用嘴飞速蹭了下他的嘴唇,但在他们相触的一瞬间,她仿佛被电击中了。她赶紧站直身子,为自己的行为和感受吓了一跳。他们四目相对了一小下,她走向了下一个套间。

她两腿发软。她四下看了看,莫白先生睡的是左舷的上铺,下铺留给了哈利。珀西也选了上铺。她钻进珀西下面的床然后拉上了帘子。

她心想:我吻他了,这个吻真美好。

她盖上被子,关上灯。这里跟帐篷一样,她觉得非常舒适。她可以看到窗外,不过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云和雨。不管怎样,这种感觉还是非常刺激的。这让她想起自己和伊丽莎白还是小女孩时,获准在院子里支帐篷并在里面度过的好几个温暖的夏夜。当时的她觉得自己这么激动肯定睡不着,跟着她就看到了早晨的阳光,还有厨娘拍拍帆布端来的一盘早餐。

她在想,伊丽莎白此刻在哪里。

就在她这么想的当,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帘子。

一开始她还以为那是她思念厨娘而产生的幻觉,接着声音又来了,像是轻点的指尖,嗒,嗒,嗒。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了身。她用手肘支着身体,然后把床单围到脖子周围。

嗒,嗒,嗒。

她把帘子拉出一道小缝,看到了哈利。

“怎么了?”她嘶嘶地问道。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想再吻你一下。”他窃窃私语道。

她既高兴又惊惶。“别傻了!”

“拜托了。”

“走开!”

“没人会看到的。”

这要求真够明目张胆,但她还是被深深地诱惑了。她还记得第一个吻时酥酥麻麻的感觉,她想再感受一次。她不由自主地又把帘子拉开了一些。他将头伸了进来,哀求地看着她。这表情太难以抗拒了。她吻上了他的唇。他嘴巴里有股牙膏味。她本是想像上个吻一样轻轻地,他却不这么想。他一点点咬住她的下嘴唇。她觉得非常兴奋,本能地将嘴张开一条缝,感觉到他在用干燥的舌头抹着她的双唇。伊安从没这么做过。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却很美妙。她觉得自己堕落了,索性也将自己的舌头伸出迎上他的舌头。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上铺的珀西动了下身子,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她慌了:她怎么能这么做呢?她竟然在公共场合跟一个不怎么认识的男人接吻!要是父亲看到她可就死定了!她将嘴移开,不住地喘气。哈利又把头往里伸了一些,想要再吻她。她把他推开。

“让我进去吧。”他说。

“别开玩笑了!”她嘘他。

“求求你了。”

这是不可能的。她根本就没动一点心:她很害怕。“不行,不行,不行。”她说。

他做垂头丧气状。

她心软了。“你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甚至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贴心的男人。不过你还没那么贴心,”她说,“上床睡觉去吧。”

他意识到了她的严肃,充满悔意地淡淡一笑,准备说些什么。玛格丽特没等他张口就拉上了帘子。

她认真地听着外面的声音,认为自己听到了他离开时轻柔的脚步声。

她关上灯,躺了回去,呼吸急促。她想:喔,我的上帝,这简直是在做梦。她在黑暗中微笑着,回味着他的吻。她当时真渴望更进一步。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抚摸着自己。

她的思绪回到了第一个爱人莫妮卡身上。她是她的表姐,玛格丽特十三岁那年在她家住了一整个夏天。莫妮卡十六岁,是个金发的美女,而且好像无所不知。玛格丽特一开始就无比崇拜她。

她住在法国。也许是因为她生活的地方开放,又也许因为她的父母比玛格丽特的父母更开明,莫妮卡可以一丝不挂地行走在儿童配楼的卧房与浴室之间。从没见过裸体成年人的玛格丽特被莫妮卡丰满的乳房和大腿之间浓密的蜜色毛发深深吸引了,那个年纪的她只有平平的胸部和稀少的茸毛。

但莫妮卡最先勾引的是伊丽莎白——相貌丑陋、颐指气使、下巴上有雀斑的伊丽莎白!玛格丽特曾在夜里听到过她们的呢喃和亲吻声,当时的她又迷惑、又生气、又嫉妒。看到莫妮卡越来越喜欢伊丽莎白,她很受伤。看着她们互相对视,在森林里散步,在海滩边静坐,还一次次不小心碰到彼此的手,她觉得自己被遗忘了。

