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倒栽葱的痛楚没有发生,就在她跌倒的时候,身后赫然竖起一道人墙,背脊落入胸膛,来人很稳,并很准地将她失重的姿态拨正。
长吁一口气,程思敏再睁眼,面前家长的手腕已经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掌握住,至于这手的主人,正是站在程思敏身后的人墙。
来人高出程思敏足一个头,身板本来就薄,还穿着宽大的 T 恤和牛仔裤,袖口随动作晃动,更显得四肢纤长,背脊直挺如竹。
这么清清爽爽的男孩儿,虽然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但程思敏断定对方是刚放暑假的大学生。
程思敏弯腰道谢,移开目光后从他腋下钻到后方过道避险。
好在“大学生”不仅在体力上制止了男人的施暴,身边还带来了具有威慑力的救兵。
看到穿制服的乘警出现,打斗和辱骂都停止了,夫妻俩人立刻松开女孩向乘警诉苦,“乘警同志,这个女的侵犯我家孩子的隐私,还对我们出言不逊,我们要求她删除手机里的视频!”
“是啊,小伙子,你看她把我老公脸上抓得全是血,这不破相了?我们要报警!她故意伤人!”
“列车还有还有一个小时就到西城终点站了,确定要报警的话,到时候你们一起去派出所接受调查吧。”乘警板着脸,用官方的态度说官方的话。。
“当然了,我们肯定要报警!她得赔偿我们的医药费!我家孩子都哭成啥样了,得接受心理辅导!我们还要到法院告她,让她永远留下案底!”
逢时列车到站,车内广播正在提醒半山市的乘客及时下车,半山站预计停靠十分钟。
夫妻二人巧舌如莲,一左一右将乘警围住,被打的女孩儿涕泗横流,几次想要插话替自己辩解都无济于事,焦急中只有立刻拉住走回座位取行李的程思敏,恳求她一定要为自己作证。
车厢内陆续有乘客上下车,程思敏来回瞅着女孩儿的脸和自己还搁在行李架上的行李箱面露难色,“真不好意思,我不到终点站的,就在这里下车。”
“可是我一个人说不过他们,你不是目睹了全程吗?他们先动手打我的,你得帮我和警察说清楚。刚才你一直在看啊,不能帮帮我吗?”
车门关闭的时间还有几分钟,身边的旅人不停挤开程思敏,刚才还一起拍摄同一段录像的人们此刻各奔前程,异口同声地嚷着:“让让!别站过道挡路!”
程思敏如不倒翁被推来搪去。
想到还被关在航空箱里的“贝贝”,程思敏也有些急躁,摇晃之中,她垫着脚够了一下自己的行李道:“这个我可能帮不了你,我在货运车厢里托运了宠物,现在得抓紧时间去提货。你放心,车厢内有监控,警察肯定会取证的。不可能只听他们的一面之词。”
“但我还需要证人啊!你是证人怎么能随便下车!
程思敏的口头安慰无效。女孩儿如惊弓之鸟抓住了救命稻草,挥舞着手臂妨碍程思敏取行李。
“我们报警,你得协助调查,我可不能被处罚,我在准备考……”
女孩顿了一下,颇有忌惮,接着低声咕哝:“我的事情很重要!”
