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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十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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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里曼从家里带来一张小行军床,放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穿着衬衫和裤子躺在上面,想睡又睡不着。自从大学毕业考以来,他已经四十年没失眠过了。

他深知当年的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不仅年轻,而且没那么多……那么多分心的事。他曾经开朗、进取、雄心勃勃,一心想进入政界。他当时并不勤奋,所以会为考试而紧张是不奇怪的。

那时候他热衷于迥然不同的两件事情,那就是辩论和舞会。他在牛津大学俱乐部以能言善辩著称,而《闲谈者》杂志则刊登过他和初入社交界的少女跳华尔兹的照片。他不是个爱寻芳猎艳的人,只与自己钟情的女子柔情缱绻,这倒不是因为他笃信什么高尚的准则,而是由于他本性如此。

因此,他在结识埃莉诺之前始终保持童身。埃莉诺不是社交界的名媛,而是一位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的数学系毕业生。她父亲在做了四十年煤矿工人之后死于肺病。年轻的高德里曼带她回家与家人见面。他父亲是郡代表,他家的房子在埃莉诺眼中不啻是座大宅邸,然而她举止自然,落落大方。高德里曼的母亲对她表现出失态的倨傲,但她不卑不亢地应付自如。这使高德里曼对她更加钟爱有加。

他取得了硕士学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一所公学中任教,并三次参加补缺选举。他们夫妻在发现不能生育子女时都很失望,但他们倾心相爱,仍然感到生活幸福。她的早亡让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从那时起,高德里曼便终止了对现实世界的兴趣,退隐到中世纪去了。

丧妻的共同遭遇把他和布格劳斯拉到一起。战争把高德里曼带回到生活之中,当年推动他成为演说家、教师和自由党候选人的活力、进取心和热情,现在又在他身上复苏了。高德里曼希望,在布劳格斯的生活中也能有种东西,把他从苦楚和沉溺中解救出来。

当高德里曼正想着他的时候,布劳格斯从利物浦打来了电话,说:“针”漏网了,帕金死了。

高德里曼坐在行军床边接电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要是派你上火车去就好了。”他咕哝着说。

“谢谢你啊!”布劳格斯说。

“只因为他不认识你的长相。”

“我想他可能认识,”布劳格斯争辩说,“我们怀疑他识破了陷阱——而在他下车时能够看见的唯一面孔便是我的。”

“可是他在哪儿见过你呢?噢!不!……不会是在莱斯特广场吧?”

“我想不透,不过嘛……我们总好像低估了他。”

“他要是我们这边的人就好了。”高德里曼咕哝着,“你把码头都监视起来了吗?”

“监视了。”

“他不会用那个码头的,当然——那样太明显了。他更可能的做法是偷一艘船。另外,他可能还要去因弗内斯。”

“我已经提醒那里的警察了。”

“好极了。不过,依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别对他的目的地作什么估计。我们应该思路再开阔一些。”

“同意。”高德里曼拿着电话站起身,开始在地毯上踱步,“还有,别假定从火车另一侧下车的那人一定就是他。搜捕他的时候,不要排除他在利物浦车站站前或站后下车的可能。”高德里曼的头脑又开动起来,理出各种假定和可能。

“我要和警察局长讲话。”

“他就在这儿。”

一阵静默之后,传来另一个声音:“我是警察局长安东尼。”

高德里曼说:“我们那个目标已经在你们地区的某处地方下了火车,你同意我这看法吗?”

“看来是这样,同意。”

“好的。现在,他第一需要的是交通工具——因此,我需要你把利物浦周围一百英里以内在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中所有被盗的汽车、船只、自行车或驴子的详情弄清,随时向我报告。不过,我也要你把有关这方面的消息知会布劳格斯,并和他密切配合,追踪线索。”

“是的,长官。”

“对其他各种亡命之徒可能会犯下的违法勾当也要保持警惕——像偷窃食品或衣服、无缘无故的人身袭击、伪造证件等等。”

“明白。”

“现在,安东尼先生,这个人绝不仅仅是个普通的杀人犯,你明白了吧?”

“你们一介入,长官,我想我就明白了。不过,我不了解详情。”

“那倒不必。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本案的案情关乎国家安全,而且严重到首相每小时都要和我这间办公室联系一次的程度。”

“我懂了。呃,等一等,布劳格斯先生还有话说,长官。”

布劳格斯的声音又回到电话里:“你想起来你是怎么认识那张脸的了吗?”

