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时应一晚上没睡,他吃饱了先是给程思敏发了两条消息,没看到她回复,就打开自己的银行账户,在那一串数字后面数零。
接着,他又翻开电脑,科学上网,开始给他在诺丁汉的朋友,二房东,汽车交易商发 Whatsapp。
英国时差八小时,凌晨两点半,正好是当地下午的工作时间,他电话讯息不断,终于在四点多的时候把自己还留在市中心的家当处理得当。
一辆换了不到一年的二手奔驰重新低价卖给车商,几十件半新不旧的奢侈品拜托朋友挂到 Vestiaire,至于他已经交纳到明年的房租,也恳请二房东返还一半。作为报答,房间内剩下的生活用品,书籍,电器,任由朋友和二房东使用,变卖,处置。
这于帮忙的人也算互赢,毕竟以前时应还见过不少英区留学生在网上出用了半瓶的黄豆酱油。
办完这些有意拖拉的琐事,他打开邮箱,点开了那几封他一直没勇气回复的邮件。
发件人中有催缴学费的办事人员,也有联系不到他的教授和同学。
回国这些日子,时应的内心也在暂时休学和彻底退学之间反复横跳过,他不去读是因为客观上没钱,但现在,他账户里的钱敛吧敛吧已经足够再缴下学年的学费了,主观上的意愿反而更清明了。
按下邮箱的发送键,断掉自己的后路,时应胸口的大象好像也挪开了一只脚。
他畅快地呼吸了一阵,仿佛打了鸡血,开始拉 Excel 表格,给老赵酒庄的几款酒做今年的参赛的时间节点。
下载资料,撰写资质,间或把重点信息翻译成老赵能看懂的中文。
中途休息喝水的功夫,他就翻程思敏的朋友圈,见缝插针地对人家进行点赞和吹捧。一晃把她几年的照片和动态都看了,一点儿都不知道累。
窗外的天蒙蒙亮,时应把程思敏整个朋友圈全翻了一遍,拿着装满文件的 U 盘,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一溜烟开车跑去了酒庄。
时应到办公室的时候老赵还在隔壁的杂物间里做梦。
梦里他还很年轻,头上的毛发十分茂盛,他梦到自己背着重重的行囊徒步穿行在凄凉的戈壁中,沙丘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空气中蔓延着烈烈的风沙,满眼都是土色。
他全副武装,蒙着面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本能地低着头,走了又走,行了行又行。
背包中的食物和水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穿越绝境,喉咙干渴难耐,浑身失温战栗,但他腿不停,还是一步步艰难地与脚下粗粝的砂石做挣扎。
意识昏迷之际,余光中突然闪过几道半人高的影子。
戈壁之中罕见活物,逢旱期,是刺沙蓬收起根须,正在以干枯的形态随风滚动。
风滚草在空中移速极快,仿佛奔跑的羚羊,你追我赶,老赵被这些顽强的植物吸引着目光,短暂地驻足喘息。下一秒他张大嘴巴,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竟然发现风滚草的归途是一片翠色的绿洲。
老赵连滚带爬地朝着风滚草的方向跑,越过一片葱葱茏茏的灌木,他一头扎进绿洲正中央的水源。顾不上水是否干净,他用手捧起湖水大口大口地嘴里灌,等到他前襟彻底湿透,喝了个水饱,他才听到耳边有鸟类的叫声。
强风吹过绿洲,树干顶端蓬松的树叶光影粼粼,吐故纳新,发出海浪般摇曳的起伏。
目光跟着耳朵转,就在湖边不远处,一只羽毛亮泽的金腰燕正站在一株结满果实的葡萄藤上朝着他大声鸣叫。
犹如一道古刹钟声砸在后背。梦里,老赵热泪盈眶,颤巍巍地朝着葡萄的方向走,背后洒金的燕子不怕人,非但没有飞走,反而迎着他的方向扑扇翅膀,立在他的指尖。
燕子转动眼睛,再次朝着他啼啭。
这下子老赵直接从美梦中惊醒了,因为燕子的声音变成了时应的动静,他挥舞着手臂一翻身,从木板床重重滚到了地上,青年重新变回了老登,他捂着稀疏的头发呲牙列嘴,而门外真正鲜衣怒马的时应正在器宇轩昂地朝他吼。
“赵总?您起了没?没光着吧,没光着我就直接进来了啊!”
