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栋别墅与小户型住宅的居住感相差甚远,但那晚,躺在床上的时应和程思敏共享着同一种彻夜难眠。
时应在乳胶席梦思上转过身,程思敏也在棉花床垫上翻个面。
时应睁开眼从床头取来手机攥在掌心,程思敏则支起脑袋聆听父母房间内的座机。
凌晨两点,李湘群和她的教友们还在阁楼敲锣打鼓做法驱邪,程伟和陈晓芬忙碌一天回家,开始在家中叮叮咣咣地洗漱。
时应和程思敏在不同的空间内同时叹气,用枕头死死地捂住耳朵。
甚至他俩思考的事情也差不了太多,时应简直鄙视自己,怎么可以放任苟且的感情作怪,喜欢上自己最好的朋友。程思敏也很鄙视他,因为他竟然向她隐瞒了自己的家庭住址,从来没有真心待她。
她虽然蠢笨,但罪不至此,乔永红等人和她认识不过几周,他们对她的了解有限,可以使尽全力鄙夷她,欺骗她。她在轻信他人这方面栽了跟头,顶多算作皮外伤,拍拍灰尘擦掉眼泪爬起来积极改正就好。
但时应是特殊的,他是她从记事以来最要好的朋友,一旦想到这么多年,时应表面和她虚与委蛇,实际在心底里也默默将她归为“垃圾”,“不配”,她像是中了化骨绵掌,整个人都会在剧痛中融化。
于是第二天开学,领完新书后,眼皮浮肿的程思敏主动在停车棚内拦住眼下乌青的时应。
昨夜一场大雨,打落不少开始变黄的树叶,青砖铺成的路面上残留些许水洼。
时应推着银色的山地车碾过地上的落叶,躲过砖缝的积水驻足回头看她。
程思敏的书包扔在车筐里,把昨天借他的衣服还了。人没正行,跨坐在自己车把掉漆的坤车后座上,两只脚踏在地上往前挪动,把旧球鞋踩进小水坑,溅起水花道:“时应,以后我不会再找你出去和思思他们一起玩儿了。”
时应没说话,她又低头补充道:“我也不和他们玩儿了。你说得对,他们确实没我想的那么好。”
程思敏并不想和时应复述昨晚她躲进女厕时意外听到的评价,那对她来说是一种二次伤害,时应压根也没问,他只是安静的听完她的结论,说了句:“知道了。”然后伸手拉着她的车把往前带了下,让她的两只脚离开那片脏水。
“我说真的,如果你在学校外面碰到思思千万别跟她打招呼。她,她那个名字是假的,父母在外国也是假的,辍学的事由应该也是假的,总之,你看到他们直接跑就行了。千万躲着点。”她可不希望时应因为自己眼瞎而遭遇任何损失。
挨打不行,被入室盗窃更不行。
“我干嘛和她打招呼。你不提我都把这个人忘了。”时应不知道程思敏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化魂了,他也不敢多问,但少年周身萦绕的烦闷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于是按照昨天二人之间的承诺:要努力改正性格,不和她吵架,非常为她着想地提出如下建议。
“走吧,你要买书皮吗?现在不去一会儿就没好看的了。”
“嗯,要去的,我早上管我妈要了点买辅导书的钱,等下还得把假期借你的钱还了呢。”
租溜冰鞋一次,吃烤串两次,打台球若干,还有时应给她买了好几瓶各式各样的饮料。
时应本来想说那点钱算个屁,你还是买点辅导书好好学习吧。上个学期期末考,程思敏语文考了个不及格,不仅把送分的阅读理解做错,连作文也写跑题了。
但是他不中听的话在嘴里绕了一圈,觉得说出来可能会让程思敏没面子,导致两人再次冷战,所以他没戳穿她文科成绩很差的事实,转而挑她爱听的说:“我暂时也不用,你先帮我存着呗,估计文具店上新文具了,一会儿有喜欢的你多买些。”
程思敏确实高兴了,一听到买文具,垫着脚把屁股移动到车座上,跟着时应快速骑出校园。
但车子刚冲出大门下的斜坡,她才想起自己跑来找时应的真正意图,用力猛蹬几下脚踏板,程思敏拐到时应的左侧,挤着面庞,憨涩地问:“时应,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问啊。”时应没回头,轻松地超过她。
程思敏看着他的背影,喘着气大声俯身道:“我们做朋友这么久了,我好像都不知道你的地址。我能问下你家住什么小区吗?”
“我家住鸣沙北路啊,半山花园。”
时应回过头,停止踩踏,飞轮的外圈静止,只剩下内圈发出“咔咔”的细响。
“哦。”原来那伙人说的是真的,程思敏心脏抽动,鼻尖发麻,再次蹬着脚踏板硬着头皮发问:“半山花园的话,里面的房子都是别墅吗?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时应等到她身位与自己平行,马上又再次踏上踏板超过她,声音很不在意,“别墅不也是房子吗,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你也没问过吧。”
“我们每次不都是去你家玩儿吗?”
