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布劳格斯在乡间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下午。
当五位忧心忡忡的太太向当地警察局报告,她们的丈夫没有回家时,一名乡村警察绞尽他那有限的推理脑汁,得出了结论:这支国民军巡逻队已然全体失踪。他相当肯定地认为,他们只不过是迷了路:这些人非聋即蠢,要不就是年纪老迈,不然他们早就在军中服役了——不过,那位乡村警察还是照样上报给总局,只是为了开脱自己。收到消息的值班室中士马上意识到,这伙失踪的人是在一个非常敏感的军事区巡逻的。
他向他的警长报告,警长上报到苏格兰场,苏格兰场一面派出一名特警队员到现场,一面通报给军情五处,军情五处立即派出布劳格斯。
特警队派的那名队员正是哈里斯,他曾经办过斯托克威尔的谋杀案。他和布劳格斯在火车上会了面。哈里斯再一次邀请布劳格斯星期天到他家用餐,而布劳格斯也再一次告诉他:自己大多数星期天都要照常工作。
他俩下了火车之后,借了两辆自行车,沿运河的纤路骑行。哈里斯比布劳格斯年长十岁,体重也多了五十六磅,对这一路奔波倍感疲累。
他们在一座铁路桥下遇到了搜索队的一支小分队。哈里斯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下自行车喘口气。
“你们发现什么了?”他说,“尸体吗?”
“不是,是一艘小船。”一个警察回答,“你们是什么人?”
他俩作了自我介绍。一个脱得只剩内衣裤的警察正钻下水去检查那艘船。他露出水面时,手里拿着一个塞子。
布劳格斯看着哈里斯:“是有意弄沉的船?”
“像是这么回事。”哈里斯转向那个下水的人,“还注意到别的情况没有?”
“船沉的时间不长,而且完好无损,船桅是卸下来的,不是折断的。”
哈里斯说:“你在水下只待了一分钟,发现的情况倒不少。”
“我周末会做做水手。”那个下水的人说。
哈里斯和布劳格斯跨上自行车,继续骑行。
他们遇到搜索队的大队时,那些尸体已经找到了。
“五个人全是被杀死的。”带队的警长说,“兰厄姆上尉、李下士和士兵沃森、戴顿和福布斯。戴顿的脖子被扭断了,其余的都是用一种刀子杀的。兰厄姆的尸体曾经落在河里。全是在一座浅坟里找到的。血腥的谋杀。”他显得深受震惊。
哈里斯靠拢去仔细看那摆成一排的五具尸体。
“我以前见过这样的刀伤。”他说。
布劳格斯凑过去观察:“天啊,是他。”
哈里斯点点头:“锥形匕首。”
那位警长惊讶地说:“你们知道谁干的?”
“我们能猜到。”哈里斯说,“我们认为他以前曾两次杀人。果真是同一个人的话,我们知道他是谁,可是不清楚他在哪儿。”
警长眯起眼睛:“这地方离禁地这么近,你们特警队和军情五处又这么快就来到现场,对这件案子我还需要了解些别的情况吗?”
哈里斯回答说:“你只要合上嘴什么也别说就行,等你们的局长和我们的人谈就是了。”
“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布劳格斯问:“还发现别的情况吗,警长?”
“我们还在这一地区搜索,圈子更扩大了,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什么。那座坟墓里有些衣服。”他指着说。
布劳格斯小心地翻了翻那堆衣服:黑裤子、黑毛衣、一件皇家空军式样的黑夹克。
哈里斯说:“夜行服。”
“适合一个大个子穿。”布劳格斯补充说。
“你们那个人有多高?”
“超过六英尺。”
警长说:“你们来时遇上发现沉船的人了吗?”
“遇上了。”布劳格斯皱起眉,“最近的船闸在哪儿?”
“沿运河向上游四英里的地方。”
“如果我们说的那个人在船上,看闸的人一定见过他,对吧?”