后来有一天,伊丽莎白和母亲一起去伦敦办事,玛格丽特进了莫妮卡的浴室。她正躺在热水里,闭着双眼,手在两腿之间抚弄着。听到玛格丽特进来,她眨了眨眼,但没有停下。玛格丽特就那么惊讶又着迷地观看起了莫妮卡的自慰过程,一直到她达到高潮。

那晚莫妮卡没找伊丽莎白,来到了玛格丽特的床上。伊丽莎白大发脾气,威胁要把她的事告诉所有人。所以到了最后,她们两个就像三角恋中的妻子和情人一样,一起分享了她。玛格丽特觉得自己很虚伪,整个夏天都在内疚,但那种炙热的爱和新奇的肉体之欢是她不能放弃的。所有一切直到莫妮卡九月返回巴黎才告一段落。

莫妮卡之后,她和伊安上床的经历实在是粗野得骇人。他自始至终都笨手笨脚。她发现,像他这样年轻的男人对女人身体的了解趋近于零,所以他自然没办法给她带来莫妮卡曾为她带来过的快乐。好在开始的失望很快过去了,伊安对她爱得死去活来,十足的激情也弥补了他经验的不足。

她和往日一样,想起伊安很想落泪。自己之前要是能更主动更频繁地和他做爱就好了。一开始时,她虽然和伊安一样渴望彼此,但还是推三阻四的,他央求了好几个月她才妥协。虽然第一次之后她还想做,但是出现了一些困难。她害怕有人发现她的房门上了锁然后纳闷起原因来,所以不愿在自己的卧房做。她知道她家附近的树林里有好多隐蔽的地方,但又害怕在野外做。用朋友的公寓她又觉得不方便,害怕会辱了自己名声。所有一切不愿的背后,都是她对父亲发现之后可能有的反应的无限恐惧。

被欲望和焦虑纠缠的她,每次做爱都是急急忙忙、偷偷摸摸还十分地愧疚。他去西班牙之前只和她成功地做过三次。那时的她想当然地以为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后来他丧命了,传来的噩耗告诉她,她永远都摸不到他的身体了。当时她哭得撕心裂肺。她本以为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学习如何取悦彼此,却竟然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他一眼了。

她真希望自己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开了给他,一有机会就和他享受云雨之欢。现在他已经长眠在西班牙加泰隆尼亚一个满是尘土的山坡上,她那些恐惧现在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忽然又意识到,她可能要犯同样的错误。

她想要哈利·马克思,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想得到他。他是伊安之后唯一让她有如此感受的男人,却被她拒绝掉了。为什么?因为她害怕。因为她在飞机上,因为床铺小,因为会有人听到,因为她父亲就在她旁边,她害怕被他发现。

她这是重蹈覆辙吗?

飞机要是坠毁了怎么办?她心想。他们两个同在一架新开发的飞机上,现在在欧洲飞往美国的半道上,方圆百里内没有任何陆地:飞机若出了什么故障,那几分钟内他们就会一命呜呼。她死到临头时会后悔没和哈利·马克思做过爱的。

飞机不会坠毁,但即使如此,这也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到了美国以后会发生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她计划一有机会就去参军,而哈利则说过他准备到加拿大空军当飞行员。他们可能会像伊安一样在战场上丧命。生命如此短暂,谁还在乎她的名声、谁还担心父母会火冒三丈?她现在觉得刚才要是让哈利进来就好了。

他还会再试一次吗?她想不会了。她刚刚给他的拒绝斩钉截铁。如果哪个家伙连那样的拒绝都能无视,那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哈利刚刚很坚持,那是在讨她喜欢。但他不是顽固的人,今晚是不会再问她一遍了。

她心想:我真傻,说不定他现在还在,我只需要说“好”就可以了。她搂着自己,想象着哈利搂住她的样子。在她的脑海中,她犹豫不决地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他赤裸的臀部。她猜他的大腿上会有卷曲的金毛。

她决定起身去女厕所一趟。走运的话,哈利可能也想在这个时候去厕所,或者准备去找乘务员要酒喝,之类之类的。她穿上睡袍,解开帘子坐了起来。哈利床铺的帘子拉得紧紧的。她把脚滑进拖鞋,站了起来。