天边第一道春晖洒在酒庄拱形尖顶上,老赵已经穿戴整齐被时应拉到会议室开会了。
时应喋喋不休地跟他讲着国际葡萄酒参赛的步骤,老赵则喝着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偷偷在会议桌下的手机上用周公解梦的网站搜索自己刚才做过的梦。
沙漠现绿洲是大吉之兆,至于燕子,极有可能代表着新生的爱情。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赵想都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陷入热恋的机会。
他心驰荡漾,美滋滋地瞅着解签傻笑,突然,耳边寂静无声,他再抬头,看到幕布旁边的时应正在用刀子眼盯他。
老赵嘿嘿了两声,将手机扣在桌上,右手翻了翻时应给打印好的资料,不情不愿地拿乔:“小时啊,你看你,昨天你不是还说咱们的生意急不了吗?让我好好研发我的精品酒嘛。”
“那今年的葡萄我都没来得及验,这才过了一晚上,你又说现在让我出三款酒参赛,时间这么紧迫,我又不是变魔术的……再说参赛也要钱……”
“我跟您谈钱了吗?我跟您聊的是不是酒?”
“您要是对自己的酒没信心,那您早说,我也别白费力气跟着您瞎胡闹。”
眼看时应脸色越来越臭,像只恶犬似的马上要跟他翻脸,老赵又将嘴里的话转了个弯,“哎,你别说,那你还真别说,我年轻追我前妻的时候确实学了点魔术。”
说着,老赵叹了口气,真心是替自己的尊严惋惜,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为五斗米折腰的可怜老汉了,但想到刚才自己做的那个梦,他又劝了劝自己,说不定时应提出的新计划也是好事情。
干红和赤霞珠这两类,酒庄里本身就有一直在做的流水线成品,他们缺的是新品类。
老赵起身,领着时应走到了地下发酵室。
就在那些成排摆放的酿造桶的后头,其实还有一扇暗门,里头装的都是这些年老赵曾经创新研发过的酒。
房间是恒温的,像个杂货铺,满满当当,除了酒,工具还有成摞堆放的酿造手册。
老赵走到屋子的尽头,翻翻找找,最后从角落里拎出一瓶淡金的玻璃酒瓶,回头朝着时应摇了摇里头的酒水道:“小时,你看这个咋样,我去年做的橙酒,四十度,入口很顺的!一点都不苦,还带点薄荷香。不调都能喝。”
说着,他是把最后的底牌也毫无保留地亮给时应了,目光顺着酒架扫了一圈道:“看看这些,都是我自己典藏的,好宝贝!”
“莫斯卡托,特酿,冰酒,桃红,半百甜,蜂蜜,你想要的我都有。”
种了几十年葡萄,做了几十年酒庄,老赵在玩酒这方面确实是专业的,他低着头,面孔隐在昏暗的阴影处,粗糙的大掌掀起一块抹布,仔仔细细将酒架外玻璃门上的指纹擦净。
声音听起来一往情深,他话是对时应说的,但决心是朝着酒表的:“拿吧,你看看哪些能当样品,你都送到那些什么比赛去。”
跟老赵敲定了送样时间,一上午,时应坐在电脑跟前敲敲打打,填报表格,撰写幻灯片,看起来很是忙碌。
但中途老赵好几次从楼下上来喝茶,路过办公室,都能瞥见时应分明是一边看电脑,一边无缝衔接地翻手机。
近期租用生产线的小老板正在灌装一款低度数的果酒,再加上今年酒庄新收的葡萄开始除梗破碎,酒庄里每日来上工的人不少。
老赵为了多赚点蝇头小利,将酒庄内停业多年的餐厅重新开放,不过之前他做的是高端红酒西餐,卖的是上千元的战斧牛排,现在档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年初雇了个月工资一千六的做饭大娘,每天中午炒三个菜,两素一荤打包盒饭卖。
今天大娘因故请假,中午老赵亲自掌勺,做了一大锅红汤的蒿子面。
中午他俩和工人们一起在食堂吃面,时应还是那个德行,细嚼慢咽,吃相矜贵,这回还添了个玩手机的毛病。
老赵喜欢看他干活,最不爱看他吃饭。
余光里时应再一次把桌上的手机拿起来,微不可闻地小声喟叹,老赵终于忍不住张嘴问他:“咋啦?你手机摔坏了?我给你弄个备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