“对。”警长附和着。
布劳格斯说:“我们最好和他谈谈。”
他返身回到他的自行车前面。
“又是四英里,我骑不动啦。”哈里斯抱怨说。
布劳格斯说:“借这个机会把那些星期日的美食消化消化吧。”
四英里的路程,他们骑了快一小时,因为线路是为马蹄而不是为车轮修的,崎岖不平,泥泞不堪,暗布着松动的石头和四下伸张的树根。他们抵达闸门时,哈里斯已经气喘如牛、汗流浃背了。
看闸的人坐在他的小屋外面,吸着烟斗,享受午后的户外空气。他是个中年人,说话慢条斯理,动作更是慢吞吞的。他略显开心地打量着这两个骑车人。
布劳格斯开口了,因为哈里斯还喘不过气来。
“我们是警察。”他说。
“是吗?”看闸的问,“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吗?”他兴奋的样子如同炉火前面的猫。
布劳格斯从皮夹里取出“针”的相片,递给了他:“你见过这个人吗?”
看闸人把相片放到大腿上,划着一根火柴点烟斗。随后端详了一会儿相片,又递了回来。
“怎样?”哈里斯说。
“嗯。”看闸人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昨天差不多这个时候,他来到这儿,进屋要杯茶喝。蛮不错的家伙。他犯什么事了,在灯火管制之后点灯吗?”
布劳格斯沉重地坐下。
“差不多。”他说。
哈里斯自言自语:“他从这里顺流而下,天黑以后进入了禁区。”他说得很轻,不让看闸人听见。
“他回来之后,遇上了监视他的船的国民军。他料理了他们,向铁路方向又航行了一段路,沉掉他的船然后……跳上一列火车?”
布劳格斯对看闸人说:“下游几英里处有一条铁路线与运河相交——铁路通哪儿?”
“伦敦。”
布劳格斯:“噢,该死。”
布劳格斯于午夜时分返回白厅内的陆军部,高德里曼和帕金正在那等候他。布劳格斯说:“是他,没错。”接着把情况讲给他们听。
帕金十分激动,高德里曼神情紧张。布劳格斯讲完之后,高德里曼说:“这样看来,他如今已返回伦敦,我们又要在大海里捞针了。”他摆弄着火柴,在办公桌上组成了一个图案。
“你知道吗,每当我看着那张相片时,总有一种感觉:我遇见过那个狗娘养的。”
“是吗,想想看,”布劳格斯说,“在哪儿?”
高德里曼沮丧地摇了摇头:“应该只有一次,是在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像是我在一次讲座的听众中见过的面孔,要不就是在一次鸡尾酒会的人堆里。一闪而过,一次偶然的相遇——等我想起来,可能已对我们没什么帮助了。”
帕金说:“在那片禁区里有什么?”
“我不清楚,就是说,大概十分重要吧。”高德里曼说。
一阵沉默。帕金用高德里曼的火柴点燃一支香烟。布劳格斯抬起眼睛:“我们可以把他的相片印上百万张——让每个警察、空袭民防队员、国民军成员、现役军人、火车搬运工人手一张;再贴在布告栏上,刊登在报纸上……”
高德里曼摇摇头:“太冒险了。要是他已经向汉堡报告了他所看见的情况该怎么办?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地通缉这个人,他们就会知道他的情报是有价值的。我们只会为他提供凭证。”
“我们得采取点行动。”
“当然。我们要把他的相片分发给警官们。我们要向报界披露,只说他是杀人犯。我们可以提供海格特和斯托克威尔谋杀案的详情,但不涉及安全问题。”
帕金说:“照你这样说,我们得把一只手绑在背后来作战了。”
“目前只能如此。”
“我就让苏格兰场开球吧。”布劳格斯说着,拿起了电话。
高德里曼看了看他的手表:“今天夜里我们无法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了,不过我不想回家。我睡不着觉。”
帕金站起身:“既然这样,我就去找个茶壶来沏点茶。”
他走了出去。
高德里曼用火柴在桌子上摆了一幅马和车的图案。他取下一根充当马腿的火柴,点燃了烟斗:“你有女朋友了吗?弗雷德?”他用聊天的口气问。
“没有。”
“自从——”
“没有。”
高德里曼吸了一口烟斗:“哀伤总该有个结束,你知道吗?”
