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羽思说话时眼珠移向了时应的方向,时应眸光懒散,正在靠在椅背上注视着电视机上中年男人在办公室和老婆朋友抽烟打牌的画面,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倒是程思敏开始犯愁道:“那怎么办呢,我家倒是白天没人,但是我们的房子不是平房,是四楼,而且房间还有些小……”
“不如你们来我家,烤肉可能不行,我煮长寿面给你吃吧!我还可以炒两个菜。虽然我还不会很复杂的,但我妈说我做的辣椒炒鸡蛋特别下饭。”
乔羽思说的是大别墅,可程思敏讲得却是老平房,如果不是因为知道程思敏真的很傻很天真,乔羽思几乎当场翻脸。
于是她停顿了一会,等到电影过去一段平淡的情节,这才重新贴过去说:“谢谢你,可是我还是很想要吃烤肉,你想啊,咱们一群人,蓝天白云,烤烤串,聊聊天,多惬意。”
“要不然你帮我想想办法,看看你的同学中谁家住别墅。只借用半天就好,不然我只能请你们去酒吧了,那里鱼龙混杂,我们这么多女孩子,也不太安全。”
“啊?别墅?可是我不认识谁家是住在别墅的。”
“咱们半山原来还有别墅吗?”
程思敏的面容更惆怅了,电影中洗脚妹和她的民工丈夫正在脏乱的出租屋内亲亲密密地吃速冻饺子和凉拌菜,放映厅内,被刷上红色油漆的玻璃窗有明亮的月光照过,深浅不一的红色光晕笼罩着内心浮动的少男少女。
时应终于开口了,不过他回过头,没主动提出让他们到自己家轰趴,他只是对着程思敏非常冷冽地说:“别说话了行不行,不是要欣赏艺术吗?”
程思敏的目光再度聚焦在电视屏幕上,可下一秒,她整个人如遭雷击。
因为还珠格格里那个总是梳着丫鬟头的大眼睛演员突然脱光了衣服,开始和她丈夫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如两条交缠的蛇裹在一起。
洗发膏的泡面顺着男人的短发流到后背,洗脚妹一边和丈夫接吻,一边发出让人脸红的声音。
“我靠。这屁股。”
“哈哈哈哈,韩子,你馋了?”
“妈的,只露男的我馋什么,把女主角也露露啊?估计肯定是又白又大。”
“大你又能怎么样啊,人家是明星,你瞅瞅得了,还真当能摸得到呢!”
周遭的男男女女调笑着,火辣辣地盯着屏幕,除了时应和程思敏,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那么兴奋。程思敏也盯着屏幕,但她并没觉出愉悦,反倒有种侵犯他人隐私与被他人侵犯的双向异样。
这就是文艺片吗?怎么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整个放映厅内,时应是唯一一个从洗脚妹开始用手捏着水饺吃了一身开始,就没再看屏幕的人,他从小就有察言观色的天赋,所以即便是没正统的学习过电影,也读得懂镜头的给出潜含义和即将发生的剧情。
他的眸光是落在程思敏脸上的,他也只关心程思敏的反应。
程思敏脸上先是如他预料,出现一种很不解的困惑,随后她眼睛眯起来了,鼻梁的皮肉微皱,那是她不高兴时会做出的模样,但紧接着,程思敏没有转过头主动拉着他,害怕地寻求他的安慰。
大约是因为听到周围人都在笑,所以她也调动着脸上的肌肉,开始试图放松自己的表情,跟着所有人一起笑。
但是程思敏的情商不足,肢体语言模仿能力差,她的假笑比哭还难看。
亲热戏结束,程思敏松了一口气,时应侧目重新看向电视屏幕,不过不到十分钟,洗脚妹又因为醉酒上工而被见色起意的中年老板按在身下。
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犯罪现场的窗户外头,洗脚妹正在高空作业擦洗玻璃的老公正巧撞破两人的“偷情”。
窘迫的场面令人神经紧绷,可活色生香的画面还在继续,看到这种被强迫戏码,周围女生都不怎么说话了,男生们交头接耳,有人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大腿上,也有人哈着腰捂着裆假装咳嗽。
程思敏喉咙一阵做呕,时应给她递来一包纸巾,她借口着凉擤鼻涕,低头躲过亲热戏。
可是即便不看成人级画面,越来越压抑的剧情显然也不肯放过她,遭到侵害的洗脚妹开始在出租屋内和民工扭打在一起,她一次次扑向丈夫,想要得到一个拥抱和安慰,可是她的另一半却嫌弃她,厌恶她。
不停用脏话辱骂她。
再后来,程思敏像是在做梦,把荒诞的剧情看的云里雾里。民工找老板的老婆要挟钱财反而跟老板娘睡在一起,洗脚妹意外怀孕不知生父是谁,民工却叫她生下来把孩子卖给老板。
两个原本相见眼红的男人在地上用碎砖块商议着洗脚妹生孩子与被侵害的费用,讨价还价,像是在菜市场买肉。
镜头一晃,洗脚妹一个人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找到人工流产的小广告,在非法行医的民房里,她撞见一个目的同她一样的中学生在手术室内凄惨地尖叫。