这会儿人差不多都睡下了。她朝厨房瞥了一眼:空的。乘务员当然也得睡觉。他们八成正在一号套间和替班下来的机组人员一起打盹呢。她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穿过休息室,看到了那些死拉的牌友,全是男的。桌上摆着瓶威士忌,他们已经开始自己给自己服务了。她在飞机的晃动之下继续向后走去,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板在接近机尾处开始升高,两个套间之间还有台阶。有两三个人将帘子拉到后面读起了书,但大部分的床铺都拉上了帘子,安安静静的。

女士化妆间是空的。玛格丽特坐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长相平平、皮肤苍白,眼睛还带着奇怪的绿色。怎么会有男人对她这样的女人有欲望?有时她会觉得自己的头发是全身唯一看得过去的东西:它又长又直,颜色是亮铜色。男人总会留意她的头发。

若是让哈利进来,那他又会怎么想她的身体?他可能会反感她肥大的乳房:会让他想起母亲或是母牛之类。她听人说过,男人都喜欢小而匀称的乳房,最好是聚会上盛香槟酒的玻璃杯那种形状。她讪讪地想:我的可装不进香槟杯里。

她希望自己像《时尚》杂志里的模特一样娇小,而实际上却长得却像个西班牙舞女。每次她穿舞会礼服之前都得在里面穿上束胸,不然胸脯就会来回乱颤。不过伊安喜欢她的身子。他说模特女郎都像玩具娃娃。“你是真正的女人。”他曾在一个午后如是说。那天他们正在老育婴楼偷情,他一边亲吻着她的脖子,一边将手伸进她的喀什米尔羊绒衫,抚弄着她的双乳。那时她还是喜欢自己的乳房的。

飞机进入了震荡剧烈的涡流层,她要牢牢抓住梳妆台的边才不至于被甩下凳子。她病态地想:我死之前,一定要让胸脯再被人摸一回。

飞机平稳下来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套间。所有床铺的帘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的。她伫立在那里,指望哈利能打开他的帘子。但他没有。她又看了看走廊前后。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这辈子一直活得畏首畏尾。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东西有过如此渴望。

她摇了摇哈利的帘子。

什么都没发生。她没有头绪了:要做什么,说什么,她一概不知。

里面没有动静。她又摇了摇帘子。

过了一会儿,哈利探出了头。

二人默默相视:他惊愕,她语塞。

然后她听到身后有动静。

她扭头一看,动静是从父亲帘子后面传出的。一只大手从里面抓住帘子。他要起身上厕所了。

玛格丽特来不及想,赶紧按住哈利的头和他一起爬了进去。

她刚关上帘子,父亲就从床铺上下来了。真是奇迹,他没看到她,谢天谢地!

她跪在床铺末尾对着哈利看。他抱膝坐在另一边,下巴放在膝盖上,趁着帘子漏进的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表情活像一个在烟囱口看到圣诞老人出来的孩子:他对自己的好运感到难以置信。他张嘴要说话,玛格丽特赶紧用食指放到他的唇前。

她忽然发现刚刚跳进来的时候把拖鞋落外面了。

鞋上面绣有她的名字,谁看了都知道是谁的。现在摆在哈利床铺边的地板上,那谁见了都知道她在和他睡觉了。

现在才过了几秒钟。她往外瞥了一眼。父亲正爬下步梯,背对着她。她伸到帘子外。他现在要是转身那她就完蛋了。她来回摸索着拖鞋。找到了。就在父亲将光脚踏上飞机地毯的一刹那,她把鞋子提了起来,把手猛地一抽,终于在他扭头的前一秒将帘子合了起来。

她应该感觉害怕的,结果却是无比地兴奋。

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希望发生些什么。她只知道,她想和哈利在一起。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一边想着哈利要是在就好了,这样的夜晚她可熬不过。但她也不准备把自己给他。她愿意——非常非常愿意——不过现实里还有一大堆的顾虑,其中就包括三寸之上熟睡的莫白先生。

直到下一刻她才明白,哈利和她不一样,他完全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探身过来,搂过她的头将她拉向自己,吻上了她的唇。

