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风卷来几十片云笼罩在半山市的上空。
由于云层的湿度不同,薄厚不均,今天傍晚的天空呈现出梦幻的紫粉色。
柔和的粉色光晕毫无阻碍地穿过楼道内被人砸碎的玻璃窗,将上下行人扬起的灰尘点缀成瑰丽的银色闪粉。
时应就在这些半人高的灰尘里慢慢地走,他的腿不短,但上楼的脚步很慢,十分具有拖延时间的嫌疑。
腻人的粉红晚霞对脏乱差的环境有奇效。
时应周身布满油渍的水泥楼梯,充斥蛛网虫穴的墙壁,包括一扇扇贴满小广告的大门,都被渲染出赛博朋克的美感。
可惜这种虚假的视觉盛宴有限,390 秒后,时应还是走到了他姥爷家的门口。
他姥爷的钥匙圈很大,日常会把家里钥匙,库房钥匙和车钥匙全都栓在一起,这串钥匙就在时应的右手里,可是他站在门口预热了十几秒,没有选择把钥匙插进门锁,又重新把这串钥匙塞回裤兜,这才抬手敲门。
门一开,昏暗的阴影立刻爬上时应的半张脸,他全身的末梢神经整装待发,立刻对着门内卷起唇角。
开门的是时应的姥爷,一看到他就立刻招呼他进去,刻意压低的声音好像粗粝的沙子,“怎么样,满满,卖酒的人怎么说?”
“他答应给你酒了没?不能耍赖吧!”
老头儿一脸关心,连鼻梁上的老花镜都闪着严肃的冷光。
时应眯着笑眼,毫无芥蒂地点头:“嗯,答应啦。您猜怎么着,人老板可大气了,不仅答应给我兑酒,还给我提供了一份管理岗的工作呢。”
“哎呀!还得是满满!”听到了“好消息”,姥爷脸上的虬结的沟壑舒展成松弛的溪流。他三步化作两步走,跑到阳台的厨房门边,用一只手扶着门框跟老伴儿嘀咕:
“我怎么跟你说的?再难的事情都不怕,这得看办事的人是谁,咱们家满满从娘胎里就聪明,不仅脑子精,他还模样好,海归里哪有个子这么高的!哎,现在的人都是看人下菜,别人办不成的事儿,他就能行!”
“我话就给你放这儿了,他啊,比他那个爹强百倍!反正我看好他。”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时应脸上的笑容短暂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他装作没有听见一般,走到电视机跟前,伸手去逗弄他姥爷养的八哥。
姥姥正在锅里下面条,宽窄均匀的手擀面扔进沸水用筷子搅开,另一口锅上煮着大肉卤子。
她听到丈夫说起女婿,立刻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以示警告,顺嘴把话题岔开,“竟说那些孩子不爱听的,时应老早就不让你叫他小名。别人都能改,就你倔。还满满呢,你忘了他小时候在这屋里哭得在地上蹬腿。都是因为嫌你在学校门口叫他小名了。”
“孩子大了就是客,你再这样时应可不来看咱们。”
“我怎么倔了,满满多好听?福气满满,期待满满,满满当当,钵满盆满!”
“再说他当时哭可不是因为我叫他小名,是因为他同桌那姓程的小丫头朝他刮脸蛋儿!”
“咳。”人在鸟旁站,锅从天上来,说到小时候糗事,时应被口水呛了一口。姥爷嘴里那个程字让他耳朵微热,马上,他朝着厨房的方向小声争辩:“没那回事,我没说不让叫,我也没哭。”
他话音刚落,手边的八哥叨了他一口,鸟儿黝黑的羽毛竖起来,跳到他的手腕上仰头大叫,“满满!同桌!同桌!”
鸟养得久,也有灵性,虽然爱胡乱说话,但下嘴时有轻重。
时应手上落下个红印子,不疼,但还是凝起眉眼低头吓唬它,“你别说话。”
八哥扑腾着翅膀飞回鸟架上,眼皮上翻动,非但不接受他的命令,反而更加放肆地学着他姥爷的声音,“哎呀,还得是满满!满满啊,满满!满!”
