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刚才在卫生间被程思敏指着鼻子拍了屁股,再加之听到程思敏低落的声音,也知道自己犯错了,虽然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错,但也夹着尾巴躲在主人的身后,从她脚腕的缝隙处偷偷观察时应。
时应扭过头,贝贝立刻抬起尾巴小范围的摆动,面色和程思敏一样惶恐。
谁能对摇尾巴的小狗生气?反正时应不行。
他扯起唇角朝程思敏笑了一下,想要用闲适又慵懒的表情安慰她,继续撒他一直在跟他家里人撒的谎。
本来在楼道里,他挺规整地使用着礼貌用语,一副势必和程思敏划清界限的样子,装得不错。可一场闹剧下来,他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子没两秒就破功,眼下又让对方看见了很不堪的模样,挫败感铺天盖地打过来,晕眩未消,他脸还僵着,笑得就不是很好看。
思想松懈了,演戏就成了负担。
时应扯掉了紧紧束缚在喉结下的领带,长呼了一口气,嘴角松弛下来,像是终于和谁投降那样小声道:“不赖你,本来也就是个拉存款的活儿。”
“拉存款?”程思敏不解。
时应耐心解释,没和她藏着掖着:“嗯,他们公司做私募基金的,今年在西城有五千万任务。”刚才面试官想尽办法套他的家底,问他的父母,实际上也是另一种销售策略,如果他个人能拿出五百万冲业绩,那半山一年二十万的闲职自然归他所有。
事实上这几个月他在西城面试的金融工作大多是这种类型,不是拉人头就是拉存款。
“你也看见了,这屋里什么情况。没戏的。面不上是我自己的问题。”他不怪程思敏,更怪不到她的狗,这场资本游戏是低级,但他本人更次,连上桌的筹码都没有。
程思敏举目四望,确实,时应的公租屋内家徒四壁,卧室和厨房都是空的,唯有床垫,桌子,冰箱和四五件大行李箱一起摆在客厅之内。
说着,时应拉开家里唯一一把椅子,走到冰箱前,在里头翻出两瓶水。
健怡乐打开递给程思敏让她坐着喝,另一瓶矿泉水倒在碗里。
“要不先松开吧,跑了半小时,估计它也渴了。”狗懂什么呢?饿了吃,困了睡,开心的时候就想玩儿。
时应蹲在地上,一只手试探性地伸出去碰了碰贝贝的鼻子,得到贝贝的允许后,他捏着白瓷碗的手指略过程思敏的裤腿。
裤子不是人类的外接器官,理应没有触觉神经,可程思敏盯着他细长伶仃的骨节,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怕痒似的立刻往反方向躲了一下。
椅子腿在瓷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程思敏为自己的举动生出些尴尬,使劲儿灌了一口冰可乐道:“不用麻烦,它不渴,一会儿我们回家喝就行,我们家就在你隔壁。哎,这碗是你吃饭用的吧?”
“不渴”的贝贝没给主人面子,很快就着时应的手大口喝起了水。
舌头卷着水滴四溅,时应将碗搁在地上,伸手摸着贝贝的肩胛骨道:“用呗,我也没在这儿起过火。碗是买特价酸奶搭赠的。”
对话三两句便勾勒出一副穷困潦倒的窘境。
程思敏方才还幸灾乐祸地琢磨着时家的破产情况,现在事实由当事人不加妆点地摆在面前,她又有点儿为时应感到难过了。
是啊,她以前讨厌时应的情感隶属无产阶级对有产一族的天然憎恶,这憎恶里饱含了自卑,嫉妒和羡慕。直白点就是仇富,现在人家的富没了,她再将仇恨进行下去就显得有些小肚鸡肠了。
毕竟丢钱是很难熬的,她在蓟城亏钱卖房时也曾感受过那种刮骨割肉的痛楚。
程思敏自诩不是自己淋过雨便会打掉他人雨伞的坏种。
所以自然而然的,程思敏喝着可乐,避开了让时应难堪的话题,尽量说那些会让对方情绪高涨的童年趣事。
“我记得咱俩小学时坐过几年同桌吧?”
回忆的抽屉被打开,程思敏眯着眼睛用力翻找着那些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初中我在三班,你在四班,都在西教学楼的二层。天呀!真的挺不可思议的,十年啦,现在竟然又和你做邻居。”
时应仰起头看程思敏的脸,他这屋里没空调,只有一盏旧式的吊扇灯,眼下正咿咿呀呀地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头顶缓慢转动。
风没吹出多少,但扇叶每转一圈,都会带动着断了半根丝的灯泡在程思敏的唇珠上划下一道光斑。
时应盯着那处忽明忽暗的弧度,没吭声,因为程思敏不知道,他们在今晚得知对方是自己的邻居前,还在动车内,二手交易软件里相遇过两回。
要不是她已经结婚了,时应真的会相信他们两个人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但现在,他只觉得上天待他根本十分恶毒。
程思敏聒噪的嘴巴还在继续,时应疑心自己看她的视线实在算不上纯良,所以重新低下头,专注地抚摸贝贝柔软的皮毛。
大半碗水被舔净,接受肩胛按摩的贝贝很受用,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刷洗时应的手指和关节,连带着将自己的头挤到他另一只手下面,让技师顺带也把头顶的部分一起按按。
程思敏从小就有做脱口秀演员的本事,时应跟狗互动,没有讲话的欲望,她自己也能把自己逗笑,“哈哈,说到西教学楼我就想起两扇窗的女鬼传说了。”
当年他们就读的半山一中是由几栋废弃的军区建筑改造的,西教学楼的地上三层是初中部的教室,楼下则是能容纳万人避险的大型防空洞。
学生中没人知道地下室的入口在哪,但所有人走到教学楼后面的自行车棚,都可以在半地下室的位置,看到两扇刷着油漆,焊着钢筋的小窗。
青少年的想法天马行空,所以历届学生中都留下过关于两扇窗的传说。
外星人和平行空间就不必说了,最烂俗差劲的一个是讲每当下雨天,地下室的窗子里就会冒出一位穿着红色连衣裙的长发女鬼,女鬼专挑落单的学生加害,所以胆小的孩子们无论春夏秋冬,大风或落雪,天气预报是否有雨,都要结伴去车棚取车。
说到这里程思敏将空掉的可乐瓶搁回桌面,弯腰拍腿笑得像只“咕咕”鸽。
“什么雨夜女鬼啊,哪有那种东西!也就你信,每次上学都非要把车停在我旁边,拜托,那么短一段路,取得时候还要我陪你走!”
