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准自罢相后,闭门在家。一日黄昏,忽然有客来访,却原来是真宗身边的内侍周怀政。周怀政本深得真宗宠爱,这些年来已经升迁至昭宣使、英州团练使、入内副都知等职,权势不下于当年的王继恩。他与寇准早自朱能天书事件,已经同声共气,那日又乘刘后与雷允恭不在的时候,安排寇准单独见了皇帝,取得了太子监国的许可。
谁知道寇准失败,刘后一追查,便查到周怀政的头上来,虽然尚未对他动手,可是周怀政心中已经是惶惶不安了。本朝对士大夫素来礼敬有加,太祖的铁碑秘誓中有三不杀:“不杀柴氏后人,不杀谏臣、不杀读书人。”因此寇准虽然罢相,也只是削去权力,依旧封他为太子太傅与国公。可是这宫中若处理起内侍奴才来,可就没这么麻烦了,杖责逐出苦役流放甚至处死,亦都是有可能的事。因此周怀政见寇准失势,却是比寇准更加着急。
这边周怀政借口巡视四门,来到寇准府中,见了寇准就跪下道:“国势危难,后宫专权,寇公身负天下的期望、官家的托付、太子的辅弼重任,难道您当真就此放手,任由丁谓等五鬼横行不成?”
寇准先是吓了一跳,听了他这番话,却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奸臣弄鬼,后宫专权,连官家都不能自主,我又被罢了职,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周怀政站起来,左右一看,两边侍从都已经被迸退,这才上来一步,贴近寇准轻声道:“官家已经许了太子监国,便是寇公也可以依旨行事。”
寇准摇了摇头道:“皇后不肯放手,便是太子监国,也只是徒具虚名啊!”
周怀政诡秘地道:“太子并非皇后所生,只要太子执政,皇后也掌不住权力。官家已经有旨,若是太子还不能掌监国之权,何不干脆一步到位,由官家禅位,这样皇后再有通天之力,也不能干预朝政了。”
寇准听得周怀政说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一番话来,惊得退后一步,跌坐在座位上,直拿眼睛瞪着周怀政,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你、你这叫什么话?”
周怀政趋前一步,道:“寇公何以如此胆小,官家明明对我说过,要让太子监国,寇公辅政的。我想官家也一定是对皇后干政有所不满,才有此意的。太子迟早是要继位的,早和迟还不是一样,官家退位为太上皇,仍然指点太子执政的。若是咱们拥立太子,再奉官家为太上皇,我想这也是不违官家的本意!”
寇准瞪着眼睛,直直地看了周怀政好一会儿,却不说话。周怀政心中一急,忙又跪下道:“寇公可听得这几年您离京之后,城中的童谣:‘若要天下好,莫若召寇老;若要天下宁,拨除眼前丁。’天下人殷切盼着寇公主政,剪除丁谓这个奸佞以救万民。机会就在眼前,您却视而不顾吗?寇公啊寇公,难道您真的要置天下人的期望于不顾吗?”
寇准心潮起伏,好一会儿才道:“周公公请起!”周怀政一喜,连忙站起。
寇准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内有皇后,外有丁谓,要想成事,谈何容易!”
周怀政森然笑道:“寇公放心,万事由我作主,到时候——刘可幽、丁可杀、公可复相,天下太平!”
寇准看着周怀政的眼中一道寒光闪过,便有一股杀气流转于身,只听得他森然说着“刘可幽、丁可杀”时,自己竟也不觉皮肤上起了一阵寒意。
寇准倒吸了一口凉气,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周怀政道:“这等事,非我为臣子者所能听,所能干预的。你出去吧,我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
周怀政看着寇准的背影,目光闪烁,又说了一句话:“若是事成之后,有旨意请寇公辅政呢!”
寇准正向内堂行走,已经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仍是背对着周怀政,道:“寇准身为人臣,自当奉旨行事!”
周怀政轻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向寇准躬身一揖:“多谢寇公,寇公放心,此事自有怀政一力担当,绝不连累他们!”
