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敏接到西城住房保障中心的短信是在一个日光散漫的下午。
她坐在由蓟城开往西城的 G821 次高铁之内,正值暑假,以家庭为单位的游客激增,程思敏运气不佳,她的座位正巧三面受敌。
前面的儿童刚结束尖叫哭泣,过道左边的儿童又开始大声为长辈朗诵诗歌,好不容易挨到“诗圣”昏昏欲睡,椅子的后背开始频繁发出“砰砰”的闷响,连带着,她的腰部也遭受着一阵阵令人烦躁的频震。
视线中的屏幕上的电子书被晃出残影,古代言情中神仙眷侣朝朝暮暮的情节再难阅读,深吸一口气,程思敏回过头,从座位之间的缝隙处盯了一眼后面的始作俑者。
小男孩看起来还不到学龄,毛寸下的小脸搅成一团,正抓住旁座母亲胳膊上发黑的银手镯来回撸动,急头白脸地央求她“妈,再给我玩会儿,就十分钟。”
“小孩子玩什么手机,刚才说好的半小时,你眼睛不要了?”
后排的母亲不为所动,举着正在充电的手机快速滑动短视频。受到冷处理,男孩的脸色变得更加愁云惨淡,活像颗缺失水分的瘪茄子。
程思敏皱眉清嗓,试图引起二人的注意,男孩的母亲熟视无睹,眼球频转仍在盯着快切的彩色屏幕,至于她正后方的毛头小子,他竟然也不惧怕她的眼锋,反而在程思敏的注视下找到新的乐趣。
小男孩下巴上扬,“啪”一下拧开小桌板,将穿着鞋子的双脚重重搁上去,并学着大人的样子翘起二郎腿摇晃,眼神挑衅。
四目相对,一大一小默默用瞳孔角力,程思敏望着对方踩了口香糖的鞋底,胃口翻滚,面色微恙,就在她准备出声呵斥对方时,手机突然急速震动。
暂且休战。
程思敏朝着鼻尖吹了口气,细碎的额发随风飘起,她调转身体坐正,查看手机讯息。
发丝被引力轻轻扯回娟秀的眉梢,程思敏唇角弯弯,体内因顽童而产生的愤怒也烟消云散。
她于一个月前在西城半山市申请的公租房已被正式审批合格,按短信通知,她只需在后天下午前往指定地点抽签,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得到一间月租两百元的单独住房。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
谁不知道今年经济低迷,物价高涨,在如今“呼吸”都要花钱的疫后通胀期,能找到一间永远不会涨价的出租屋无异于馅饼从天而降。
被饼砸到脑袋的程思敏高兴得有理有据,她兴奋地将这条短信截图保存,并在狂喜中翻开了微信联系人。
可是翻来覆去,两千个联系人中并没有一个可以与她共同分享喜悦的人类,通讯录内这些被各种职称+花名占据的社交网,大多是她在蓟城工作时所积累到的人脉。
程思敏性别女,今年二十六岁,于四年前毕业于西城的一所普通高校。
要描述她这个人很难,因为如同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个体一样,程思敏从小到大取得的成就都很平均,她身上的特点是没有特点,遂无法像戏剧主角那样用几样人生高光来浓缩定义。
非要讲起来,那得从鸡毛蒜皮的细碎处说起。
小学时程思敏曾幻想成为儿童节绕街游行队伍中,穿着蓝白制服的鼓号队指挥官。
每天晚饭后,她都会在家中的镜子前,拿着擀面杖模仿指挥棒走正步,可是挨到了军鼓队招新,烫着港式大波浪的音乐老师却只挑选了班级内最高的两名女生入队。
程思敏个头中等,不符合军鼓队的人均身高。别说是手拿指挥棒的领队,她连穿上时髦的百褶裙,跟在长号队后面打对鼓的机会都没有,最后沦为一名头系白汗巾脚穿老布鞋的腰鼓队队员。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梦想受挫。
中学时她也曾迷上各类电台节目,立志成为学校广播站的主持人,每天上下学都在必经的音像店内流连忘返,将所有零花钱都省下来用来购买盗版磁带。
可惜这一次越挫越勇的尝试仍然没有开花结果,她初中三年向广播站打了五次申请,面试了数十次都没有成功入围,不是因为她对流行乐的风向不够了解,而是缘由自身硬件设施,广播站长点评她:“音色不够甜美,普通话不够标准。”
高中时代,同样的脉络如影随形,程思敏迎来了人生中思想上的第一次觉醒。
洋气的百褶裙和悦耳的流行乐显然不是命运之钥,她开始摒弃那些华而不实的兴趣爱好,嗜学如命,希望可以像班主任教导的那样:通过努力进入一等学府,用知识改变命运。
她豪气万丈,将新目标锁定在清华和北大,复旦和浙大作备选。
但人做计划,老天大笑,程思敏十八岁那年,全国乙卷迎来史上最难命题,西城考生遍地哀号。
全校第一况且白白丢掉十二分的大题,处于中游梯队的程思敏也没有例外,高考失利后,她没能离开家乡进入心仪的学校,甚至她没有出省,折中进入了离家只有 191.2 公里的西城大学。
就是这样一位各方面都差不多普通的县城女孩儿,也拥有着差不多的幸运和机遇,大四秋招她得到了那份让小笨鸟一飞冲天的电商 offer。
拖着行李箱,抱着笔记本电脑,四年前,程思敏只身一人踏上从西城前往蓟城的绿皮火车,摇身一变,成为了同事们口中的初级工程师“Lily”,主要负责公司的新版块之一:会员电商制的算法。
就职于上市公司固然听起来风光体面。
不过当时的程思敏并不知道,垂直电商的黄金年代早在 18 年触顶下滑,紧接而来的以拼多多为代表的综合电商与直播带货将会彻底击穿市面上所有如日中天的 to B 行业,她所搭乘的机遇不过是一趟在变换时代中苟延残喘的末班车。