可是程思敏的小狗对她来说也很重要,身后又有下车的人重重推了程思敏的肩膀一把。她耐心耗尽,皱着眉头正要失态,她那只粉色的行李箱已经被人拿下来搁在了脚边。
替程思敏解围的正是刚才那个带来乘警过来处理纠纷的“大学生”,他周身的气场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先是朝着哭泣的女孩儿说:“我帮你作证吧。”
随后他侧目朝着程思敏点了点头,语气柔和可亲:“我也坐这一节车厢,我作证也一样的,你有急事的话可以先走。”
目光短暂接触,程思敏十分感激,再次朝他道谢,第二个“谢”字还没落地,人已经拖着行李箱逃命似的飞出了车厢。
程思敏前脚刚下车,车厢门就发出不可以通行的“滴滴”声,幸亏她跑得快,不然贝贝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这下不急了,时间大把的,放慢脚步,程思敏驻足原地,从裤兜内掏出托运宠物的提货单,抬头寻找着去往车站大厅的路。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回半山,车站改建,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就在她举目乱望的时候,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触到了她的脸颊,程思敏有感回头。
果然,几步之遥的车窗内,刚才的“热心肠”正在望着她。
车窗玻璃被擦得透亮,阳光西晒正好点亮对方的眼睛,这一次程思敏把对方的脸看了个真切。
凤眼,长眉,冷白皮再加上骨相优越的眼眶和眉骨,实在是过分漂亮的半张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被帮了两次的缘故,程思敏突然觉得对方声音和眉眼都有些熟悉。很快,车厢移动起来将对方带离她的视线,程思敏也提步向电梯处走去,将这种莫名的亲切抛之脑后。
她离开学校都多少年啦,可不认识什么的清澈又愚蠢的男大生。
再说,疫情三年,公共交通上产出的口罩帅哥还少吗?有的人戴上口罩是美男子,摘下口罩那就是大号蟾蜍。现在国内的制造业多发达,中年秃顶都可以带上假发套冒充小鲜肉。
新新女性千万不能盲目迷恋美色。
夕阳的酷热散尽,月辉洒下一片清凉。
时应从满城北街派出所走出来时,完全没想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如此彻底。
先前纠纷的调节程序实在冗长,双方抗辩又争执不下,时应一开始还能做到条理清晰地诉说自己今天下午在 14 号车厢内的所见所闻,言词确确地反对夫妻二人的不实言论。
他话没说几句,就被粗暴地打断,再而衰,三而竭,场面混乱,连带着需要他作证的女孩也开始反对他的反对。
几张嘴同时讲话,全是无效信息,时应头昏脑涨,最后真的无话好讲,只能关闭耳朵,盯着两位民警身后白墙上的一处污渍发呆。
身后电子屏上红色的防诈骗口号正在实时滚动,趁着月光,时应低头看了看手表,原来他这一呆竟然消耗了两个多小时。
现在九点过半,时间太晚,回半山的高铁票早就没了,余下两班绿皮火车慢悠悠的,要行驶近三个小时,为了节省时间,他只能找找附近汽车站的大巴。
因为需要查询发车班次,时应暂时走下台阶,立在路边高大的白杨树下查看手机。但随后跟出来的女孩儿看到他人没走,还在派出所门口逗留,误会时应是否在刻意等候自己,犹豫了几秒,她拎着行李走到时应旁边,主动和他搭话。
“你好,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马芳芳。今天真的很感谢你陪我来派出所。”
头顶是沙沙作响的树叶,脚下是影影绰绰的树影。
瞅到时应撩起眼睫看她,马芳芳有些羞赧,立刻将视线转移到他肩膀上的双肩包,“其实我平常也不是这么爱扯皮的人,要不是我正在准备考试,我绝对不会接受调解!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得到教训。我才不愿意和他们道歉。民警就会和稀泥,这种事怎么能定性为互殴呢?是他们先动手的。要拘留也是拘留他们!”