姥爷笑得露出假牙的银色镶片,姥姥在后头照着他屁股狠狠来了一巴掌,“老头!赶快把你那鸟拿开。扑腾得到处都是麸皮,收拾收拾桌子吃饭,等会儿面都坨了。”
姥爷把鸟搁到主卧,时应用湿抹布把餐桌擦出来。
今天的卤子还是家里的老味道。黄花菜,木耳,黄瓜切成小丁,肉片瘦多肥少切薄片,爆炒,加水,勾芡,出锅前再打上一碗鸡蛋花来回翻搅,点香油提味儿。
热气腾腾的面条浇上满满一勺卤,每根面条吃起来都有丰富的口感和肉香。
时应小时候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爱吃蔬菜,所以姥姥给他准备的菜码也一定少不了,除了焯水攥干的菠菜和白菜,桌上还另有一盘自家腌制的萝卜,辣椒,芥菜丝。
这么一桌顶香的饭,动筷子前,时应还是往一直紧闭的侧卧房门望了望。
他有意出声问问他妈的状况,但蓄力半天,声音像是铅块,沉在胸腔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末了还是姥爷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沉声说:“吃吧,不用管她,你姥给她煮了绿豆粥,一会儿咱们吃完我给她端进去。”
时应垂眸端起碗,将热气腾腾的面条卷着卤子送进肚子里。
这些天他经常胸闷气短,胃里像是坠着块大石头,什么东西都不吃也不会感到饿,但人是铁饭是钢,为了身体能积极运转下去,他必须按时按点地进食。
不管是什么食物,爱吃不爱吃,每当他想住嘴时,都勒令自己再多塞两口。饶是这样,比以前留学时摄入了更多精碳水,劣等脂肪,科技与狠活,他不仅没胖,还瘦了两斤。
面吃到一半,他碗里又被加入一勺肉多的卤子,姥爷拿着搪瓷盆走到厨房去加卤,饭桌上,时应朝着姥姥笑笑,尽量使用无碍的口吻道:“房子的事儿我还在跑,查封也是阶段性的,绝对不是最终结果。等申诉成功,我妈很快就能搬回去了。不会走到法拍那一步的。”
“真的。你们别担心。”
时应的姥姥把面前的酱菜往时应的方向推了推,摇摇头说:“孩子,那套房子不算啥,没了就没了,你妈她现在是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事到如今,你不用为了他们大人的事情这么奔波。她现在有我们照看,吃不了几个钱,我俩都有退休金,身体还这么健康,别有心理压力。”
“姥现在只担心你,你还这么年轻,以后日子还长着,你未来准备怎么过,是个什么计划。不再去国外念书了?”
他们老两口当初是支援西部被铁道兵第十一师从沽城调配来的,那时候的人多傻,一个岗干一辈子也不挪窝,为了应对项目扩容,他们这对工程师夫妻先后参与过公路,铁道,住宅,堤防等项目的建设,甚至后来连原兵团都没了,改名成了中铁十六局,他们才算是正式退休。
但这种从一而终的经历已然属于上个时代的人了,现在人口流动大,用工信息很透明,拔尖儿的人都爱往高处走。半山市的基础工资低,经济发展差,她打心眼里觉得这里不适合时应。
计划?时应嘴中的咀嚼放慢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很美代表有序的希望,但在他听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
父亲出轨,家庭解体,再加上高额欠款,财产分割。
一瞬间,他曾经享受过的优渥生活犹如吃剩的火锅底料,连带着苟延残喘的热乎气儿全被倒进了下水道。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继续在英读博的计划被人工流产,时应今年在国内开启了全新的生活模式,正月未过他便积极游走在律所,看守所和检察院,试图理清他爹的一屁股烂账。
春天结束时,他没能解开时开基口中那些“误会”,反而发现公司所面临的不仅仅是资金链断裂这么简单的债务。资金链是早几年前断的,为了维持经营,时开基又多次将公司项目,个人财产抵押给不同的债主,银行,繁殖出更多债务。
错误已然无法挽回。时应只有劝说时开基主动申请破产配合审计清算。
但老来得新子的时开基不想坐牢,反而叫自己原本在公司担任法务的女朋友给时应带去了一份抵押担保责任书,他说自己没错,错的不过是时运不济,暂时没钱。如果时应肯做担保,先把这几千万替他背上,他的女朋友就可以从中运作,再借点去打点检方撤销诉讼。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是老手,出来后还可以东山再起。别说区区千万,十几个亿都信手拈来。哪个儿子不是儿子?离婚后他也不会对新家庭偏心。
婚生子逆耳的话比不上女友甜言蜜语的中听,时应再三劝说无效,只有保全自己,拒绝引火上身。
正是因为他不肯为父亲的债务做担保,时开基走投无路,将眼睛放在结三十年的李湘群身上。原本定下离婚协商中他一再改口,非但不承认半山花园的别墅是李湘群的婚前财产,还要力争这栋房产的归属权。
事已至此,时应能有什么计划?当然是赎回房子让他妈重新好起来,让大家的生活可以回到原本的位置。
他想要坐上时光机,把一切不可能的事情重新拨乱反正,可是现实不是动画片,光靠幻想没用,他如今要怎么做,能不能做到,他真的不知道。
他比以往苟在象牙塔里更加迷茫。
内心隐秘的想法是无法吐露的,时应错开与姥姥的视线,夹了一大筷子的咸菜放进碗里,“我没事儿姥姥,我这么年轻,您更不用担心我了。其实之前我对读博那事儿就犹豫着呢,正好,现在可以赶快出来工作赚钱。咱可是海归!要我的公司可多啦,刚才您没听见呀,人家酒庄老板要聘请我,我都没立刻同意呢。”
姥姥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靠近时应一侧的桌角,半晌,她看穿了他,叹了口气道:“你呀,和你妈一样,要强。”
要强的人善于把被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
“最近一个人住公租房很辛苦吧,钱够不够用,姥给你拿点生活费。”
就这一秒,时应的眼泪险些从眼睛里冒出来,他抬起面碗挡住脸呼噜呼噜地吃面,嘴里囫囵不清地说:“我有钱,真的,那房租才多少,两百块一个月,跟不要钱似的。”
“前几天那些茅台我卖给烟酒行了,赚了两万多,还有楼下那些旧家具,我小时候的玩具,书,磁带,衣服,现在都能在网上卖钱。”
把鼻酸压下去,他怕姥姥不信,搁下空碗掏出手机给她看,打开二手交易软件的界面,刚才一小时之内,又有新买家联系他买沙发,他点开对方的消息扬起下巴道,“您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