“噢,想起来了——不过依我看,没什么价值。我是在坎伯雷大教堂和他偶然相遇的,我们还谈论过建筑上的事。我记得,他发表了一番颇有见地的观点。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十分聪明。”

“我们早就知道他十分聪明。”

“可惜太聪明了。”

安东尼局长是中产阶级的中坚,说话带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利物浦口音。他不清楚:是该对军情五处对他的颐指气使恼火呢,还是要为有机会在他的责任区内挽救英格兰而激动。

布劳格斯深知这人的内心斗争——他和地方警察合作时这是常有的事——而且他也熟谙如何利用这种心理完成自己的任务。他说:“我对你的协助感激不尽,局长。你们的成绩,白厅是不会轻描淡写的。”

“我们只是尽责罢了。”安东尼说。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称呼布劳格斯“长官”。

“不过,在虚应故事和积极帮忙之间还是大有区别的。”

“是啊。看来,在我们重新嗅到那人的气味之前,还有几个小时的空当。你想打个盹吗?”

“想啊。”布劳格斯感激不尽地说,“如果你们的哪个屋角里有把椅子的话……”

“就躺在这儿吧,”安东尼指着他的办公桌说。

“我到下面的行动指挥室去。一有情况我就叫醒你。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

安东尼出去了,布劳格斯走到一把扶手椅那儿,往后一坐,便闭上了眼睛。他立刻看到了高德里曼的面孔,如同投到他眼皮内侧的电影似的,高德里曼说:“哀伤总该有个结束……我不希望你犯同样的错误。”布劳格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希望这场战争结束,因为那样一来,他就得面对高德里曼提出的问题了。战争使得生活简单化,战争使他知道为什么要恨敌人,也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复仇。以后呢……关于另一个女人的想法似乎不忠,不仅对克里斯琴不忠,而且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对英格兰不忠。

他打了个呵欠,往座位上又靠了靠,他的思路由于睡意袭来而模糊起来。假如克里斯琴死于战前,他会对再婚抱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一向敬爱她,这是不消说的,但自从她驾驶救护车以来,他对她的尊敬就成了近乎敬畏的钦佩,而喜爱也成了爱恋,于是他俩之间就有了别的恋人所没有的感情。如今,时隔一年多,布劳格斯已经不难找到另一位他敬爱和喜欢的女性了,不过他知道这样的恋情已经满足不了他。一桩普通的婚姻、一个平常的女人,会始终提醒着他:他拥有过最好的。

他在椅子里动弹了一下,想摆脱这些思绪,以便入睡。高德里曼说过,英格兰遍地都是英雄。但如果“针”跑掉了,英格兰可就到处是奴隶了。当务之急是……

有人摇动他。他睡得很深沉,梦见他和“针”同处一室,但又看不见对方,因为“针”用锥形匕首捅瞎了他的眼睛。他醒来之后,依然觉得眼睛瞎了,因为他还看不见谁摇他,后来他才明白自己还闭着眼呢。他睁开眼,看到安东尼局长那穿着警服的高大身躯正俯身对着他。

布劳格斯直起上身,揉了揉眼睛。

“发现什么了吗?”他问。

“多着呢。”安东尼说,“问题是,不知哪个有用。这是你的早点。”他把一杯茶和一块饼放在办公桌上,绕过去坐到桌对面。

布劳格斯离开那把扶手椅,拉过一把硬椅,放在桌旁。他啜饮着茶。茶很淡,饼香甜可口。

“让咱们来研究一下。”他说。

安东尼递给他一叠有五六页的纸。

布劳格斯说:“你不会说,在你的辖区只有这么些犯罪事件吧——”

“当然不止,”安东尼说,“我们没把那些酗酒闹事、家庭纠纷、违反灯火管制、违规开车或者那些已经逮住罪犯的案件摆进来。”

“对不起。”布劳格斯说,“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给我点时间先读读这些记录。”

有三宗人屋行窃案。其中有两宗损失了值钱的东西——一宗是珠宝,另一宗是毛皮。

布劳格斯说:“他要是偷值钱的东西,也只是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请你把作案地点标在地图上好吗?也许能显出点什么。”他把那两页报告还给安东尼。第三宗是才报上来的,没写出详情。

曼彻斯特的一处食品办公室被偷走几百册配给证。布劳格斯说:“他不需要配给证——他需要的是食物。”他把那份记录放到一边。在普雷斯顿郊外有一件自行车盗窃案,还有一件是伯克里德的强奸案。

“我认为他不会是一名强奸犯。不过还是把案发、地点标一标吧。”布劳格斯告诉安东尼。

自行车盗窃案和第三件入屋行窃案的作案地点相距很近。布劳格斯说:“自行车失窃的讯号所——是在铁路干线上吗?”