程思敏知道时应家距离学校更远,所以每次都是他来找程思敏上学,放学路上也是先送她回家,至于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也总是他来她家,她习惯了,也没考虑过其中的原因。但现在这个原因被另一种被挑起的揣测替代了。
程思敏点点头,又一次追上他,在文具店停车时,她锁好车子,一鼓作气地抬头问时应:“那一会儿买完文具,我能去你家玩儿吗?”
“我保证不会乱动你家的东西,包个书皮就走,我也可以帮你一起包。我学了个新技术,可以包出带花边的。”
程思敏又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时应的脸了,她看得那么认真,几乎在等待他的回答中读秒。
时应确实楞了一下,不过他没让程思敏等得太久,很快朝她笑了笑说:“当然能了,这有什么不能的。”
程思敏悬着的心终于落进肚子里,她呲着小白牙给了时应肩膀一拳,那拳头很轻,代表着她已经结束了对他的怀疑。那伙人说的不对,时应绝对没有看不起她,他们可是最好的朋友,以前是,以后也是,可没有他们揣测的那么乱七八糟。
心里脏的人想什么都脏,她和时应明明是最好的朋友,友谊地久天长。
程思敏脚步轻快,一进文具店就扎进彩色闪片的海洋里,时应在她后面,趁她专注购物,走到摆着中性笔的角落,掏出手机快速给李湘群发消息。
“妈,您起了吗,昨晚上那些朋友们走了吗?”
“今天您能不能去别人家里打麻将啊?”
“我一会儿有同学要来咱们家。”
“您叫阿姨把一楼那些熏香和火盆收拾一下成吗?我同学胆儿小,我怕她吓着。”
四条消息发出后均石沉大海,时应皱着眉,又把手机凑到耳边,给他妈去了个电话,电话里传来忙音,视线中,程思敏已经抱着一捧书皮朝着他挤过来了。
“你跟谁打电话?”程思敏笑嘻嘻的,脸上满是得意。
“没有,骚扰电话。”时应面色如常,将电话挂掉,重新塞进兜里。
“好看吗?我连你的也挑出来了,你不是喜欢黑色吗,这上面还有偏光的镭射,对着阳光就能看到路飞!”
“嗯,还行。”时应将目光移到旁边的文具上,随即选了一根上面有毛绒玩具的圆珠笔说:“你也太快了,不再挑点文具了?时间还早。”
好奇心战胜收集癖,程思敏才不想买文具,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时应家里看看时应的房间到底跟她的有什么不同了。她目不斜视,直接走到柜台找老板结账,还没忘记招呼时应也快点:“早什么啊,一会儿去完你家我还得回家给我爸妈焖米饭呢。你快点吧,别磨磨叽叽。”
带着程思敏往自己家的方向行进时,时应的手机一直保持着绝对的安静。
李湘群没回电,他心里不太安稳,几次想要找借口将去他家玩儿的这件事从程思敏的脑子里岔过去。
去新华书店买辅导书,去商场的电玩城抓娃娃,去德克士里吃汉堡和炸鸡,但这些诱惑都不足以阻挡程思敏的目标。
她就是要去他家。
于是两人骑行了二十分钟后,终于还是来到了半山花园的大门口。
程思敏家的小区是半山市最早一批的商品房,成排的楼房被扇形的楼房环绕,楼与楼首尾相连的开口处就是大门,没有物业管理,也没有安保人员,只需定期给居委会缴纳垃圾处理费。
每当春季扬沙天气,小型的龙卷风就会将街道上的垃圾全都灌进小区内部,行程一人多高的垃圾景观。
但半山花园并非普通小区,住家非富即贵再加上物业费高额,一样是建成年份久远,因为经常修葺,无论是大门,公共设施,建筑外部,都没有一点老旧杂乱的痕迹。
相比小区,半山花园内部的绿化极高,喷泉,花丛,草地,梧桐,确实更像一座花园。
这跟程思敏熟知的“家”根本是两个概念。
程思敏还在对着半山花园牌坊式的门楼瞠目结舌,时应已经从兜里掏出了门禁卡,他对着感应点扫了一下,森严防备的栅栏门缓缓打开。
在保安亭站岗的工作人员一身藏蓝相见的制服,帽子,白手套,向两个小孩子敬礼示意。
程思敏额头冒汗,像是陡然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瞅着人家不知道如何应对,正在犹豫是不是也要回个礼才算礼貌,时应看都没看那人,直接骑着车拐到喷泉右侧,发现程思敏没跟上来,朗声叫她:“干嘛?走这边啊。”