布劳格斯没有作答。
高德里曼说:“唉,也许我不该像个爱唠叨的荷兰大叔似的和你谈话。不过我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是过来人。唯一的区别是我没别人可怨。”
“你没有再婚。”布劳格斯眼睛不看高德里曼,这么说了一句。
“是没有再婚。所以我不愿意你犯同样的错误。等你到了中年,独自过活会很郁闷的。”
“我跟你说过吧,人们都叫她无所畏惧的克里斯琴。”
“不错,你跟我说过。”
布劳格斯终于眼睛看着高德里曼了:“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她那样的女孩?”
“一定非是个女英雄不可吗?”
“经过克里斯琴之后——是的。”
“英格兰遍地都是英雄呢,弗雷德。”
这时候特里上校走了进来。
高德里曼说:“啊,安德鲁舅舅——”
特里打断他:“不必起立。这很重要。好好听着,因为我要很快地给你们讲清楚。布劳格斯,你也需要了解这些。不管杀死五个国民军的人是谁,他已经了解到我们最重大的机密。
“第一,我们进入欧洲大陆的部队将在诺曼底登陆;第二,德国人相信登陆将在加来;第三,这次欺敌最关键的一招是一支被称作美国第一集团军、非常庞大的伪装军队,所在的位置就在那些人巡逻的禁区,那里有伪装的营房、三夹板飞机、橡皮坦克——一支巨型玩具军队,但在我们放进来的侦察机看来都是逼真无疑的。”
布劳格斯说:“你怎么这么肯定间谍已经发现了实情呢?”
特里走到门口:“进来,罗德里格兹。”
一个头发漆黑、鼻子长长的高个子走进房间,彬彬有礼地向高德里曼和布劳格斯点头致意。特里说:“罗德里格兹先生是我们在葡萄牙大使馆里的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吧,罗德里格兹。”
一个头发漆黑、鼻子长长的高个子走进房间,彬彬有礼地向高德里曼和布劳格斯点头致意。特里说:“罗德里格兹先生是我们在葡萄牙大使馆里的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吧,罗德里格兹。”
来人站在门边,手里拿着帽子:“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来了一辆计程车。乘客并没有下车,而是由司机拿着一封写明给弗朗西斯科的信来到门口。看门人按照他事先得到的指示,把我叫去,我就接过了信封。我刚好来得及记下计程车的车牌号码。”
“我已经派人去追踪那辆车了。”特里说,“好吧,罗格里格兹,你赶紧回去吧。谢谢你。”
高个子的葡萄牙人离开了房间。
特里递给高德里曼一个黄色大信封,收信人是曼纽尔·弗朗西斯科。高德里曼打开信封(实际上已经拆开了),抽出了另一个信封,上面有一串没有意思的字母:可能是个密码。
里面那层信封装的是写满字迹的好几张纸和一套10×8英寸的照片。高德里曼检查了那封信。
“看来像是很基本的密码。”他说。
“用不着看信了,”特里不耐烦地说,“看看照片吧。”
高德里曼看起照片。总共有三十张左右,他默不作声地一张张看着。他把照片递给布劳格斯,说:“这是一场大灾难。”
布劳格斯把照片翻看了一遍,放到桌上。
高德里曼说:“这只是他的备用招数。他还拿着底片,而且他要带着底片到某个地方去。”
三个人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愣愣地坐着。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德里曼办公桌上的一盏带罩台灯。那奶白色的四壁,遮黑了的窗户,少得可怜的家具和磨光了的地毯,全都毫无特色,和世界上任何一处地方没什么两样。
特里说:“我不得不报告丘吉尔了。”
电话铃响了,上校拿起听筒:“是我。好的。请把他径直带到这里来——但先问问他乘客在哪儿下的车。什么?真的?谢谢,赶快来吧。”他挂断了电话。
“我们要找的那家伙是在大学医院下的车。”
布劳格斯说:“也许他在和国民军的格斗中受了伤。”
特里说:“那家医院在哪儿?”
