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
程思敏刚睁开眼睛就在沙发上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头疼,眼睛疼,嗓子疼,再加上高烧过后肌肉极度酸楚,她浑身上下简直就没一块好地方。
侧躺在沙发上哼唧了半天,她颤巍巍地转动着眼球,朝着天花板的方向呼唤着她的小狗。
昨天碰见陈晓芬,她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糟心事。
高考后,因为成绩不理想,程思敏向父母要求重读一年,当年因为试卷难,班里选择重读的学生并不少,所以程思敏想当然地认为,父母肯定会同意她的决定。
出成绩那天程伟和陈晓芬很早就闭店出门了,程思敏独自在家看群消息,查成绩,忧心忡忡地坐公交车前往学校和班主任商谈,再加上询问了一圈同班同学的分数和志愿意向,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忍着没哭,尽全力安慰自己低落的情绪。
虽然这一次的分数与她的期望相差很大,但是程思敏很有决心在下一年重新提高自己的高考分数。班主任也说了,她理综分数一直不错,短板是英语和语文,这两项学科最容易在反复的练习中提高水平。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还很长,不应该只有这一次机会,只要她再努力拼搏 340 天,还可以冲击心仪的理想院校。
十八岁的程思敏真的不想去离家近的西城大学,她的眼界那么稚嫩,那么狭窄,所有绚丽的梦都是从遥远的电视和广播里得来的。
向日葵仰头追光,数根汲取水源,她当年还那么生机勃勃,渴望去发达的摩登都市,读人人都羡慕的学校。品离家很远的乡愁,看自己从来没见过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就这样给自己做足心理建设,程思敏从公交车站下车走回城中村中的“广凤床品家纺”,可是店门没开,家中还是空无一人。
她用座机给母亲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才知道,母亲因为怀孕数周先兆流产去医院检查,现在正在住院部被留院观察。
在住院部的病房内,程思敏对母亲的肚子里正在孕育生命的事情还没有深刻的认知。反而,因为得知医生断定陈晓芬体内缺乏黄体酮,加之子宫颈机能不全,即便治疗出院,直到生产前都要 24 小时卧床保胎打针后,她对母亲生小孩这件事的性质看待得非常消极。
高龄产妇,冒着生命危险,卧床几个月还有可能产生血栓,肌肉萎缩。用这些代价,换一个孩子,怎么想都是不值得的。
陈晓芬在病床上躺着吃水果,程伟在板凳上给老婆举着已经扎好吸管的牛奶。
夫妻俩琢磨着肚子里宝宝的乳名,程思敏完全不感兴趣,站在床尾,心里却在一遍遍想着自己要复课的事儿。
她要做更多卷纸,上课更加认真,睡觉的时间可以再缩短,她还想去上别的同学都在上的英语补习班。
程思敏就那么站着,像个透明人,一直站到护士给陈晓芬打完当天的黄体酮,交接换班,开始赶病房里的家属。程思敏才开口跟父母提出了那个请求。
令她意外的是,程伟眼睛都没抬,就拒绝了她的要求。
“为什么?”程思敏的性格并不干脆,其中有不多不少的倔强,她不是不懂自己可以做掉头拐弯的选项,但在人生中每一次彻底放弃之前,她总是显出很多不讨喜的执拗。
“为什么我不能重读?我的分数还有提高的空间,再读一年起码能多出四十分,班主任也这么说!”
“大人做决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程伟不屑一顾道:“你们班主任不就是那个自己在家带英语课开补习班的老师吗?我还不知道她,为了能赚钱什么都说得出口。”
“你傻不傻!重读要是能上清华,那所有学生不都去上清华了?”
“就知道夸海口,说话之前能不能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重?你自己多懒你自己不知道,天天不是在镜子跟前臭美就是躲在房间里听录音机,能上西城大学都要烧高香了!”
“我和你妈还以为你能给我们考个零蛋回来呢。”
程思敏一听这话眼圈立刻红了,她急得直跺脚,“我们班主任才不是那样的人。”
“我什么时候懒了!家里的碗哪次不是我刷的,我一放学回来就拖地。家务活都干完我才去学习!我早都没听录音机了,耳机里放的是听力题!”
她情绪崩溃的样子没有触动程伟,他把头转过来了,但是是拿鼻孔看她:“瞧你那个熊样,我和你妈在外面赚钱这么辛苦,你在家做点力所能及的家误会也值得拿出来说?”
“你要不要脸?”
程伟拎着水壶越过程思敏,看到她正在流眼泪,不耐烦地制止她的哭闹道:“别在这吵你妈休息,一点也不懂事,没听见你妈怀孕了?现在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一年复课费多少钱?家里是有金山还有银山啊?”
“妈的,西城大学学费再便宜也得一年五六千,老子拼死拼活一个月才赚多少?你要是孝顺,赶紧找个暑期工去,早点赚钱贴补你妈。”
“也就是你妈惯着你。”
“要依我的意思,赶快去厂里找个班上,你一个女的,读大学能读出个什么名头?你是能当国家领导人还是能上战场打仗?”