寇准瞿然转身,看着周怀政,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老夫又岂是怕人连累之人!”
周怀政再度一揖,转身而去。
寇准也不送客,直入内堂,吩咐管家寇安:“从即日起,封门闭府,除非有圣旨,否则任何人都不见!”
周怀政自寇准府出来,立刻派亲信手下,秘密请了自己的弟弟礼宾副使周怀信、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閤门祗候杨怀玉等人到府密议。杨崇勋等人素来与他是死党,因为他近在真宗身边,,亦是自周怀政处得到更多机会揣摩真宗,平时多奉承于他,与他一向来往密切之至。然而此次入府,直接进入密室,心中也不禁不安起来。
周怀政见人已经到齐,令人关上密室,把守在外,见此时室中只有他们五人,这才把主题亮了出来:“官家密旨:要传位于皇太子,要各位助我执行旨意。丁谓乱政,刘氏冒认太子的生母而封后,此二人会阻止太子登基,官家有旨杀丁谓,废刘氏。”
周怀信已经听兄长说过此事,倒也罢了,另外三人吓得脸色苍白,站起来说:“这、这可是有杀身之祸的啊!”
周怀政坐了下来,静静地道:“既然已经来了,各位已经沾上此事,又岂能再洗干净了。再说,此事若成,大家都共享富贵,难道是我周怀政一人之事吗?”
杨崇勋与杨怀吉相互对望一眼,又坐了下来,杨怀玉怔了一怔,见两人已经坐下,也只得坐了下来,局促地强笑道:“周大人真会开玩笑,哈哈,就凭我们几个人,能做什么?”
周怀政沉着地说:“各位还记得当今官家登基时的情况吧。那时候太后与李继勋、王继恩等人想要扶立楚王登基,那一夜官家就直接入宫,赶在楚王之前登基了。如今大内的禁军,全掌握在我的手中。丁谓会隔日入宫,只要在丁谓入宫之后,将他一举拿下或者当场格杀,皇后只不过是一妇人,只要将她看管起来,我们这边立刻拥立太子披上龙袍,天明之时百官上殿,就可宣读圣旨,废刘氏、杀丁谓、官家禅让、太子登基。”
杨崇勋是真宗在王府时的旧人,当时真宗登基的情景,却是最清楚的,闻言不禁道:“杀宰相、废皇后、官家退位、太子登基,无一不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大内发动兵变容易,可是文武百官这边怎么办?当年是宰相吕端主持大局,率领文武百官朝拜,官家才能得天下承认。如果到时候文武百官上朝,无人镇得住他们,这可就大事不妙了!”
周怀政胸有成竹地一笑:“各位请放心,官家早有旨意令太子监国,寇公辅政。到时候,我们只要执行官家的旨意就成了!”
杨崇勋目光闪烁:“这么说,此事有寇大人幕后主持了?”
周怀政犹豫了一下,忽然想起寇准所说的“我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这句话,话到嘴边临时改口:“不,不过寇大人曾经奉过辅政的旨意,事到临头,他是不会不管的。”
杨崇勋与杨怀吉对望一眼,杨怀吉道:“看来周大人事事都已经考虑周全,不知道打算如何动手?”
周怀政沉吟片刻,从柜子里郑重地拿出一个卷轴来摊开,却原来是一幅禁宫的兵力图,道:“各位请过来看一下——”众人一起凑了过来,听着周怀政指点着,何人带多少人马,从何时从何门入宫,几时埋伏在宫门格杀丁谓,哪条线路包围正阳宫、哪条线路包围勤政殿等。
这一议,足足议到夜晚时分,这才确定,在七月二十五日晚动手:傍晚等群臣散去之后,由周怀政借口皇帝有事,找理由拖住丁谓,将他扣在内阁,然后在晚间发动政变,废刘后杀丁谓控制住大内,然后在二十六日凌晨拥立太子从东宫进入福宁殿登基。
走出周怀政府第,杨崇勋与杨怀吉长吁了一口气,却见杨怀玉心事重重,也不与两人打招呼上马车就离开了。杨崇勋看了杨怀吉一眼:“承制现在欲往何处去?”