“咦,那时候你都几岁啦,每次走到窗户旁边都发抖。”
程思敏是懂激怒他的,时应本来还在揉狗头,这下子干脆不加掩饰地抬头望她的眼,眼神升温,分贝也稍大起来,“我哪有啊!开什么玩笑,我也不信的好吧。”
“不信你干嘛把车锁锁在我车轱辘上,两个车连在一起,你放学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写检查,害我没车骑,一路走回家!”
时应没想到程思敏竟然记得住这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对少年时代的情愫来讲,一个人的回忆总觉单薄,生怕那些莽撞的心跳是凭空窜写,但两个人共享一段经历便不同,这种交相呼应的叙述有种敦实的力量,能把成人与过去的距离突然拉得无限接近。
不知道回忆行到了哪里,时应眸光闪闪,随即又幽幽熄灭,他垂下眼帘,声音重新软下来道,“我才没有怕那种幼稚的鬼故事。”
出国后,他最爱的消遣是恐怖片,暴力血浆,伪纪录,跳脸杀和邪教神魔来者不拒,压力大时一个人看通宵也不觉得怕,只觉得肾上腺素分泌的感觉很是刺激。
他明明狗胆不小,可被程思敏贬成柔弱不能自理的菟丝花。
“切。”程思敏的酒窝在蔑视他,语调也是:“听你的,你不怕才怪,你胆子小不说,小时候还好爱哭,动不动就发大水。”
“朝你刮脸哭,被老师罚站也哭,最夸张的是我用了你的橡皮你也要哭!”
“喂!”时应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由高到低地以一个刁钻地角度俯视她道:“程思敏,你真的够了。你就没哭?”
“路上遇到受伤的小鸟你哭,老师叫大家给白血病婴儿捐款你哭,实验课解刨死青蛙你哭,还有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你以为我没看到,国歌一放到高潮你就偷偷擦眼泪!”
“你说话别那么粗鲁,什么叫我发大水?那你是什么,眼睛爱尿尿?”
心脏每跳一下,睫根都会颤动一分,说是斗嘴,但距离只有一臂,稍显暧昧。程思敏没想到对方反驳起来头头是道,一时间被密集的论点打得措手不及。
她只记得时应小学时哭鼻子的样子有多滑稽了,竟然忘记她自己以前分明也是个情感充沛的软蛋。她二十岁之前是泪失禁体质,非常多愁善感,但后来爱哭鬼是怎么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应该是和程伟和陈晓芬断绝关系之后。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心疼她的眼泪,那些泪珠就变成了没营养的污渍。
四目交织,瞳孔如浮冰游动,环绕在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他们这对正在大小声的男女似乎对视得太久了,急需某一方不露痕迹地别开头,或是接着将话题论述下去才好。
时应面孔雪亮,目光灼灼像是要入党,明显没有认输的意思,程思敏身体先一步,“腾”一下从凳子上起身。
可恶,她跟人斗眼神总是输,输就输吧,她在输的方面可是行家。
移开目光时,程思敏一本正经地为自己开脱:“哎呀,没看表,时间太晚了,我先回家了啊。家里还有事儿呢。”
重新给贝贝牵上狗绳,走出 1201 时程思敏才想起要时应的联系方式。
因为高中时曾被同龄人排挤,程思敏没有参加过半山的同学聚会,也不热衷和同学们取得联络,时应还是她这些年来遇到的第一个旧友。
虽然他们从小学培养起来的友谊后来触礁,变成双方见面分外眼红的死对头,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昨日种种譬如死灰,再者他们现在又都落得这般不如意的境地,失败人士们理应惺惺相惜。就像冬日觅食的小麻雀总是成群行动,抱团取暖。
程思敏打开微信时,时应亦是,她报出自己的电话号码后,时应搜索到她的名片时顿了一下。
程思敏的头像是她抱着小狗在电梯里的自拍照,照片日期与现在隔得蛮久远,因为穿着黄色扭花毛衣的贝贝看起来还很苗条。
时应将目光从这张可爱的照片上挪开,随即撩起睫根皮笑肉不笑地问:“程思敏,还真给啊,我方便加吗?”
程思敏翻个白眼,不惯他阴阳怪气的毛病,“你方便不方便不得问你自己啊?挺大个人你做不了自己的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