一瞬间的犹豫过后,她抛弃了所有想抗拒的念头,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感觉。

她惦记这个感觉已经很久了,久到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和哈利做了几个小时的爱。但这个感觉如此真实:她的脖子上是一只有力的手,吻她的嘴也如此真真切切,她和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将彼此的呼吸混合到了一起。这个试探性的吻贴心而轻柔,每一处细节她都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正滑过她的发间,他下巴带些粗糙,他在她颈间喘出热气,他用牙齿一点点咬上她嘴唇,最后,他用舌头探进她的双唇,渴望着和她的舌头相会。她难以抗拒这股冲动,妥协地将嘴巴张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停了下来,喘着气。哈利的眼神落到了她的胸脯上。她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睡袍已经掉开,两个乳头正顶着睡裙的棉布。哈利呆滞地盯着它们,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左胸,隔着轻柔的布料抚弄起敏感的乳头。她欢欣地深吸一口气。

衣服忽然让她难以忍受。她扭了扭肩,迅速脱开睡袍。她又撩起睡裙的边,然后犹豫了。脑海里一个声音警告说:“这之后就没回头路了。”她想:“正好!”然后便将睡裙拉过头顶,赤裸裸地跪在了他眼前。

她自觉无助又害羞,但不知怎么地,这种焦虑让她更兴奋了。哈利的双眼在她的胴体上来回游走,她看到了他崇拜和渴望的表情。他在拥挤的空间里扭了扭,跪到膝盖上,然后探过去将头埋进了她的胸脯。这一刻她疑惑了:他要干什么?他用双唇刷过一个乳房,然后是另外一个。她感觉到了他放到左胸下的手:开始轻轻抚,接着更用力了,再然后是轻柔的挤捏。他的双唇慢慢游移,一直到乳峰处才罢休。他温柔地轻咬了几下。她的乳头紧紧绷起,似乎马上要爆发开来。他开始吮吸起来,她则愉悦地呻吟着。

一会儿之后,她想要他对自己另一个乳房也这么做,但又羞于开口。但他仿佛心领神会,没一会儿就让她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她抚着他脑袋后挺立的头发,然后在一股冲动之下将他的头压向自己的乳房。作为回应,他吮吸得更用力了。

她想探索他的身体。她趁他稍作暂停,将他推开,解开他睡衣的扣子。俩人都气喘吁吁,像短跑运动员似的,但怕被人听到都没说话。他扭了两下肩膀,脱掉了上面的睡衣。他的胸膛上没有毛发。她想他和自己一样脱得一干二净。她找到他睡裤的腰绳,淫荡地把它拉开。

他显得有些犹豫和吃惊。这让玛格丽特有些不舒服,让她觉得自己可能比他睡过的女人都要大胆。不过她还是觉得要把开始的事情做完。她将他往后推,直到他躺下,头放到了枕头上,然后抓住他的裤腰向下拽。他将胯抬起。

他的腹股沟是一团深金色。她又把红裤子往下拉,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被释放了的男性力量正像根旗杆似的直挺着。她盯着它,被它迷住了。血管外的皮绷得紧紧的,胀大的根部仿佛蓝色的郁金香球茎。他躺着没动,因为他觉得这是她所想。然而她对那里的专注点燃了他的欲火,他的呼吸得更粗了。在好奇心和其他情绪驱动之下,她想摸一摸它,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前方。他看到她的动作趋势。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但她在最后一刻踌躇了。她将颤抖的手移到他那深色的阴茎上。他呜咽了一身。她叹了口气,抓了上去,纤纤玉指将那粗杆子包裹住。得到她的触碰之后,上面的皮肤变得灼热而柔软。但她轻轻握紧它时——这让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发现,下面其实坚硬得像根骨头。她看向他。他在欲火的炙烤下涨红了脸,正张开嘴费力地呼吸着。她渴望取悦他。她不再握了,而是像从伊安那儿学来的一样摩擦起他的阴茎:紧紧捏住向下按,再松开一些向上抚。

这效果让她大吃一惊。他两膝紧紧抵在一起,合上眼睛低吼了起来。第二次向下按时,他痉挛似的抽搐着,五官揪作一团,白色的精液跟着从阴茎末端射了出来。玛格丽特惊得出了神,继续着刚才的动作,每向下捋一次都会有更多精液出来。肉欲已将她完全占据:她的乳房沉沉的,喉咙也变得干燥,她感觉得到自己的体液正一滴滴地从潮湿的阴部滴向两腿之间。到第五下或是第六下的时候,他结束了。他的大腿松弛了下来,表情变得柔和,枕上的头耷拉到了一边。

玛格丽特躺到他身边。

他有些惭愧。“对不起。”他低语道。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回答,“太神奇了。我从来没这么做过。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他很惊讶。“你喜欢?”