杨怀吉看了杨崇勋一眼:“杨公又往何处去?”
杨崇勋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天色已晚,老夫急着要回府去了。”
杨怀吉嘿嘿一笑:“杨公怎么想的,下官也是怎么想的。那咱们就此告辞,各自回府吧!”
杨崇勋也嘿嘿一笑:“说的是,咱们就此告辞,各自回府安睡吧!”
两人拱手而别,各自由东西不同的方向,同时坐马车离开。
两刻钟后,晋国公宰相丁谓的府前,两辆马车各自从东西不同的方向,同时到达停下,两名车夫今天已经在周府聊了半天,此时再见面,不由地有些诧异。
车帘掀开,刚才相约一同回府睡觉的两个人同时走出,也同时看到了彼此,错愕之余不禁哈哈一笑。杨崇勋道:“承制不是急着要回府去了吗?”
杨怀吉神态自若地说:“下官已经说过,杨公怎么想的,下官也是怎么想的!”
杨崇勋哈哈一笑:“说得是,那——咱们还是要分头进去,还是要一起进去?”
杨怀吉道:“既然不约而同,那自是天意要我们同时进去了!”
杨崇勋抬手让道:“既然如此,杨承制请!”
杨怀吉也抬手让道:“还是杨公先请!”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入府。
一个时辰之后,自丁谓府中驰出一辆女眷用的车辆,直向枢密使曹利用府中驰去。
到了曹府已经快到三更了,曹利用早已经睡下,却是被侍从自睡梦中唤醒,正要发火,却被那侍从随耳说了几句,惊得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掀开被子跳下床去,却将床上的小妾吓了一大跳,迷迷糊糊地问:“大人,出什么事了?”
曹利用将被子蒙上她的头:“只管睡你的!”这边急得亲自扯了件衣服来穿上。两个侍从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服侍他穿戴,曹利用套上鞋一边往外走,一边侍从们忙着跟上去为他整衣戴冠,直走到书房前才把衣着整理完毕,自觉得十分仓促了,哪知道推门一看,丁谓竟比他还狼狈,只穿着一件家常夏衣,光着头未戴帽子正团团转呢。曹利用知道丁谓素来极重视仪表,此时这样穿着过来,必是紧急到了极处了。
原来杨崇勋与杨怀吉进府时,丁谓倒还未睡,却是时值盛夏,丁谓穿着家常夏衣,也不戴帽子,正在后园纳凉,却被杨崇勋二人进来将周怀政的机密一相告,急得连忙赶了过来,又不敢用宰相车驾,府里的马车都卸了鞍鞯,只有一辆他小妾的马车是准备次日清晨到庙里进香的,早早套好了备着,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只得乘了这辆小妾之车,赶了过来。
曹利用却也是在梦中被叫醒,听得侍从说丁相公如此这般的打扮,坐着如此那般的马车过来,大吃一惊,也是急忙穿衣出来。推门进了书房便道:“丁相,出了什么事了?”
丁谓一见曹利用进来,急忙迎上去,跺着脚道:“曹公,可不得了,滔天的大祸事!周怀政勾结寇准做乱,要杀你我、废皇后、挟持官家传位太子,逆乱谋反!”
曹利用纵是心里已知必是大事,听到此一言时,也吓了一大跳:“丁相,此事当真?”
丁谓道:“我正要与曹公商议此事。”接着把杨崇勋等刚才的告密内容说了一番,道:“明日就是他们动手的期限了,曹公是枢密使,掌握兵权,此事要靠你了。”
曹利用立刻道:“如此事不宜迟,你我立刻修表章,明日一早进宫见皇后上奏此事。”
当下两人商议已定,这边由丁谓修联名奏折,这边曹利用已经是连夜调兵遣将,对付明日周怀政的兵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