“是的,我想是的。”安东尼说。

“假如费伯躲在那辆列车上,而我们没有找到他。那个信号所是不是列车离开利物浦之后所停的第一个地方呢?”

“可能是。”

布劳格斯看着那张纸页。

“一件大衣失窃,留下了一件湿夹克。”

安东尼耸耸肩:“这可能表示些什么。”

“没有汽车失窃吗?”布劳格斯怀疑地问。

“也没有丢船,没有丢驴。”安东尼回答说,“这年头,我们没有多少汽车盗窃案。汽车容易到手——人们要偷的是汽油。”

“我敢肯定,他会在利物浦偷汽车的,”布劳格斯说;他沮丧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膝盖,“不消说,自行车对他没多大用处。”

“反正,我认为我们得跟踪这条线索,”安东尼迫切地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好吧。不过同时,再查证一下那些失窃案,看看有没有丢失食品和衣服——失主可能起初没注意到。把费伯的相片也给那个遭强奸的受害者看一看。继续察看所有的犯罪活动。你能给我安排交通工具去普雷斯顿吗?”

“我给你弄辆汽车吧。”安东尼说。

“第三件窃案的详情什么时候可以了解到?”

“这会儿他们可能正询问着呢。”安东尼说,“你抵达讯号箱的时候,我就会了解到全貌了。”“别让他们拖拖拉拉的。”布劳格斯去拿他的外衣,“我一到普雷斯顿就和你联络,看看他们进行得怎样。”

“安东尼吗?我是布劳格斯。我在信号所。”

“别在那儿耽搁时间。第三件窃案就是你们找的那个人干的。”

“真的?”

“除非有两个家伙拿着同样的锥形匕首跑来跑去吓唬人。”

“失主是什么人?”

“孤零零地住在一座小房子里的两位老太太。”

“噢,天啊!死了吗?”

“除非因为激动过度而死。”

“什么意思?”

“赶快到那儿去吧。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立刻上路。”

那种小房子通常都是两位老太太单独居住的。房子是小型的方块建筑,年代已经很久了。门边长着野玫瑰丛,是由上千壶喝过的茶叶灌溉出来的。小小的前院花园中,一排排蔬菜嫩苗被畦分开来种得整整齐齐。铅框窗户里挂着粉白色相间的窗帘,门吱嘎作响。前门油漆得很认真,但出自业余漆匠之手,门环是用一块马蹄铁做的。

布劳格斯敲响门,回答他的是一位手持滑膛枪的八十多岁老太太。

他说:“早安,我是警察局来的。”

“不,你不是。”她说,“他们已经来过了。现在趁着我还没轰掉你的脑袋,赶快走开。”

布劳格斯打量着她。她不足五英尺高,一张满布皱纹的苍白面孔后面,浓密的白发梳成一个髻;手指像火柴一样纤细,但枪却握得坚定有力;围裙口袋里塞满晒衣夹子。布劳格斯低头看她的脚,她穿的是一双男人的工作靴。

他说:“今天上午你见到的警察是本地的。我是苏格兰场的。”

“我怎么能知道呢?”她说。

布劳格斯转身叫他那位警察司机。那警察走下汽车,来到大门口。布劳格斯对那位老太太说:“这身警服可以让你相信了吧?”

“好吧。”她说着,站到一边,让他进门。

他走下台阶,进入一间地面铺砖、顶棚低矮的房间。房里挤满了陈旧、笨重的家具,上面都摆着瓷器和玻璃饰物。壁炉烧着小煤火,空气中是薰衣草和猫腥味。

另一位老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两只猫从她膝头上跳下。她说:“喂,我是埃玛·巴顿,我妹妹叫杰西。别去理睬那支滑膛枪——里面没有装子弹。杰西喜欢演戏。你请坐好吧?你年纪轻轻,不像个警察。我没想到苏格兰场会对我们这次小小的遭抢感兴趣。你是今天一早从伦敦来的吗?杰西,给这孩子倒一杯茶。”

布劳格斯坐下。

“如果我们对那抢劫犯的身份没弄错的话,他是个逃犯。”他说。

“我怎么跟你说的!”杰西说,“我们差点被宰了,血腥的屠杀!”