刚才一通唇枪舌剑的结果是马芳芳当着民警的面删除手机内的视频,夫妻二人也写下保证书表示后续不会再追究马芳芳的任何责任,就此事件被平息,没人去验伤,也没人惹上行政处罚。
冲动归于平静后,大家都不想为自己的正常生活徒增麻烦。
马芳芳是待上岸的应届毕业生,未来的政审环节对她很重要,夫妻二人何尝不该爱惜羽毛?两个人都是当地税务局的正式员工,一个差池可能丢掉铁饭碗。
至于刚才在列车上发生的暴力行为?大概只能借口被鬼附身。
汽车站发车的大巴也在十分钟结束了末班车的运营,时应对马芳芳对的说法不置可否,应付了一句,“解决了就好。”
他有些疲惫,说完话,重新低头在手机上打开微信小程序,搜索西城出行。
西城出行是近年疫情期间应运而生的新型交通手段。运营车辆大多为小型面包车,接客时间和线路相对自由,类似于古老的私人拼车,满员便发,但这是正经的公家生意,价格又比黑车要便宜许多,可以开具正规发票。
以往时应很少关注这种以便宜取胜的交通方式,但是最近不是以往,他家的财产快速缩水,正在面临新一波的银行清算,他也不是劳什子富家少爷了,不得不处处省钱。
在小程序约到一班拼车,上车点距离派出所门口不远,时应戴上耳机朝马芳芳挥了挥手当作道别。
下午在车上还那么热心肠的时应此刻看起来有些冷淡,马芳芳不解地追上来,再次发问,“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家住哪个区啊?老城还是新城?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这人最不爱欠别人的,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吃顿饭吧!”
“谢谢,不用了,我现在回半山,刚约了车。”
“啊?你本来要在半山下车?我去!你还专门为了我的事儿跑到这么远。那我更过意不去了,咱们加个微信吧,回头你过来我请你吃饭,或者,我去半山的时候也可以联系你。最近山上的葡萄快熟了吧,我和我朋友每年都过去那边的酒庄采葡萄。”
马芳芳瞪圆眼睛,嘴里噼里啪啦,简直没想到面前的陌生人竟然为了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一时间她对时应的好感更胜。
马芳芳的示好合情合理,但时应之所以会多管闲事并不是为了打动谁,那他到底为什么浪费生命跑来派出所帮助对方呢?这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他这辈子从来没扶过老太太过马路,确实算不上善良人士。
语塞半刻,时应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愚蠢的行为,他没必要对不在意的人撒谎,更不愿加陌生人的微信,所以还是直白道:“没关系,不用对我感到抱歉,其实会过来也不是我的初衷。下午……可能一下发神经吧。”
说着,他平铺手机屏幕,但那上面明晃晃的,打开的是自己的微信收款码。
他声音涓涓,使用着杜尼式微笑,架势挺好,但说的不是人话,“要不这样,实在过意不去,您就把我回半山的车票给报销了吧。我坐西城出行,车票是 42 元,您这边后续还要发票吗?我可以开。”
十米外,面包车一脚刹车到达上车点,电话屏幕亮起了一串陌生号码,是司机在催乘客上车。
马芳芳先是愣住,再然后下意识骂了一句:“有病吧?这是一码事吗?你想钱想疯了!”
在浪漫的场合里贸然谈钱很冒犯,时应猜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没再停歇,揣起手机,大步流星地往面包车的方向走。
因为是最迟一个上车的,副驾驶的单人座和车厢中段的双人座都满员了,窗外哭丧着脸离开的马芳芳正在感叹“这真是倒霉的一天!”,车内好不容易挤进后排三人座位的时应也是这么想的。
为了省油,车内没开空调,车子一启动,车窗外面吹来的劲风将左边大哥腋窝下的汗臭味一股一股地送到时应的口罩里。
光是这样就算了,面包车行驶了不到五分钟,右边的大爷竟然像嗅觉失灵一样,从地上的塑料口袋里掏出几个不知道捂了多久的煮鸡蛋,一口接一口塞进嘴里咀嚼。
这是物理和魔法的双重攻击,就像碰到他人在厕所里吃泡面,观者真的很难舒服。
忍着干呕,时应重新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口罩,一个罩在原本的口罩外头勉强抵抗气味,另一个上拉半寸,干脆把眼睛也捂住。
眼一闭,耳机里正在随机播放着周杰伦的《七里香》,可是哪里香?这根本就是专属时应的恶臭葬礼,如果不是被指头捏住的膝盖还在感知疼痛,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下地狱了。
果然,不求回报做好事的精神面貌还是不适合他的刻薄体质。
他不该给程思敏行方便,毕竟这狗东西下车时跑得飞快,根本没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