电影才演了不到一半,程思敏已经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她喘不过气,身体一直往时应的方向靠近,终于忍不住小声戳了戳他的胳膊问他:“哎,你说这部电影还有多久才能演完啊……”
时应看出她难熬,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很刻意地说:“一般都是一个半小时吧,现在才过了二十分钟。最少还有一个小时十分钟。”
“啊?我的老天呐,还要这么久。”程思敏绝望地靠回椅背,几乎昏死过去。
电影不难看,但揭示底层人物苦难的艺术并不适合心智不成熟的半成人观看,有些社会认知,总是要等到此过经年才能被理解。
时应盯了一会儿屏幕,突然转过头靠近她耳边用很微小的声音跟她说,“程思敏,我要去卫生间,楼道里好像没灯。”
程思敏搓了搓被他气息抚痒的耳朵,努力回忆着刚才上楼时卫生间的方向:一扇充满缝隙切起皮的墨绿色木门,一盏装在墙壁上布满蛛网的破碎灯泡,对于时应来说,这画面是足够惊悚的。
于是她哈着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着乔羽思小声说:“思思,我们出去一下就回来,你们先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大包间,拐进略显阴森的楼道内,卫生间在距离放映厅最远的西侧,程思敏先行探路,嘴里叽里呱啦地和时应分享她的观后感。
“你说这电影的故事情节怎么这么奇怪啊,女主角怀的孩子有可能是那个强奸犯的好不好,她为什么要听她老公的非得生下来?”
“还有那个老板娘,她都知道他老公欺负女员工,干嘛不和她老公直接离婚,而且他老公还和人花钱睡!论出轨的次数,他才最多最脏呢,还理直气壮的。有病,这里的人都有病!破电影,简直气死我了。”
是啊,为什么呢?
时应的思考是:也许这个就是片名的含义吧,女人视它为爱情,男人却拿它做原罪,不对等的感情状态终究是一场盛大的悲剧。健康的幸福终极寥寥,病态的人藏在黑暗处,比比皆是。
不过这些东西说了程思敏也不明白,她爸妈也不信教,家也没译制版圣经,不懂什么是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这些东西都是前人编出来的,又没营养,讲给她也没意思。
程思敏一边说一边快步走,才走到一半,时应就在楼梯口的位置从后面拉住她的手腕。
程思敏被拉住时,脚上没停顿,下意识地左手用力,五指顺势向下,带着调侃回头问他:“害怕?拉着我就好啊。握紧点,有鬼也不怕,姐姐保护你。”
“装什么,你们家大几个月也能叫大?还姐姐呢。”时应面容不屑,正要开口告诉她自己不准备上卫生间,只是出来透气。程思敏在黑暗中稳稳牵住了他的右手。
温热粗粝的指尖擦过冰冷滑腻的掌心,大小不一,粗细不同,质地悬殊的两只手在陌生的空间中寻到彼此,只需一瞬,十指紧扣,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
怪异的感受仿佛通电,从两人皮肤相接的地方直直打进时应的胸腔内部。
窗外炸起一道惊雷,楼道短暂亮起后,又如烟花般熄灭,整个世界都在随着电闪轰鸣而微微震动。
少年心中的苹果树上掉下一颗绿色的果子,那果实还不熟,破了皮,酸涩的汁水即刻溅了他满身。
大雨从天而降,潮湿的风吹开楼道的窗户,空气中有泥土的腥味,浮躁的夏天即将结束,携着冷意的秋天来了。
时应手上还牵着程思敏没放,视网膜内残留着程思敏的侧脸,就在这一刻,他突然被自己心里萌生的结论吓到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些天,一直在挑起他不正常情绪的原因并不是所谓的友谊。
未解之谜的谜底就在他面前,他竟然是如此的愚蠢。
他想要的或许真的是结束和程思敏的友情,因为那种单纯的感情已经满溢成另一种形式。他终究也是个病态的俗物。
“程思敏。”压抑着心底汹涌来袭的潮,时应嗓音颤抖地叫住程思敏。
程思敏回过头,只能黑暗中看到他的轮廓,还在小狗傻乐:“怎么啦?怕成这样,一步都走不了,那我背你吧?总不会一会儿撒尿还让我把着你吧。”
“多大人了,羞不羞。”
程思敏松开右手作势蹲下去,可那只垂下的手腕很快又被时应握起,这一次,她觉察出时应的不正常了,因为他正在用一种她从没来听过的语调万分认真地说:“以后你能不能别和这些人一起玩了?不只是这些人。”
时应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可是他的心跳声实在太大了,吵得厉害,导致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于是他非但没有镇定下来,反而更像是狂躁怒吼了:“我是说,程思敏,你从现在开始能不能只和我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