“别傻了。”埃玛说。她转向布劳格斯:“他是个多好的人啊。”

“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吧。”布劳格斯说。

“噢,我刚好到后面去了,”埃玛开始讲,“我到鸡窝去,想拿几个鸡蛋。杰西在厨房——”

“他突然出现,让我吃了一惊。”杰西打断说,“我来不及去取枪了。”

“你看牛仔片看太多了。”埃玛责备说。

“总比你那些爱情片强一一总是眼泪和轻吻——”

布劳格斯从他的皮夹中取出费伯的相片。

“是这个人吗?”

杰西仔细看了看:“就是他。”

“你们可真机灵!”埃玛惊异了。

“我们要是机灵,早就抓住他了。”布劳格斯问,“他做了些什么?”杰西说:“他把刀子举到我的喉头,说:‘要是动一下,我就割开你的肚皮。’他会说到做到的。”

“噢,杰西,你告诉我他说的是:‘照我说的去做,就不伤害你。’”

“还不是一样意思,埃玛!”

布劳格斯说:“他想要什么?”

“食物、洗澡、干衣服和一辆汽车。唉,当然啦,我们给了他鸡蛋。我们找到了几件杰西亡夫诺曼的衣服——”

“你能描述一下吗?”

“能。蓝色的旧外套、蓝色的工作裤、花格衬衫。他还开走了可怜的诺曼的汽车。我真不知道,没了汽车,我们怎么去看电影呢。你明白吗——看电影是我们唯一的嗜好。”

“什么样子的汽车?”

“一辆‘莫里斯’。诺曼一九二四年买的。那辆小车对我们可有用呢。”

杰西说:“不过,他可没洗成他的热水澡!”

“是啊,”埃玛说,“我不得不向他解释,两位独居的女士很难让一个男人在她们的厨房里洗澡……”她脸红了。

杰西说:“你就宁愿让人割了喉咙,也不肯看一个男人只穿着连裤内衣,对吧,大傻瓜?”

布劳格斯说:“你们不让他洗澡,他是怎么说的?”

“他哈哈大笑,”埃玛说,“不过我想他了解我们的处境。”

布劳格斯忍俊不禁,露出了微笑:“我看,你们很勇敢。”

“我不知道什么叫勇敢。我说真的。”

“这么说,他穿着工作裤和蓝夹克,开着一辆一九二四年的莫里斯汽车走的。当时是几点?”

“大概是九点半吧。”

布劳格斯随手抚摸着那只红色花纹的猫,猫眨眨眼,咪地叫了一声。

“车里的油多吗?”

“两加仑吧——不过他拿走了我的供油证。”

布劳格斯闪过一个念头:“你们两个独身女人怎么会有汽油配额呢?”

“是农用的。”埃玛分辩说,脸又红了。

杰西怒气冲冲:“何况我们孤苦无依,年纪又大。我们当然有资格。”

“我们总是在去看电影的同时去谷物店,”杰西补充说,“我们不浪费汽油。”

布劳格斯微笑着,举起一只手:“好吧,别担心——反正配额的事不归我管。那辆汽车能跑多快?”

埃玛说:“我们从没超过每小时三十英里。”

布劳格斯看了一眼手表:“即使照这个速度,现在他也驶出七十五英里之外了。”他站起身。

“我得把详情打电话报告利物浦。你们没有电话吧,嗯?”

“没有。”

“那辆莫里斯什么样式?”

“是‘考莱’型。诺曼管它叫‘牛鼻子’。”

“颜色呢?”

“灰的。”

“牌照号码?”

“MLN29。”

布劳格斯一一写下。

埃玛说:“你看,我们还能找回我们的车吗?”

“我想能吧——不过可能不会完好无损的了。开偷来的车一般是不会太小心的。”他向门口走去。

“我希望你们能抓到他。”埃玛在后面叫道。

杰西送他出门。她手中仍然握着那支枪,在门口拉住布劳格斯的衣袖,用舞台上那种耳语的样子说:“告诉我——他是什么人?逃犯?杀人凶手?强奸犯?”

布劳格斯低头看着她。她那小小的绿眼睛激动得发亮。他无论说什么,她都会信的。他弯下腰,对着她耳朵轻声说:“别告诉别人,他是个德国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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