她羞得不敢大声承认,所以点了点头。

他说:“可我……我是说,你没有……”

她不说话。有件事他可以为她做,只是她不敢张口。

他在他那边侧过身,好和她在这狭窄的床铺上面对面。他说:“再过几分钟,我说不定就……”

她心想:我可等不了几分钟;我何不让他把我刚为他做的事为我做一遍?她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她还是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她闭上眼睛,然后将他的手拉向自己的小腹下方。她的嘴就在他耳边。她喃喃地说:“温柔一点。”

他心领神会,开始动手探寻起来。她下面很湿,湿艳欲滴。他的手指轻松地滑到了阴唇之间。她将胳膊绕到他脖子后面,搂得紧紧的。他的手指在她体内游走着。她想告诉他:“不是那儿!再往上!”而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将指头拉出,然后再将它们滑入到最敏感的地方。她立即僵住,身体愉悦地抽搐着。她痉挛似的抖动起来。为了不叫出声,她低头咬住了哈利的上臂。他僵住,而她的身体却开始对着他僵住的手摩挲起来,快感持续着。

她的欢愉终于松下来了,哈利的手又开始行动。她猛地一抖:这高潮和上次一样剧烈。

那个点终于敏感过度,她这才拉出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哈利从她身上挪开,揉揉了刚才被她咬到的地方。

她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说:“对不起——疼吗?”

“疼啊,疼死啦,”他窃窃私语道。然后两个人都咯咯地笑了。二人越想憋住不笑就越想笑,没过一分钟,就都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他平静下来之后,他对她说:“你的身体太棒了——太棒了。”

“你也是。”她激动地说。

他不相信她的话。“我不骗你,我是认真的。”他说。

“我也是啊!”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一团金色阴毛中矗立着的胀大的阴茎。她将放在他腹上的手移到下面,开始找搜寻那个东西。摸到了。它正躺在他的大腿上,没有硬挺,也没有萎缩。上面的皮滑滑的。她好想亲上去,又被自己淫荡的想法感到吃惊。

她转而吻了吻刚才咬到的地方。光线如此黯淡,她还是可以看到自己留下的齿印。他的瘀伤会很严重。“对不起。”她低语,声音小得他都没听到。他带给了自己那样的快乐,自己却给他完美的肌肤带来了这样的伤痕。想到这儿她难受极了。她又吻了吻他的伤口。

经过了筋疲力尽的欢悦,他们一起浅浅地打起盹来。玛格丽特在睡梦中仿佛听到了一直嗡个不停的发动机声,仿佛自己一直在做飞机的梦一样。她还听到过穿过套间及数分钟后返回的脚步声,但心满意足的她对这些脚步的意义一点儿不觉得好奇。

飞机平稳地飞行了一阵,这回她才真正地睡着。

她醒来一惊。天亮了?别人都起床了?她要是下哈利的床会被人看到吗?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怎么了?”他喃喃地说。

“几点了?”

“大大半夜。”

他说得对。外面没有任何声响,套间的灯依旧昏暗,窗外也没有一丝天亮的样子。她可以安全地溜回去。“趁现在没人,我得赶紧回床上了。”她激动地说。她开始找拖鞋,但是找不到。

哈利把手放到她肩上。“冷静,”他小声说道,“我们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可是我怕我父亲会——”她让自己停了下来。她在担心什么?她深呼吸,看向哈利。当两人目光在这昏暗的空间相遇时,她又记起了睡着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她看得出,他也在想同样的事情。他们相视微笑。这是默契的亲密爱人之间的微笑。

忽然间,她不再担心了。她还不用走。她想留在这里,那就留在这里好了。有的是时间。

哈利朝她挪过来,她触到了他勃起的阴茎。“先别走。”他说。

她幸福地叹了口气。“好吧,先不走。”说完,她和他亲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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