程伟骂骂咧咧地去打热水,陈晓芬面色蜡黄躺在病床上,她看了女儿一阵,无奈地朝着开始啜泣的程思敏招招手,拉着她的胳膊说:“敏敏,咱们不复课了吧。西城大学也很好啊,将来你在本地就业也方便,你这分数我和你爸都很满意。”
“妈好不容易才攒够你的大学学费。”
“你对自己的要求别那么高。有个读的就很好了。”
“做人要务实,咱们就是最普通家的庭,总不能老想着摘星星,取月亮。”
被误解被训斥被拒绝被低估,不被信任,不被期待,程思敏这一整天为自己建立的精神保护网碎了,她眼泪落在母亲的手上,鼻涕成串地滴下去。
所以她根本听不进去母亲的宽慰,突然说出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咱们就是普通家庭,复课都承担不起,那你们为什么还非要这个孩子?”
那天去而复返的程伟一巴掌将程思敏的脸打偏,随之而来的,是她每一次犯错,程伟绝不重样的破口大骂。
他要她道歉,对自己道歉,对陈晓芬道歉,为陈晓芬肚子里的宝宝道歉,但程思敏拒绝。
咬着牙挨打时,程思敏的舌头被牙齿划破,从楼道里推开围观的病人家属,血水甜腥,一直顺着她紧闭的嘴巴流进喉咙。
大概是吞了太多令人恶心的血水。
走出医院大门时,程思敏像是晕车严重般蹲在花池前呕吐,她一边吐一边哭,哭够了抹了把红肿的面颊,重新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天,高考失利的程思敏在半山市走了好久,走到脚趾被帆布鞋磨出水泡,走到月亮高高挂在树梢,她才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捅开了父母的店面。
昨夜的程思敏在梦里就是如此重温这些令人心碎的场景,她在陌生的街道内反复徘徊,完全找不到回家的路。
很快,贝贝从沙发旁边的瓷砖上站起来了,摇着尾巴把头和脖子搭在她的肚子上。程思敏劫后余生,抱着贝贝的头,用鼻子狠狠吸他的头顶,撅起嘴巴猛亲他的脸颊和眼皮。
贝贝一个月没洗澡了,身体上属于沐浴露的人工香气散去,只剩一股 UGG 雪地靴的味道,程思敏一点儿也不嫌弃它,反而觉得这皮袄子的体味很亲切。
亲着亲着,程思敏听到厨房里的电饭锅发出保温的提示音,她狐疑地将目光移到四周勘察。
茶几上放着几包开过盒的药,阳台外昨天她穿过的衣服正在衣架上左右摇动,身上的被子,门口归置好的快递箱,种种迹象都表明昨夜她家有人来过。
程思敏猛地支起头,呲牙列嘴地捂着脑袋坐起来,茶台上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便签。
她撕下来举到眼前,落款人是时应。
他写:“药按时吃,粥在电饭锅,冰箱里有水果。需要什么给我发信息,我下班回来给你带。”
啊,原来是她热心的好邻居时应,那没事了,大概是昨天他来吃饺子时顺带买了点药。
程思敏将纸条团成一团扔在垃圾桶,下一秒,她躺回沙发,可是双腿稍微一蹬,光裸的触感让她又重新坐起来了,掀开被子,瞅着自己衣不蔽体的样子,她五官开始变形。
很快,在贝贝好奇的注视下,程思敏拖着半残疾的身体满屋乱窜找手机,划开屏幕,点进智能家居软件,她打开客厅的摄像头开始看昨夜的看家回放。
十二点之前的画风还很正常,即便她将时应踹倒在地,又打着呼噜挨了一顿骂,她也可以做到波澜不惊。
因为很明显,就算她衣不蔽体,时应对她也完全没有男女那方面的兴趣,他对她做的事,隶属于范类的人性关怀,这完全符合程思敏的心理预期。就像她坐地铁帮不识字的老人扫码,进出商场帮拎东西的孕妇开门,吃饭时还特爱给旁桌不认识的小孩子捡玩具。
只是她做好事通常是主动的,被助人后的心理满足驱动,时应生来没长这种反射弧,轻易不帮他人的忙,如果做了那也是被动的。
但论迹不论心,毕竟小时候当过那么久的朋友,程思敏还是挺懂他的,时应虽然没有同理心,但他好面子呀,见死不救确实不是他的底色。
可是橙色的进度条走到快一点,客厅的灯源被关闭,画面变成黑白的,时应还坐在沙发上看护她,她心里突然有点发毛。
放大沙发上的画面,近距离观看时应模糊的五官,程思敏不太明白他的表情为什么一点冷色都没有,反而看着过分温暖和感性。
手指拖动进度条,待时应走到她身边给她夹温度计,程思敏又舒了口气。
时应大概是怕她烧死在屋里牵连到他。富二代戒心强,心思重,谨慎行事,总是没错。有些人在努力思考时总是显得深情脉脉,要不是人家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很帅呢?无论如何,她今天真的得好好感谢人家时应。
远亲真的不如近邻。
程思敏神经放松,再度拖了一下进度条,下一秒,她整个人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吓得正在旁边喝水的贝贝四脚离地直接起飞。
手机内,一点二十三分的监控画面里,她好像一只发情的吗喽,正在抱着时应的脖子对他进行旋风般狂暴的贴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