“从尤斯顿车站大概要走五分钟。”高德里曼说,“从尤斯顿发出的列车去往霍利黑德、利物浦、格拉斯哥……所有那些地方你都可以搭乘渡轮到爱尔兰。”
“先从利物浦到贝尔法斯特,”布劳格斯说,“然后驾车到达边境,越境进入中立国爱尔兰,在大西洋沿岸会有一艘U型潜艇等着。他不会冒险走霍利黑德至都柏林那条线,因为护照检查很严,而越过利物浦到格拉斯哥没有意义。”
高德里曼说:“弗雷德,你最好到车站去,把费伯的照片出示给那里的人,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上了火车。我来给车站打电话,告诉他们你要去,同时弄清楚十点半以后都有哪些车次。”
布劳格斯拿起他的帽子和外衣:“我这就走。”
高德里曼拿起电话。
“好,我们也开始行动。”
尤斯顿车站仍然有不少人。尽管平日里车站在午夜时分就关闭了,战时的误点常使最后一班列车直到最早的运奶车进站还没发出。车站大厅里乱糟糟地挤满了军用背包和睡觉的人。
布劳格斯给三名铁路警察看了相片,没有一个人认得出那张面孔。他又问了十位女搬运工,依然一无所获。他到每个验票口去询问。一个验票员说:“我们只看票,不看脸。”他还问了六七个旅客,仍是毫无结果。最后他走进售票处,向每个售票员出示了相片。
一个秃头的胖售票员认出了那张脸。
“我爱做一个游戏,”他告诉布劳格斯,“我会设法抓住一个旅客身上的某种特征,用来猜测他为什么要赶火车。比方说,一个人打着黑领带,就表示他去参加葬礼;满靴污泥就说明他是农民,要回家;也许佩戴一条大学围巾,或者一位妇女摘下了结婚戒指,在手指上留下了白印……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售票员的差事很枯燥——我可不是在抱怨……”
“你在这家伙身上注意到什么了?”布劳格斯打断他的话。
“什么也没有。我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像是他故意不引人注目,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布劳格斯停顿了一下,“现在我要你好好想一想。他到哪儿去——你还想得起来吗?”
“我记得,”胖售票员说,“因弗内斯。”
“这并不表示他真的要去因弗内斯,”高德里曼说,“他是个职业间谍——他深知我们会在火车站打听他的下落。我猜想他是有意买一张并非他的目的地的票。”他看了看表。
“他准是上了十一点四十五分那班车。现在正驶往斯塔福德。我向车站查验过,他们又向信号员查证过,”他又补充了一句作为解释。
“火车会经过克鲁站。我已经准备下一架飞机,把你们俩送到特伦特河上的斯托克。
“帕金,我要你在列车暂停在克鲁站外时上车。你装扮成查票员,你要查看列车上的每一张票——和每一张面孔。一发现费伯,就待在他近旁。
“布劳格斯,你先守在克鲁站的验票口,以防费伯从那儿开溜。不过我猜他不会的。等火车要开的时候,你再上车,到达利物浦之后抢先下去,到验票口等帕金和费伯下来。当地的警察会有一半在那儿做你的后援。”
“如果他认出我来怎么办?”帕金说。
高德里曼拉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支手枪,递给了帕金。
“那你就把那恶棍给毙了。”
帕金一语不发便把枪塞进衣袋。
高德里曼说:“我要你们俩搞清楚这次行动的意义。如果我们抓不到这个人,登陆欧洲的行动就可能不得不延迟——可能要延迟一年。一年的拖延将会使战争的情势转为对我方不利。机会是不会永远等人的。”
布劳格斯说:“我们可不可以知道离进攻之日还有多久?”
“我只知道就在几周之内。”
帕金若有所思地说:“那就是在六月份了。”
布劳格斯说:“该死。”
高德里曼说:“不予置评。”
电话铃响了,高德里曼拿起听筒。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你们的车到了。”
布劳格斯和帕金站起身。
高德里曼说:“等一等。”
他俩站在门旁,看着教授。他说着:“是的,先生。当然。我一定办到。再见,先生。”
布劳格斯看不出有什么人能让高德里曼尊敬地称呼先生。他问:“电话是谁打来的?”
高德里曼说:“丘吉尔。”
“他说了些什么?”帕金敬畏地问。
高德里曼说:“他祝你们俩好运和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