四年内没日没夜的加班与学习让她免于被裁员,抱恙上班的主人翁精神让她四年晋升两个层级,但螺丝钉的奋斗改写不了大厦倾倒的结局。
2020,聚美优品在美股退市,程思敏所在的电商公司 PS 值从四倍缩水到两倍。
2023,寺库在消协因退款纠纷被投诉 3343 件,程思敏所在电商公司股价首次跌破一美元。
她凭借工作上升的好运耗尽,再次回落普通人的生活均值。
年初辞职那天,程思敏因为长期胸痛在医院被查出双侧乳腺多结节,结节共四个,最大的 1.8 厘米,外表不算光滑,且内部有丰富的血流信号,医生表情严肃,建议立刻住院手术。
次日全麻术后,程思敏绑着能把她拦胸截断的压力绷带被护士推回病房。
在独自一人等待着值班医生来告知她活检结果时,程思敏被勒得喘不上气,缺氧弥留时,脑子里一直回想着术前医生和自己的例行谈话。
医生询问她如果术后发现结节为恶性肿瘤,是否考虑保乳手术,毕竟在医生看来,她还年轻,没有婚育,后期一定还会有重建乳房追求美观的需求。
可是当时她表情麻木,并没有多舍不得自己胸前的几两肉。
绝对真爱是幸运者偏差,程思敏从未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也不认为自己未来会得到海枯石烂的爱情,心中唯一担心的是:如果自己的真的患上乳腺癌,是否就没办法参加大后天公司与经销商的团建会议。
如果没办法参加团建,一直对她职位虎视眈眈的斯坦福男下属会不会趁机捷足先登。
如果真的被安插进公司的高材生顶替职位,那么她下个月的商用水电和房屋贷款又该从哪里来呢?
她在这一次术前选择了创面更小的微创技术,两把贵价的一次性刀头并不在职工医疗保险统筹的范围之内。
北漂这些年,省吃俭用,程思敏只攒下了一间公寓 loft 的首付,再无存余。
她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投入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无外乎是想要过上世俗意义中更幸福的生活。她不傻,也知道涉及产权,户口,学区,loft 除了便宜外根本一无是处。但谁又能真的有资格指责单身青年因为缺乏安全感而在大城市贷款消费小公寓的行为呢?
难道轻视她的人会众筹帮她买房吗?毕竟同样五十六平米的老破小以她的能力也买不起。没人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她做慈善,她只有驱使自己的肉身做盔甲。
从银行借来的归属感有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每月还房贷的高额压力,于是工作得更卖力,恨不得呕心沥血,出卖灵魂。
多可笑,人命都可能没了,她却在担心身外之物的归属。
侧目再看看手机上成堆的群内消息,很显然,程思敏的老板和同事也只关心她最近手术生病会不会影响经销商的订货量。
她在蓟城是 Lily,但高贵冷艳的 Lily 不是有血有肉的程思敏,花名不过是一个岗位的代称罢了。
抹去个人特色,Lily 没了,还会有更多更强更健康的 Lucy 和 Annie 补上来。
没想到咬牙拼了这几年,放手认输却只需要一秒,良性活检单被医生递到她手里时,程思敏突然感知到一种对现有生活的极端厌恶。她马不停蹄地在网上搜索起离职申请的模版,当晚便通过邮件向公司人事部提交了辞职申请。
很普通的程思敏认命,垂直电商不可能打败综合电商。
程思敏也没办法用身体为代价守住北漂价值一百万的贷款门票,她还想活得久一点,即便是平均地苟活。
所以,同样是夏天,同样是背着行李箱,抱着笔记本电脑,不过今天打道回府时,程思敏不再是孤身一人,托运车厢内,还有一只她收养了三年的流浪狗,“贝贝”。
对于在一线城市靠聪明才智打怪升级的圈子来说,“回乡”发展代表着阶段性失败,总是和个人能力不足挂钩,花费四年青春都站不稳脚跟已经足够令人鄙夷,更别说像程思敏这样,离开蓟城,计划在十八线城市内靠打零工,住公租过活。
这完全是不思进取,自甘堕落的龌龊行为。
年轻人奋发图强的路上自然总是伴随鲜花和掌声,但急流勇退选择躺平永远不会得到嘉奖。
至于这世界上唯一会为程思敏回家这一举动感到高兴的人,程家父母,此刻正躺在她微信黑名单中的。他们之间早有龃龉,失联许久,她也不愿意和对方分享自己的生活决定。
于是犹豫了一会儿,程思敏照例将照片和精心编辑的文字发到了她近一个月才开始更新的红色社交软件上,这里没人认识她,她也就不用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同一个软件。
别人站在聚光灯下炫耀名车豪宅的美好生活,她躲在角落默默书写乞丐版的退休手册。
不过没关系,决意混吃等死的程思敏早有顿悟,人类社会分工就是这样,头部肆意挥霍稀缺资源,底层捡捡量产残羹就很不错。
总之,剔除遍布吃穿用度的消费主义陷阱,抛开与他人对比之下才能迸发的片刻幸福,这物欲横流的世界根本是一架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型绞肉机。
谁爱卷谁卷吧,她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